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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闺阁记-第2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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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撇着嘴角跨进宫门,驻足四顾。
极狭长的一道天井,仰望去,高墙与残破的瓦檐,将灰蓝的天空切割开,也是狭长的一线,逼仄得紧。
不过,那砖地上帚痕犹新,原先的青苔尽皆刮去,显是用心打扫过的,倒也洁净。唯一股子积年腐叶的气息,仍旧未散。
长公主眉头紧皱,火气又一点一点往上窜。
郭媛如今就歇在这么个破地方,她这个做母亲的,怎生忍得了?
用力呼出一口浊气,她将火头向下压了压。
罢了,此时尚不宜发作,且先瞧过郭媛的情形,回头再去萧太后那里分说。
总而言之,绝不能教她长公主府平白受这等委屈,必得狠狠处置了,方能消她心头之恨。
计议已定,长公主迈步行过天井,因急着见女儿,不觉间,便将众人抛在身后。
踏过微有些湿滑的砖地,再跨上几级台矶,眼前便是高大的宫门,虽朱漆已剥落,擦洗得却很是干净,此时,那门正虚虚掩着,门缝儿还不及手掌宽。
长公主心系爱女,上手便去推门,口中冷声发问:“如何没瞧见太医?药炉子怎么也不见?药僮儿呢?还有……”
蓦地,一股极大的力道自身后而来,重重将她一推。
猝不及防间,长公主语声被打断,身子更收势不住,直向前冲去,“哐”地一声撞开大门,肩膀登时剧痛,她“嘶”了一声,抬手便欲抚。
可谁想,手未抬起,便被人死死钳住。
眨眼之间,不只是手,她的颈、腰、腿、臂,所有能够活动的部位,尽被牢牢制住,那一只只手力大无比,锁得她无一丝挣扎之力。
两个人……不,不只两个人,至少四人……不,也可能远不只四人,说不得是七个人、八个人……长公主根本弄不清到底多少人围着她,唯觉无数只手、无数的力量,如奔涌而来的洪水,将她一没到底。
呼吸停滞、头晕目眩、眼前发黑……
在恐惧与愤怒抵达之前,她的意识已先行模糊,胸口闷得几欲炸裂,脑袋嗡嗡作响。
一只灵巧而稳定的手,忽尔探上身,将她发上钗簪、指上甲套儿,逐一摘净,复又准确无误地探进她袖底,将腕上缚着的短剑解去。
这一应动作,迅速、灵敏、轻捷,如蜻蜓点水,绝不触及她一片肌肤,却将长公主全身上下所有能作武器用的锐物,尽数解除。
随后,身上陡地一松。
那如同落于水底的沉重感与束缚感,就如它们出现时那般,潮水般地消隐。
几乎是一息之间,长公主便重又恢复了对身体的支配。
“砰”,一声闷响,身后门扇合拢,轻微的脚步声疾速远去,而后,只余一片寂静。
长公主在黑暗中摸索着,好一会儿后,方才惊觉,天已经黑了。
浓稠的夜色如墨浸水,正飞快地铺散而来,昏昏光影中,她只能隐约瞧出大殿的轮廓。
很空。
没有家什、亦无帐幔,除四壁梁项,连根柱子都不见。
空得叫人心底发慌。
长公主安静地站着,不动,也不说,如同雕塑。
没有质问、哀求、谩骂或是尖叫。
更不曾愚蠢地试图破门而出,或捶地呼救
唯有静默。
因她知晓,此时此刻,一切举动,已皆为徒劳。
这是专冲着她来的。
从福清公主下帖儿、郭媛进宫,到掐着时辰点儿传来郭媛受伤的消息,令她急于赶在下匙前进宫,再到邝玉霞故意顶撞,令她于盛怒之下不去想前因后果,直到最后,来到隆庆宫这么块“风水宝地”。
诸人诸事、诸言诸语,皆为一局。
第628章 隆庆旧事
长公主张大眼睛,微有些失神的眸光,漫无目的地抛向这渐被夜色吞没的大殿。
片刻后,她轻轻咳嗽了两声。
潮湿的霉味,以及方才那一番动作激起的灰尘,让她的喉咙有些不舒服。
从事发至今,这是长公主唯一发出的声音。
一切都太快了。
快得让人来不及出声,甚至来不及思考,只恍惚觉得,这或许只是一个梦。
她魇住了。
被一个荒诞不经、可怖而又可笑的梦,吓得几乎失了魂。
长公主抬袖掩口,又轻咳了两声。
喉头有些作痒,好似漫天灰尘正吸附于其上。
她低下头,几绺发丝散落下来,垂于胸前。
习惯性地,她摸了摸衣袖。
空空如也。
一瞬间,她清醒了过来。
“魏老狗!”她在黑暗中切齿,声音又干又哑,几乎不像从她口中发出的。
她骂的是魏嬷嬷。
魏嬷嬷服侍她多年,对她的许多习惯,了若指掌,比如她一定知道,长公主的袖底,藏着一柄短剑。
那柄短剑,跟随了长公主许多年。
幼习骑射,又经先帝之死、诸王争霸,随身携带武器自保,便成了她的习惯。
自元嘉帝登基后,萧太后亲口讨来圣谕,由得大楚朝长公主的旧习,绵延至今。
长公主扯动唇角,无声地笑了。
她到底还是松懈了。
不说早,哪怕十年前,遇上今日之事,她也绝不会毫无防备地入宫。
而今,她却终是被这荣华尊崇的日子,被她那个“温和平凡”的好皇弟,磨去了锐气、钝却了锋芒。
于是,轻易便叫人计逞。
此念一生,长公主便闭上了眼,挫败感与疲倦感,在这一刻蜂拥而至,还有身体的疼痛,也叫她难以忍受,肩膀处尤其疼得厉害。
她再度扯动嘴角,“嗬嗬”低笑起来。
方才那些人可真是下了死力,没有半分顾忌,似是全然不知,他们对付的,乃是大楚朝最尊贵的女人。
根本有恃无恐。
而这一个“恃”,除了元嘉帝,再无旁人。
“难怪,连侯玉秀都帮着演戏。”长公主喃喃低语,伸长手臂,向肩膀处捶了几下。
撞开大门的那一记,来得最重,此时,她的肩膀已疼得几乎失去知觉,腿脚也虚软无力。
而今的她,早无当年纵马驰骋的勇武,不过一个力气略大些的贵妇罢了,对付她,何至于用上那么些人手?
两名健妇足矣。
长公主讥讽地扯动嘴角,索性席地而坐,也不去管那地面积灰甚厚,随着动作,又扬起一片灰尘,她再度咳嗽起来。
这所破败的宫殿,大抵便是她今晚的栖身之所了。
元嘉帝,委实待她甚“厚”。
长公主兀自咧着嘴,虽不再发出笑声,笑意却未散。
若换了旁人,此时定会惧极,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
可长公主却无此感受。
她已经麻木了
倾轧、陷害、暗算、设局,皇城之中,这样的事每天都在发生。大的,祸及国土,小的,牵扯人命。
如今身临其境,除最初那一刹的意外,此刻的她,已了然全局。
元嘉帝必定做足了准备。
这一击,乃是绝杀。
在出手之前,萧太后说不定就已经被圈禁了,至于她们母女手头儿的那点力量,此际想必也早在元嘉帝的掌控之中。
谋定而后动、一击而必杀。
这一局,她们已无反手的余地,只能束手待毙。
长公主叹了口气。
罢了,结局既定,思之何益?
输便是输,无谓的挣扎,不过徒惹人耻笑罢了。
她张开眼眸,四下环视。
说起来,隆庆宫她倒是来过几次,不过,皆是在幼时。
彼时,这宫里住着几个老尚宫,因年岁太大,外头又没个家人亲故,先帝仁慈,便允她们在此栖身,每月赏下些柴米,供她们度日。
说白了,也不过由得她们等死罢了。
一如此刻的她。
长公主低笑起来,又咳嗽了两声。
她隐约记得,这所宫殿很大,而她此时所在之处,应是在正殿,正殿之后,还有三重宫室,正殿左右,亦各有一所偏殿。
据说,高祖时,隆庆宫乃是一位宠妃的住处,那宠妃后来犯了大忌,高祖震怒,赐下一根白绫,那宠妃便吊死在了正殿的房梁下。
长公主慢慢地抬起头。
入目处,一片漆黑,根本瞧不清何处是梁、何处是顶,就算真有个美人儿吊死在眼前,她也瞧不见。
张大双眸看了一会儿,蓦地,她眉头一跳。
一抹黯淡的、晕黄的光束,正投射在那浓夜最深处,映出一星朱红。
长公主一下子站了起来。
是烛光!
后殿有人?!
她死死盯着那一点殷红,瞳孔紧缩。
除了她,还有谁会在隆庆宫?
难道是……
“阿娇!”长公主脱口而出,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提步便往前走。
她怎么竟忘了,她的阿娇也在宫里。
连她这个做娘的都被制住了,她的女儿一早便进了宫,想必此时的她,也被软禁在了此处。
这念头才将泛起,长公主的心便撕裂般地疼,用尽力气提声再唤:“阿娇,为娘来了,阿娇莫怕!”
空旷的大殿里,她的声音为夜色吞噬,激不起半点回音。
长公主大口喘着气,摸索着往前走。
年久失修的地面,早没了往昔平整,浅坑与砖块交叠,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形如稚儿,数度被绊倒,又数度奋力爬起,手臂与额头很快便布满擦伤,掌心更被石块刺破,满手滑腻腻的血。
她却似毫无感觉,只循着记忆中的方向,飞快穿过大殿,来到北墙的一角,伸手一摸。
掌心触及一处凹陷,传来清晰的木制质感,其上雕镂的花纹,正滑过她的指尖。
那是一扇门。
她记得,此门便通往后殿。
她心头微喜,寻到门环,用力一推。
门无声无息地开了,空气里,飘来一股淡淡的油腥气。
长公主毫不迟疑,抬脚便往里走。
这门户想必提前上了油,以免发出不必要的响动,以元嘉帝那稳妥的性子,此事必是他下的令。
这越发表明,她的推测无错。
隆庆宫中,不只长公主一人。
第629章 纱幔背后
雕花门后,又是一重宫室,比正殿略小,仍旧空旷得叫人心慌,破了孔的屋顶漏下一线天光,勉强能够视物。
长公主微抬首。
几粒疏星,正嵌在房顶破洞之间,似一只只冷眼,俯瞰尘世。
她复又向前望,却见棱格儿宫门的上方,透出一片晕黄的灯华。
她立时舒了口气。
初见星光时,她还以为方才看错,误将星光认作烛火,如今再瞧,她果然没眼花。
一定是阿娇!
长公主这样告诉自己。
她拒绝去想别的可能,仿似只要一心这样认为,就真能见到她想见的人。
穿过宫室,又是一重门户;而后,又是一重。
终于,那烛火晃动的光焰,已然近在眼前,与她只隔了几层灰白的、满是蛀洞的绡纱,夜风拂来,纱罗轻轻晃动,烛火似亦随之明灭。
“何人在外?”忽地,纱幔上映出一道身影。
即便烛影晃动、纱帷漫卷,即便在这静夜之中,这声音来得突兀而奇异,然而,那道修长的身影,一如那温和的声线,干净、清澈,好似十七八的青葱少年。
长公主呆呆望着那纱幔,一股火灼般的热,自心底漫向四肢。
是郭准!
是她的夫君在说话!
这声音,还有这身形,早便刻进她的骨髓,就算他死了、化作飞灰,她也认得出。
长公主心尖颤了颤,眼眶一热,竟有几分想哭。
原来,等在这里的人,不是女儿,而是夫君。
她忽然像浸进了暖水中,失去所有的力气,只想闭上眼,靠进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怀抱,好生睡一会儿。
她真的好倦,倦得手足酸软,提不起力气。
这个黄昏发生了太多事,让人身心俱疲。
此刻的她,像一个走了很远的路的旅人,而今,家门在望,再往前踏出几步,迎接她的,便是温暖与安慰。
两行热泪,缓缓滑出眼角,长公主亦未去拭,由得它滚落腮边。
她想起,曾经有许多许多个夜晚,他便伴在她的身畔,或许他的心并不在,可他的人,却一直都在。
喉头开始微颤,胸口像堵了团棉花,那温暖的水波没顶而来,甚至连呼吸都被吞噬。
来不及回以一言,长公主的身体已然先行作出反应,她一把扯开绡纱,含着热泪向前走去。
薄纱被扯得飞舞而起,向着两旁散开,露出帷幔后的一间小室,以及,屋中的两个人。
是的,两个人。
除了郭准,还有一个女子坐在角落。
一个很美、很美的女子。
长公主身体一僵,心脏如同被什么击中,紧紧缩成一团。
她此生最不希望见到的人……不,应该是她此生最不愿郭准与其相见之人,此际,就在不远处。
她下意识攥紧纱幔。
“哗啦”,早便蚀烂了的轻纱,如何经得起这般力道,刹时间应声飘落,那肮脏的一团灰白色,如一层有形质的灰雾,缓缓垂落于长公主足畔。
“长公主。”那女子抬了抬眸,情态慵懒、笑靥如花,其容光之盛,直叫陋室幻作华堂。
长公主眼底泪意迅速结冰,颊边泪渍亦飞快干涸。
她用力咬了一下舌尖儿。
剧烈的疼痛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
“您怎么也到这儿来了?”那女子好整以暇,抬手理了理发鬓,艳丽的眉眼间,笑意却凉薄:“有您二位相陪,我也算不亏了。”
长公主深吸了一口气,踏前几步,自然而然地将手臂一伸,面上的笑优雅且雍容:“夫君,我累了,扶我过去坐下。”
亲昵又不失温柔的语声,未去接那女子的话,也不曾多看她一眼。
视之无如物。
郭准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个意味难明的表情。
然而,他很快便迎上前,轻扶着长公主的胳膊,如同他从前常做的那样,用着温和的语声,说着温和的话语:“殿下请随我来。”
不问、不管、不好奇、更不关心。
他谨守着一个附马该做的一切,甚而有余。
她说,他便听;
她下令,他便执行。
如同一块华美而空洞的木头。
无知无觉、无情无绪。
长公主双唇抿紧,几乎用尽全身之力,才不曾甩脱那只手。
她须得保持最完美的仪态,一行一止,绝不容有失。
在这女子面前,尤其不能!
扶着郭准的手,长公主步履徐缓,行至位于正中的扶手椅,端然入座,微抬着下颌环视四周,随后便挑了挑眉。
“哦,原来还有人在。”她道。冷淡地、倨傲地,同时,亦是轻慢地,将眼角向着角落一睇,复又迅速移开,好似见到了什么不洁的事物,连多看一眼都嫌脏。
“夫君,这一位是?”她问,眉心轻蹙,举袖掩口,虽目色鄙夷,姿仪却绝佳。
“东宫郭孺子。”郭准简短地道。
毫无起伏的声音,若是不相熟之人,是听不出那声音里的轻颤的。那轻颤细小连绵,如投石击中的湖面,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散荡于幽微烛火之间。
“孺子?”长公主露出恍然的表情,仍旧不去看郭婉,仿若她根本不存在,目视前方仅余的那一层纱幔,语声淡然:“小小孺子,见了本宫何以不跪?何以不来见礼?规矩都学到哪里去了。”
“噗哧”,郭婉笑了起来。
“啊哟,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忍不住想笑。”懒洋洋地屈起一臂,她支颐望住长公主,杏眸微张,竟含了几分天真:“怎么办呢,长公主。如今我很乏,心里又烦恼得紧,既不想跪,也不想见礼。不行么?”
长公主当下沉了脸,正欲再言,不想错眼间,郭准竟忽地踏前半步,有意无意地,便将郭婉掩在了身后。
“殿下怎么也会到这里来?阿娇呢?”他连续地道,语声温和如初:
“说起来,我是在回府半途被孙大监请来的,后便被送来此处。我来的时候,郭孺子已经在了,我们没聊几句话,便听见外头有声音,不想却是殿下。不知宫里到底出了何事?殿下可有眉目?太后娘娘那里有没有消息?”
言至此,他的身体再度微微一转,完全挡住了长公主的视线。
第630章 万丈深渊
不得不说,郭准风度极好,这一番话吐属文雅、不焦不躁,纵使遭此变故、形容狼狈,亦不见半点烟火气。
只是,话说得略急了些,声音也有点发紧。
这是较之以往唯二的不同。
长公主怔怔地望着他。
一瞬间,万箭攒心。
他居然……拦在了前头?!
她还什么都没做,他便如此急切地跳将出来,隔开她二人,为什么?
怕她以长公主之尊教训那贱婢,还是怕她动手杀人?
长公主忽然很想要笑。
可是,她的脸僵硬如死,连同她的心,亦冻成了冰块儿。
他就那么怕他的女儿受伤?
那他又知不知道,他的妻子,其实也受了伤?
肩膀、头脸、手脚,她身上处处皆伤,那掌心被石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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