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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云流水-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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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有什么好人家!外面的人都坏得很!指不定怎么欺负我们阿云……我听说男娃都卖到煤炭窖里做苦力,他怎么受得住!那些监工都是挥鞭子的,天不亮就催起来……”

    “阿云才八岁,太小了,不会卖去做苦力的……”

    “那便是要做奴仆了!天天伺候小主子!我们阿云从小到大,要什么给什么,他略哭一哭,我就心疼得紧,犯了事,从来下不去手打他。那些人哪里把奴仆当人看,一朝卖了,一生给人做牛做马,天冷了没衣服,生病了没人管,挨揍挨打家常便饭,他会受不了的……他吃不了这苦的……”

    “娘,别担心我,我吃得了苦,我受得了的……”

    “你受得了,娘受不了!我怕你冷、怕你热、怕你过得不开心,我养了八年的小宝贝,要这样扔出去给别人践踏,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那你甘愿就这样看他活活饿死?”

    楚娘一愣,想起以前的小行云,又白又俊,荔枝核般黑溜的眼,骨碌碌一转,像极了机灵的小山狸。

    低头再一看,怀里这个饿没了人形的嶙峋瘦骨,偏过头,拼命流泪,模糊的眼眶忽又瞥见病着的楚天,剜去手心护手背,实在痛得彻骨。

    那晚,楚行云把自己深深地、深深地埋进那只大大的一叶熊里,最后呼吸着家的味道,生平第一次,觉得这味道,竟然越闻越睡不着。

    及至半夜,楚娘撑着风吹就倒的病体,想最后再看看他,不料小行云睁开双眼,瞅了个正着,他脆生生叫了声:“娘”,听得楚娘心中一酸,于是钻进床里,把他紧紧搂住。

    她先是说:“外面不比家里,那些人不会疼你爱你,你哭闹撒娇他们也全不理会,若是受了委屈,你权且忍着些吧……”

    忽而又说:“外面的人都坏得很!咱们话不说绝,但事要做绝!该出手时就出手,别忍气吞声做了个冤大头!”,一会教导:“礼让三分、吃亏是福”,一会告诫:“马善人骑、人善人欺”,前边说完:“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后边又跟:“予人玫瑰,手有余香”……

    人生的大道理那么多啊,她还来不及一一教给小行云,他便要走了,从此天地偌大,叫他一个人闯,风雨疏狂,要他一个人扛。

    怎么舍得。

    楚娘背过身去,不停地抹眼睛,把床头那只小叶熊塞进他怀里,哽咽道:“你……你带着它走吧,以后要是心里难过,就抱抱它,当娘还在你身边。娘以后睡觉,也抱着这只大叶熊,好像还抱着你一样……”

    楚行云止不住的眼泪往下掉,许是哭累了,便睡沉了。谢流水站在窗下,远远地看他,看他梦里也死死抓着那只一叶熊。

    夜那么长,又那么短。天已亮了,楚行云跟着父亲起床,楚天难得清醒过来,病浑了的眼珠在弟弟身上打转,楚行云叫了一声:“哥。”

    楚天蜡黄的脸浑像干瘪的果,喜怒哀乐全朽烂得瞧不出来,大抵还病糊涂着。楚行云只好转身走,却被轻轻拉住。

    一回头,见楚天已从枕里摸出一串链子,红绳穿着一粒圆白的贝壳,哑着声对他笑,说:“总待在村里,看一辈子山山水水,也怪腻歪的,如今你要走了,天下这么大,就替哥哥去看看海吧。”

    楚行云牢牢地戴着贝壳链,紧紧地抓着一叶熊,跟着父亲,终于上了路。

    他们翻山越岭,等到了镇口,已是黄昏。人牙子将小行云拎起来,挑剔的眼光上下浮动,最后皱着眉,将一壶水、一筐小地瓜,扔给父亲。

    楚行云和楚爹伸着眼睛去数,一共十二个地瓜。父亲还要再说什么,贩子烦躁地一挥手,施舍似的往筐里又撒了一把南瓜干,叫人来将他赶走了。

    最后一眼,楚行云看着父亲驼着的背影,被夕阳拉得好长好长。

    人贩子很不喜欢这些饿变形的孩子,喂猪似的喂他们,也看猪似的看他们。楚行云倒不在乎,能吃饱就万事大吉。待稍有人形,便拉出来卖。楚行云运气倒真好,有位铁匠瞅他性静而眉眼有灵,是块好料子,遂领回去,想好好栽培以继承打铁大业。

    楚行云不负所望,勤恳得很,被其他惫懒的弟子一衬,更显得是块可塑之才。铁匠师傅十分欣慰,师娘知他是饥荒卖掉的孩子,好是可怜,常开小灶给他弄些好菜补补,不出个把月,楚行云便又长回了小俊脸,个儿也拔高了,日子倒真过得不错。

    只是夜深人静,他老抓着一叶熊,想家想得厉害,怕爹娘又挨饿、怕楚天还病着,怕妹妹遭人苛待,再没有好哥哥替她出气了。

    当地有位大亨姓钱,铁匠一家本是钱府的家仆,因着老爷抬举,遂准了在外边开铺子,府上需何铁器,便尽心尽责地造好。这日,铁匠要进府送锻好的刀,便想带楚行云进去开开眼界。

    小行云迈入那高门里,只觉得钱府、钱府,果真有钱得很。廊屋厢房、窗棂檐瓦,他做梦都想不出原来能造得这般精致。恰逢老爷在,师徒二人还顺利得了赏,很是开心。

    开心的事似乎接二连三。很快,府上便派了人来铺子,说楚行云性静而眉眼有灵,得老爷抬举,进府做个书童好了。

    铁匠十分不舍爱徒,但拗不过“老、爷、抬、举”这四个大字,只好送了去。

    谢流水几乎就猜到了后来之事,只是梦里相隔,他无可奈何。

    夕阳西下,谢流水只能站在那,看着小行云,戴着他的小贝壳,抱着他的小叶熊,蹦蹦跳跳,跨进了那高门里。

    隔着十九年的岁月,他拉不住他。

    一入侯门深似海。

    楚行云一进府就被个母夜叉拖走,剥小鸡似的换了一身行头,轻纱的里衣、丝绸的外袍,他穿着只觉极不合身,衣服老往下掉,莫名其妙就露出肩膀来,下摆还裁得一拉即开,若去爬个树,怕跟光腿也没两样。

    小行云心里哼哼,有钱人家的东西原也不见得样样好,这做的甚么垃圾衣服也叫人穿,远远不如娘的手艺呢。

    换好后,他便被押进老爷房里,琳琅满目,唬了他一跳,桌椅床榻,奢丽得他都不认识。只拘谨得杵着,手脚也不知该往哪放。捱了好一会,才等到老爷。

    钱老爷像个满是褶子的元宝,见了他,下垂的肉团脸便挤出一抹慈爱笑,许是做得太过,眼睛眯得堆进□□里,泯然不可见了。

    小行云心头还旋着饥荒的阴影,见了这样臃肿的人,便想割了肉吃。若天下的钱老爷都能切碎了喂给挨饿的百姓,那真是活佛济世,人间第一的善事。

    可惜愈是胖,老天愈是要赐他长肉,故而叫钱老爷富得流油。他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绽开一滩赘肉,青蛙般鼓起的肚子凸在楚行云眼前,很是慈爱地招手道:“来,钱叔叔教你写字。”
第十五回 一叶熊8

    楚行云有些不懂,他分明是做书童的,怎么变成学子了,但能习文识字,他心里还是很高兴。以前村里大多是粗朴的庄稼汉,大伙都打心眼里尊重识字的人,如今自己竟也有机会装点墨水,绝对要拿出十二分精力来。

    初时,钱老爷只让他站到身前,口头指导,慢慢地,手臂便伸出来,将他圈在桌椅间,渐渐地,变成半环抱着了。楚行云学起来心无旁骛,压根没注意到什么,等发觉时,钱老爷已徐徐搂过他,手把手地教他横竖撇捺。

    钱老爷肥硕的大手包裹着他的小手,不断摩挲,腻腻的手汗浸着他,楚行云觉得不舒服,但他把笔一顿,钱老爷就大声呵斥,只好硬着头皮不停写,根本无暇注意,在他背后的钱老爷,在轻轻嗅他的发……

    直到楚行云横竖撇捺都写得滚瓜烂熟,钱老爷也不肯松开他。

    不知捱了多久,屏风里转出一个人,四五十岁,一截干瘦枯木似的,怀里粘着一只雪白小童,杏色轻纱,红梅指甲,辨不清男女。那截干木头走到书桌旁,很是温声温气地问楚行云:“小家伙,你几岁了呀?”

    “八岁。”

    干木头和钱老爷相视一笑,搓着手道:“好年纪呀,好年纪。”

    “不过钱兄,这孩子这么小……进不去吧?何不楼里买?”

    钱老爷讳莫如深地笑起来:“孙弟呀,这就是你不懂了。那些孩子,懂了事,心神也脏了。不懂事的,你弄什么他都懵懵懂懂,要的就是这个天真纯洁。”

    那位孙枯木了然地笑起来,楚行云一脸不解地望着他们,小脑瓜不停地转啊转,可还是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那小童好像是个男的,可为什么又染着红指甲呢?以前在村里,只有姑娘才拿凤仙花染……

    “你又走神!说了多少次!写字要专注!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能成什么事?”钱老爷故意勃然大怒,忽然拿起戒尺,啪啪几下,狠狠就抽在小行云屁股上,“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真是孺子不可教也,你给我滚去面壁!”

    楚行云霎时只觉背后一片火辣辣,从小到大没挨过这么重的打,疼得牙齿都打颤,可他硬是一声不吭走到墙角去。

    那截孙木头看着他,咯咯直笑。

    约莫站了半个时辰,楚行云忽而感到有一双大手在摸自己,他猛地回过头去,看见钱老爷一脸愧疚的样子:“对不起,方才打痛你了吧?为着你不学好,我心里着急,手头就没个轻重了。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我们再来学写字,你别生叔叔的气,好吗?”

    孙木头笑得更大声了。

    楚行云茫然地点头,钱老爷收了手,领他到书桌前,指引他坐。

    小行云刚一坐下去,就像被针扎了般站起来。

    钱老爷眯着眼问道:“屁屁痛啊?”

    楚行云窘迫地点点头。

    “钱兄,这么小的孩子,你打得也忒狠了些,教也得慢慢来——”那位孙老爷走来,很是慈爱,“叔叔去拿点药给你涂涂好不好?这样屁屁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楚行云只好又点头。

    “那你来——趴到这来,叔叔给你上药。”

    “我……我自己可以,不劳烦……”

    “傻孩子,你自己怎么够得着呢?而且这宝贝药很名贵的,岂能给你随便带走?”孙老爷很慈祥地把他拉过来。

    “不用麻烦了……”

    钱老爷忽而出手,把他拽上床榻厉声道:“刚才还给你讲道理,这回又不听话了!男子汉大丈夫,涂个药,扭扭捏捏、羞羞答答,跟个女娃娃似的,像什么样子!”

    不由分说,就把他裤子褪下,露出两甸通红的小屁股,钱老爷伸手揉了一把,又狠狠道:“怕痛忍着点!”

    小行云觉得有点不对劲,可他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心里闷闷的。他不是女孩,从没有人教他男女授受不亲,也没有人教他父母之外者不可褪衣。在村里,大伙都脱得赤条条地游水,光着膀子干活,教的都是男子汉大丈夫,坦坦荡荡不拘小节。他不知道钱老爷和孙老爷要干什么,只是本能地有些不安,想把裤子提起来。

    孙老爷一边柔声劝他不要怕痛,一边把他脑袋按进枕头里,又作了一手势,叫那小童过来帮着摁住。

    过了一会,小行云只感觉有两根硬东西在戳自己,他觉得很不对劲,很不舒服,可又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只是奇怪给自己上药,为什么两位老爷却气喘如牛了,他想转过头去看看到底涂的什么药,小童却轻轻用枕头捂着他的脑袋,说:

    “你不要看。”

    只听身后的喘息愈来愈重,忽然,楚行云被两股热热的东西烫了一下,什么也看不见的他,蒙在枕头里想,或许这就是那药膏吧……

    接着,孙钱老爷把那热东西抹开,又说起他听不懂的话,像什么:“钱兄,不如直接办了?”、“再逗几日吧,到时把刘老二也叫来,一起开个荤。”

    又等了半晌,两人才把裤子给楚行云提上,很是慈爱地跟他说:“叔叔们帮你涂好药了,这样屁屁很快就会好起来了噢。”

    楚行云不吱声。

    钱老爷皱着眉,脸一下拉得老长,厉声道:“怎么这么没礼貌!别人辛辛苦苦帮你上药,不知道该说什么吗!”

    楚行云愣在那,好半天,吐出一句:“……谢……谢?”

    孙老爷一听,大笑不止,钱老爷也是笑,小行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笑,随后又被领回书桌前,开始教他写字。只见钱老爷大笔一挥,指着字问:“认得吗?”

    楚行云摇头。

    “这是‘肉’字,我们平常吃的猪肉、牛肉、红烧肉,就是这个字,懂了吗?”

    楚行云点头。

    钱老爷又写一字,道:“这个字呢,叫‘棒’,平常的木棒、棍棒,就是这个字,记住了吗?”

    楚行云又点头。

    “好,那叔叔就来考考你,你说,这两个连起来念什么?”

    楚行云照着念。

    孙老爷在一旁笑到捂肚子,钱老爷也是笑。

    楚行云十分不解:“我……我念错了吗?”

    “不不不,小神童,你念得对极啦!真是太聪明了,叔叔那是吃惊的笑。”孙老爷抿着嘴,捻起笔来写了一字,“我也来教教你,离骚知道吗?”

    楚行云摇头。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听过吗?”

    楚行云只觉一通鸟语入耳,孙老爷叹了一声:“真是个小可怜,你别担心,以后叔叔们,慢慢教你。”他指着那字,“诗经国风,楚辞离骚,并称风骚,借指诗文,这字便念‘骚’,你可记住了?”

    楚行云点头。

    “好,那我再教一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山洞窟窿谓之为‘穴’,就是这个字,可懂了?”

    楚行云再点头。

    “很好,那你说说,这两个连起来是什么?”

    这回楚行云犹疑了一会,但仍是照着念了。

    钱、孙老爷拍桌狂笑不止,连声称赞什么“太有趣了”、“好聪明的小儿”、“你真是乖孩子”……楚行云从小被人夸惯的,可此时却在心里疑问:他们真的在夸我吗?

    像是终于笑够了,钱老爷道:“行了,你把这四个字拿回去,好好临摹,直到会写为止,下次要检查。不过叔叔丑话说在前头,你要是不乖不读书,到时写不出来,这戒尺可又得挨了。”

    “到时屁屁要挨打,很痛的哦。”孙老爷笑着补道。

    楚行云抱着那四个大字,离开书房,未走几步,那小童便溜出来叫住他:“你……你回去把那药膏洗了吧。”

    楚行云奇怪道:“那不是治伤的药吗?”

    小童迟疑了一会,终是道:“……确实是治伤的药,但那药涂上去一会便发挥完作用了,后续要再涂点别的配合使用,才更有疗效。老爷贵体,记不住这些琐碎,我便来和你说说,喏,你洗完,涂这个吧。”说着,从怀里摸出一支绿膏递给他。

    楚行云谢过,再走几步,又被母夜叉拖走,扒了衣物,母夜叉奇怪地笑一声,便把他涮羊肉似的摁进浴桶里,楚行云一直喊烫,不断挣扎,却不被理会,最后押进一小院里。

    院里住着好些男童,最大不过十二,雪肌玉人无暇丽,像小行云这般爬树摸鱼的野孩子,拍马也赶不上,钱老爷不过为他那点不知事的纯,特赐他一间独屋,好叫其他孩子别来污染他。那些男童探头探脑出来看这新来的大块头,眼里好生嫉羡。
第十五回 一叶熊9

    有个娇童气不过,便在屋门外阴阳怪气地念叨:“你先前干什么的?长成这般壮硕也真是难为老爷……”

    “打铁的。”

    “……哈?”

    “铁匠铺打铁的。”

    那娇童愣了好一会,喃喃道:“……老爷的口味真是愈来愈重了。”

    另一小童忽而插道:“我要把你这话传给老爷去,叫老爷撕烂你的嘴!”

    “呵,你个小贱货发`骚做白日梦呢,老爷都多久没找你了……”

    楚行云不爱听他们吵,遂自己走开,爬到树上,坐在高高的枝头总让他特别平静,常常一坐便到黄昏,以为还能听到谁来叫他楚哥,一齐勾肩搭背去捉大头虾,以为还能听到娘唤他回家吃饭,骂他贪玩,菜都要凉了……

    再听不到了。

    他捏紧挂在腰间的小叶熊,娘说了,难过的时候就抱抱它吧,好像娘还在身边似的。

    院里的日子不难熬,却也不算好。除了那日给他药膏的红指甲小童,大多孩子都不待见他,时不时弄些诗文曲乐指桑骂槐。所幸小行云胸无点墨,一概听不懂。

    院里的孩子见楚行云毫无反应,便开始对他拳脚问候了。可被调过的孩子各个纤腰细腿,粉拳出击,楚行云一概不还手,有时被红指甲小童看见,还笑他傻大个,白白给人揍。从小孩子王的楚行云,干惯了剿灭他帮、怒抢地盘这种大阵架,此时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们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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