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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所有人都以为我是被人拐骗，才离家出走的。其实不是的。”江婉清澄清道，“我们江家的气氛……怎么说呢，太过压抑。几房勾心斗角，连我都快看不下去了。”
　　“我那时候，很崇拜自己的哥哥。当然，我直到现在也一直崇拜他，虽然他被一些小报诬陷说是江家的不肖子孙，但是我知道他一定是有苦衷，忍无可忍才离家出走的。”
　　“我很佩服我哥哥，能在外面赚到那么多钱。大伯、二伯他们，比他大了那么多岁，却还得从他手中拿钱花。我也想像哥哥那样。我觉得我受过新式教育，在外面可以做很多事情，所以就偷偷跑了出来。结果却完全不如料想。他们——很多地方，只收男人。见我是女孩子，他们连给我面试的机会都不给。他们——无论我说什么，我怎样表现自己，他们都不肯给机会。”江婉清摇头说道。
　　“还有一次，有家店的老板好容易网开一面，给了我一个当书记员的机会。结果我上班第一天，他老婆到店里，看见我，不由分说骂我是狐狸精，把我赶了出去。”江婉清诉说着自己的遭遇，“我一路上虽然没吃什么大亏，但是上过不少人的小当，短短一个月里，从家偷跑时候带出来的钱已经用尽了。这几天我帮人家带婴儿，才勉强被人收留。秀霞姐，我好想回家，你说若我这个时候回家，爹爹和娘会不会打死我？”
　　赵明珠没有回答。在刘姓男子面前，她曾经这样阐述过她的思路。她说，这一代女性的付出和牺牲不会白费，它们将成为日后女性独立自主之路的碑石。然而，当她看到江婉清这样一派天真浪漫地被人煽动，头脑发热地冲出去履行什么独立自主，结果伤痕累累、心力憔悴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恻然。
　　而且，赵明珠深深明白，江婉清这样的，已经算很幸运的了。时下许多人将女性的性自由同独立解放联系在了一起，她甚至听说过，某些风头甚劲的女作家，本人在文章方面的造诣平平，却不停地从这个男人身边换到那个男人身边，当小三、堕胎、被暴力虐待……并且借此成名。
　　赵明珠自己是个异数。她的情况不能普遍适用于这个时代。一来她受先进的思想耳濡目染，因为自身经历，对自己抱有相当的自信心，从来不会小看自己的能力，也从来不会盲目依赖男人。可是这个时代的其他女子，却做不到这一点。犀利如李凤华，尚跳不出希望男人给她买东西、认为男人养女人才算矜贵幸福这一怪圈，天真如江婉秋，虽然满怀热忱，却太过理想化，由于个人能力有限，无法以力破万法，跳出时代和世俗偏见对女性的制约，过着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生活；至于沈静怡等，则更是格局狭小，不值一提；还有似白秀芸这样的不幸女子，先天遭遇已属不幸，颠沛流离之下更无一技之长，除却像菟丝花一样紧紧依附在男人身上，烧香拜佛祈求神佛庇护外，简直是无计可施。
　　可是，若她们毫不改变，一如旧道德中的典范那样循规蹈矩的生活，果真就能获得幸福吗？李凤华的经历已经说明了一切。哪怕如江家老太太一样，做了一辈子的人生赢家，到头来却仍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当然不会。”一个声音将赵明珠从沉思中惊醒，她抬头看时，看见林嘉杰微笑着走了过来。
　　“我听侍者说你在这里，所以我就过来了。希望你不至于认为我这个人太过讨厌。”林嘉杰自嘲一般地笑笑，向赵明珠说道。他知道赵明珠喜欢喝这家咖啡馆里的咖啡，所以特地买通了这里的侍者，要他看到赵明珠就摇他的电话。这种追求人的小手段很上不得台面，也显得过于迫切，但是林嘉杰这般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反而给人以坦率的感觉。
　　像这样一个坦率诚恳的年轻人，笑容干净，宛如阳光般温暖，她这么怀疑提防他，是否错怪了他呢？赵明珠心中举棋不定。
　　“你的爹爹和娘亲想你疼你还来不及，又怎么会生你的气呢。”林嘉杰转过头去，对江婉清说道。
　　“沈家哥哥！”江婉清并没有和沈家针锋相对的时候，她对沈家的记忆，还停留在林嘉杰和苏思安是一对形影不离的好朋友的时候。
　　“你这些日子受苦了。你爹娘见到你这副样子，会伤心的。先定一定神，和我们一起出去散散心，等到养得白白胖胖了，才好回家见你爹娘。”林嘉杰一面说，一面朝赵明珠使着眼色。
　　赵明珠没有出声反对。林嘉杰所说的出去玩是有预谋的。赵明珠名义上的姐姐白秀芸想去灵隐寺烧香已经想了很久了，她的洋人丈夫保罗不愿陪她同行，赵明珠倒是愿意，只不过白秀芸对两个年轻女子结伴出行心存疑虑，总觉得身边要有男子照应着才算放心。林嘉杰早就当仁不让地答应了下来。赵明珠自然不愿意同林嘉杰一起出游的，但是看白秀芸这般雀跃，也很是无奈。如今若是带上江婉清一道，人多了，许多事情林嘉杰就不那么方便做，倒是省心不少。
　　在同意了江婉清参加灵隐寺之行以后，对于苏思安的加盟，赵明珠已经相当淡定了。上海滩就那么大，苏思安每日里在证券公司前进进出出。以林嘉杰对他的熟悉，被发现也不能算是太过巧合的事情。
　　“江家的女孩子，毕竟要江家人出面，才说得过去。否则被人看见江家小姐同我这个外男一起出游，岂不坏了名声。”林嘉杰略带些俏皮地向赵明珠解释他把苏思安寻来的用意。他的长睫毛在阳光下投射出浓密的阴影，他的话也虚虚实实，叫人无法猜测到他的真实用意。
　　一路之上倒也宾主尽欢。原先林嘉杰还有意开了车子去杭州，因苏思安的加盟，车子坐起来便有些紧张了，所幸沪杭线已经收归国有，他们便体验了一回做火车的感觉。对于白秀芸和江婉清来说，这种感觉自然是颇为新奇的。然而对于赵明珠而言，她却深刻地感受到了生产力的发展、科学技术的日新月异给社会带来的深远影响。这并不只是思想道德课本上一句大而空的泛泛之谈。
　　“时代在发展。科学对于女人来说，是绝对的利好。因为有了现代化的工具，女人和男人之间体力方面的不足被最大程度地抹消了。女人地位的提高，单靠喊几句口号，像真正的弱势群体那样表白苦情和牺牲，是没有什么大用的。一个人的地位，来自对这个世界的掌控能力。所以，若想提升自己地位，获得更多的自由，首先应该提升自身能力。”赵明珠百无聊赖地望着车窗外的风景，心中胡思乱想道。
　　“其实，我并不是不知趣的人。我这次会来，主要是想跟你商量商量，婉清的教育问题。我想送她到美国去留学。你看怎么样？”苏思安突然主动坐到江婉清的对面，问道。
　　他们从灵隐寺准备回程的时候，江婉清已经确定好要去美利坚留学了。苏思安显然对于这个又志气有勇气的妹妹，抱着相当大的期待，而这是赵明珠喜闻乐见的。他们在一起商议了留学的具体细节，甚至要求白秀芸的丈夫保罗从旁帮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中进行，直到他们发现了一份报纸，上面写着证券股票异动，莫名其妙跌了一成。
　　“这只是暂时的！”证券报纸的评论员自信满满地说道，“股票价格的任何波动都有理由，毫无道理的下跌是站不住脚的。价格终将被修复，走势最终会变得完美。”
　　“你怎么看？”苏思安拿着报纸，脸色铁青地问赵明珠。
　　赵明珠和林嘉杰互相对望了一眼，彼此的脸上都难掩忧色。“目前的股票市场绝对不是一个正轨的市场，总有人能够提前得到某些关键消息。”赵明珠蹙着眉头说道，“我怀疑，这一次的股票下跌，很有可能和时局有关。”
　　“我们回上海吧。”林嘉杰轻轻叹一口气，说道。
　　

　　第56章　民国旧影之无关风月（完）

　　他们这么着急回上海；　自然不是为了手中尚未抛售的股票。
　　赵明珠手上的股票不足她个人资产的一成，其余部分被她买了大黄鱼随身携带着，还有一部分的现钞和珠宝。在乱世；　黄金是一种对抗风险的好标的，古来如此。
　　苏思安手中的股票早就降到三成仓位；　其余的有五成是租界的地皮，还有两成是为江婉清去美利坚读书张罗的学费和生活费。
　　在这个混乱的年代里；　硝烟四起；　各种新旧思潮不断交锋，社会上各种怪现象琳琅满目，实在不适合青年的性格养成。反观此时的美利坚就要安全一些，起码没有受到战火的侵袭。至于江婉清是否能够顺应适应美利坚的生活，是否能如赵明珠期盼的那样，培养出独立自主的成熟人格以及自立自强的能力来；　便只得看江婉清的个人努力和际遇了。毕竟这不是一场养成游戏；　他们所能做的；　最多是埋下一颗种子，至于这颗种子能否成为参天大树；　他们只能尽人事；　听天命了。
　　“放心吧。哥哥。”江婉清一双大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事物的憧憬。赵明珠心想或许李凤华、沈静怡她们也曾经这样憧憬过；　是什么使得她们过早地学会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安然满足于在旧式家庭为她们划定的范围内生活，终其一生也不想看看外面的世界？
　　他们回到上海的第三天，远渡重洋的轮船离港；　他们送走了江婉清。然后，过了不过几天，政府军队开始换防，新的军队接管了上海，一时间人心惶惶，谣言四起。
　　“真没有想到，股市的下跌竟然是和这种事情有关的。我只猜是在别的地方打仗，想不到乱的根源竟然在上海！”苏思安一脸焦躁不安。他的说话对象只可能是林嘉杰和赵明珠，虽然他在这个时候，对他们的感情，已经不像最开始的时候那般了。
　　苏思安的眼睛总是在瞟见林嘉杰的时候一触即分，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位昔日的好友，从前他们是那么亲密，无话不谈，推心置腹，而如今，林嘉杰的态度却让他感到吃惊。林嘉杰看待他竟然如同看待一个陌生人一般。林嘉杰他是——为了赵明珠，决意同他断绝朋友关系了吗？
　　而赵明珠呢，苏思安不否认他对她还有心动的感觉。但是这种心动，被她冷静而不蕴含任何情感的目光一激，便只剩下心湖上微微起伏的涟漪了。有的时候他甚至有些怨恨赵明珠，他希望赵明珠明确地做出选择。要么是他，要么是林嘉杰，要么两个都不是，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既和他们保持若有似无的联系，却又在他心中泛起微澜的时候做出否定的暗示。她到底想做什么？
　　“为什么要选择？”苏思安深深记得赵明珠反问他时候一脸茫然的语气，“我们都是三个独立的、成熟的个体。大家在没有利益冲突的时候相互合作，在有利益冲突的时候公平竞争。就像国际上的不结盟运动一样，永远做自己，不是很好吗？”
　　苏思安顺着她的思路想起去，忍不住脸颊泛红，浮想联翩，然后再看看她一本正经的表情，突然间恍然大悟。“原来你在谈工作。”他语气复杂地说道。
　　“我在谈该如何生活。”赵明珠脑海里压根就没有“一定要寻个靠谱的男人组建家庭”这种概念，她一个人已经过得足够精彩。眼前的两位男士都是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的金龟婿，但是他们站在她面前，她连一点感觉都没有。又或者说曾经有过感觉的，这种感觉就好比她来到一家口碑颇佳的米其林美食餐厅，带着探究的想法，点了几款人气颇高的美食，在观察了美食的颜色和香气后，浅尝辄止地品尝了几口，便一脸平淡地放下筷子离去了。
　　对于赵明珠来说，苏思安和林嘉杰，的确都是青年人中比较优秀的那种。她完全可以用一种赏析的眼光来看待他们的优点和缺点。苏思安遇到事情有些冲动，过于天真幼稚，但是冲劲十足，充满了活力和激情，林嘉杰心思细腻，处事沉稳，但是同时却有着心思过于深沉的嫌疑。
　　赵明珠偶尔能从他们身上学到一些东西，用以增益自己，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所以她不愿轻易和他们交恶，她把他们当做个人成长道路上的小伙伴，至于别的东西，只是略想一想，就觉得可怕。和苏思安成为男女朋友关系，然后耐心照顾偶尔会情绪化、偶尔又如同小狗一样眼巴巴等待夸奖的他？她又不是饲养员。和林嘉杰更进一步，在他阴谋对付某些人的时候不问对错、毫无底线地表示支持？对于他阴沉的心思装作视而不见？天哪，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
　　和苏思安的懊悔、赵明珠的平静相比，林嘉杰却多少有些不安，这份不安被他用不动声色掩盖住了。但是赵明珠依然能够从某些细节中看出来。
　　“怎么？有心事？”赵明珠问。
　　林嘉杰用微笑掩饰着他的疑惑。“没有。一切都很正常。放心吧，一旦这个世界有我们预想之外的变化，我随时都可以启动紧急制动程序，将我们带走。”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说道。
　　赵明珠便没有再问他。她惊叹于林嘉杰的镇定，明明部分程序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他还能笑得如同没事人一样。但是她觉得自己也同样镇定，因为部分程序脱离林嘉杰的掌控，是因为她偷偷对这个世界做了一些小小的改变。
　　一个上市公司的总裁，混到这个层次，自然不可能是吃干饭的，赵明珠又不是苏思安那样毫无保留地信赖别人的傻白甜。在莫名其妙被拉入这个游戏后，她自然不可能不给自己寻找一份保障。林嘉杰的技术虽然足够先进，但是这个世界上并非他一人才有这样的技术。所以她在进入每个世界的时候，按照那位编码天才给予的方案，不停地对这个世界添加影响，终于，这个稳若金汤的世界架构出现了一丝松动。这丝松动终于导致了如今这种状况的出现。
　　——在某段时间内，历史向着所有人都预料不到的方向一路狂奔。历史上从来没有提及过的，原著小说里也没有涉及的剧情出现，某位名不见经传的大帅统治了上海，而前番的股市暴跌，大概就是他筹措军饷时候的手笔。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白秀芸心灰意懒地说道。因为这位大帅对美利坚的敌视，上海滩所有美利坚国籍的洋人都受到牵连，即将被遣返。而白秀芸的丈夫保罗也在遣返之列。这是她事先没有预料到的。
　　“接受现实吧。”赵明珠劝她道。乱码就是乱码，她不可能精确控制事态的发展，她唯一的依仗便是对于突发事件的迅速适应能力。至于白秀芸的丈夫要被遣返，这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但是当结果真实发生的时候，她突然觉得这样也不错。
　　对于洋人，赵明珠一直有着微妙的提防心理，这种心理并不是来自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种族主义，而是她深知在这个年代背井离乡、来到中国讨生活的洋人们，都是一群在本土混不下去的失败者。这样的失败者却在中国的土地上耀武扬威、横冲直撞，借助着列强的身份欺压国人，赵明珠心中其实是很不屑的。特别是白秀芸那般喜滋滋想成为保罗在中国的外室，令赵明珠无奈之余，却也深感悲哀。如今却是一个甩掉保罗的好机会。
　　“那么，你是打算跟着保罗回家乡，还是留在上海呢？”赵明珠问道。
　　“回什么家乡？老东西根本就没有一点要带我回去的意思！”白秀芸毫不掩饰地说道，“再说，他在家乡有妻有子，我跟他回去，算女朋友啊还是算伺候他的老妈子呢？听说美利坚的女人身材都很是高大，若是和她打起来，我又占不了上风，何苦去吃亏？”
　　赵明珠很高兴白秀芸的决定。新的大帅是很有理想、很有干劲的一个人，这点从他胆敢和偏美系的中央政府叫板，将美利坚人遣返就可以看出来。
　　但是，外界的报纸却纷纷不看好这位大帅的举动，公然发表评论拆台：
　　“友邦人士，深表惊诧。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前门驱狼，后门进虎。这位新来的大帅，如此公然和美利坚作对，他的背后究竟是站着英吉利的人，还是站着法兰西的人呢？”
　　“看样子，这位新大帅的处境有些不妙啊。到现在还没搞定各大报馆。”林嘉杰一边吃茶，一边评论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沈家和原先的政府班子走得比较近，如今新人上台，他们自然被排挤，在上海滩的地位一落千丈。林嘉杰很不喜欢这种事态不受控制的感觉，他尝试着用小程序修改进程，想提升自身的话语权，却意外遭遇了数据库的失败。他对此惊诧莫名。
　　和沈家同样受到排挤的还有李凤华所在的李家和她未婚夫所在的唐家。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不断有传闻说新大帅即将对沪上原有显贵之家进行清算。李家和唐家原本是抱团敌视新大帅的，此时再也耐不住被冷落的滋味，先后倒戈，开始拼命抱新大帅的大腿。
　　“唐儒耕他竟然敢让我去跳舞会陪新大帅的儿子跳舞！说什么他儿子对我仰慕有加！”李凤华哭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