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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长了，我记不住。”
　　“那就这么说吧：外星混账们，这里是人类的地盘！”
　　“如果我没有碰到呢？”
　　“那就告诉宇宙吧。”
　　唐跃坐在椅子上，仰头望天。
　　“我现在才意识到，在二十多万年前的某个气候温暖星光灿烂的夜里，第一只智人为什么会走出非洲大陆。”
　　“为什么？”
　　“因为它要告诉这个宇宙，我们曾经来过。”唐跃回答，“所有文明的发展，最终都是为了在时间长河中留下自己的足记，证明自己的存在，或许会变成所有文明最后所面临的终极命题。”
　　“你怎么知道第一个智人走出非洲是在一个星光灿烂的夜里？”
　　“因为我看到它了啊。”唐跃闭上眼睛，嘴角带起淡淡的微笑，“它跳过一条浅浅的小河，眼睛跟天上的群星一样璀璨明亮。”
　　老猫并不相信唐跃真能看到二十多万年前的智人，至于什么跳过浅浅的小河，这多半是唐跃自己的脑补。
　　“你知道么老猫，时光漫漫二十万年，我和它相比，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已经不同了，它茹毛饮血，披着兽皮，扛着木棍，生活在草原和丛林里，而我穿着宇航服，身边摆着计算机，坐在火星上的科考站里……但我们之间仍有最后一个部分是一模一样的。”唐跃说，“那就是眼睛。”
　　老猫一怔。
　　唐跃所说的话让它有些吃惊。
　　跨越漫长的二十万年，人类的眼睛从未变化。
　　“尽管一路曲折，历经磨难，但我们永远都在往前看。”唐跃轻声说，“永远充满了希望和光明，以及对这个世界无穷的好奇。”
　　老猫顺着唐跃的思路往下思考，如果在二十多万年前，那位第一个踏出非洲的智人真的是在一个静谧温暖、漫天繁星的夜晚跳过了一弯浅浅的小河，奔向广袤无垠的世界，那么它会不会看到在时光的尽头，一亿公里之外的一双眼睛？
　　“接下来的三十多天时间，你准备干什么？”
　　“抓紧时间，把没有完成的工作做完。”唐跃睁开眼睛，“在彗星撞上来之前，我至少要把人类的历史写到航天时代，那样就算万一有什么生物接收到了我们的无线电广播，看到了我们的历史，也不会认为我们是一群连母星都从未踏出去过的野蛮人。”
　　老猫和唐跃坐在昆仑站大厅内，等待黑夜过去，太阳升起。
　　“唐跃，猫先生？早上好。”麦冬上线了，“你们今天好早啊。”
　　………………………………
　　第二百八十四日（1）不要按红色按钮
　　“诶？彗星会落在……八百公里的……距离上？”
　　老猫点了点头。
　　唐跃也点了点头。
　　麦冬缓缓地后退，撞在身后的舱壁上，很难说此刻这个女孩的眼中究竟是震惊还是绝望，她的目光很茫然很慌乱，流露出小动物那样的惊恐，麦冬四下张望，但她什么都看不清，因为双眼找不到焦点。
　　今天一大早起来，麦冬兴冲冲地准备继续工作，完善着陆方案，结果唐跃和老猫当头一棒，把她都打懵了。
　　“最后会是什么结果？”
　　麦冬小心翼翼地问，她还抱有最后一线希望。
　　“昆仑站会彻底毁灭。”唐跃回答，“彗星将会把我们所处的位置从地图上完全抹除，没有人能幸存下来。”
　　“没有办法了吗？”麦冬看向老猫。
　　老猫沉默着摇头。
　　“那我们怎么办？”麦冬很无力，她很清楚Tomcat…Tang…Mai彗星砸下来是什么后果，这是一次足以划分地质纪年的灭世天灾，放到地球上足以毁灭整个人类文明。
　　“麦冬小姐，昆仑站是跑不掉了，结局已定，但猎户座二号飞船还有机会，在过去的这段时间内，我编写了两套飞行控制程序，同时储存在飞船的计算机内，请你现在接入猎户座的控制系统。”
　　麦冬依言打开笔记本电脑，通过无线网络接入猎户座飞船的计算机。
　　图形界面上弹出两个开关按钮，一个红色，一个蓝色。
　　“麦冬小姐，红色开关是进入大气层，蓝色开关是离开火星轨道。”老猫为她做说明，“如果你按下红色按钮，那么飞船就会进入降落准备模式，如果你点击蓝色按钮，那么飞船计算机就会执行变轨脱离任务，我不强迫不引导你做任何选择，选择权自始至终都在你自己手中。”
　　麦冬抱着笔记本电脑，老猫给出的选择显而易见通俗易懂，没有整行整行的复杂代码，只有两个方形按钮，左边那个是红色，右边那个是蓝色。
　　女孩抬起头，望向唐跃，那双眼睛仿佛在说：我不畏惧死亡。
　　唐跃微微地摇头，用同样的眼神回答：我不希望你死在这里。
　　麦冬久久地凝视电脑上的两个按钮，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两个截然不同的结局此刻以按钮的形式具象化，一齐摆在麦冬面前，如果她按下红色按钮，那么猎户座将进入火星大气层，但此刻的昆仑站已经不再是安全的庇护所，而是面临毁灭的死亡陷阱。
　　如果她按下蓝色按钮，猎户座飞船就会脱离轨道，远离彗星的威胁。
　　麦冬不是没想过万一昆仑站真的遭到毁灭，她就干脆驾驶着猎户座二号飞船从轨道上下来，大不了死在一起。
　　“我选择红……”
　　“走吧。”唐跃打断她，“不要死在这里。”
　　“我迟早是会死的。”
　　“但不要现在死。”唐跃说，“你还有充足的淡水和食物，充足的电力和燃料，离开这里，走得越远越好，不要下来……千万不要下来，下来才是绝无希望。”
　　“在宇宙间孤身漂流更痛苦。”
　　“不要担心孤独，你不会孤身一人，老猫会陪着你。”
　　“猫先生？”麦冬有些诧异。
　　“现在距离彗星撞击还有三十七天的时间，我让老猫开着火星流浪狗离开昆仑站，以最高的速度狂奔，或许能在撞击之前抵达安全距离，那样老猫有可能幸存下来，它的生存能力比我们强多了。”唐跃解释，“所以即使你离开了火星轨道，也不会是漂泊无依孤身一人，在太阳系内还有老猫陪着你。”
　　“老猫和火星流浪狗会带着通讯系统，用空间站做中继，如果空间站被摧毁了就用同步卫星，只要猎户座飞船还在太阳系内，它就一定能和你联系上，然后陪你聊天说相声，老猫会陪你到最后。”
　　麦冬有些发怔，唐跃把一切都考虑好了，让自己离开近地轨道，让老猫离开昆仑站，这是把损失降到最低的方法。
　　如果猎户座飞船选择进入大气层，那么最后结局就是三十天后两人一猫一起死。
　　偏偏在这个时候，唐跃变得比谁都理智，他和老猫讨论了很多方案，以求最大可能地保证更多人的安全，猎户座飞船再入大气层已经被证明是一条死路，麦冬唯一的生存机会就是离开这里。
　　老猫和麦冬都有活下去的机会。
　　唯独唐跃没有。
　　他尽全力推动猎户座飞船脱离火星的计划施行，以保住老猫和麦冬的性命，从最理智最客观的角度上来看，这无疑是最合理的应对方案，避免了人类最后的独苗被彗星一锅端。
　　“彗星撞击还有三十七天……那么你呢？唐跃你在这段时间内准备做什么？”麦冬喃喃地问。
　　“继续我们未完成的工作，毕竟还有一大堆资料等着我去整理呢。”唐跃笑笑，“我要将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人民服务当中去。”
　　“我下去帮你。”麦冬脱口而出。
　　“你不下来也能帮我。”唐跃拒绝。
　　“如果不下去，那么这么长时间以来的努力岂不是白费了？”
　　“这些努力是为了保证你的安全，如果你的生命安全受到威胁，那么它们就必须废弃。”
　　“我不在乎威胁！”
　　“我在乎。”唐跃很冷静，“让你降落的最终目的是为了保护你，而不是让你送死，在当前这种情况下，下来已经没有意义了。”
　　“但我想下去！”麦冬眼睛红了，她几乎是大喊出声，“我真的真的好想下去啊，好想真正见到你和猫先生啊！”
　　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了这一步。
　　还差最后一步，怎么能说停就停？
　　女孩的情绪崩溃了。
　　看到麦冬的眼泪，唐跃刻意保持的冷静差点就被摧毁了，但他努力维持住自己的扑克脸，不能崩溃，不能让情绪左右自己的判断，否则两个人很有可能隔着屏幕哭成一团，然后一边哭一边一致通过降落方案。
　　“生命是很珍贵的，想想你种的那些植物们，努力活下去，尽最大的努力保存人类的遗产——你就是人类最宝贵的遗产，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另外，我们还有那么多工作没完成，人类辉煌的文明历史还未能全部展现出来，三十多天肯定搞不定，以后就得靠你和老猫完成啦。”
　　唐跃凝望着麦冬，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轻松，不像是在生离死别，但他知道此一去即是永别，此生再无法相见，唐跃只能把对未来最美好的祝愿给予这个即将远行的姑娘。
　　“当然如果你不想离开火星，那也可以试试提升轨道的高度……老猫，提升轨道高度能避开彗星的影响吗？”
　　“算过了，不太保险。”
　　“好吧那还是离开火星吧，无论如何，不要下来。”唐跃神情严肃，“不要按下那个红色按钮。”
　　“你们说过……不会强迫我做任何选择。”
　　“我不是在强迫你。”唐跃愣愣，旋即流露出寂寞的神色来，“我只是在请求你。”
　　麦冬很想任性一回。
　　无论唐跃说什么，她都不管不顾地按下红色按钮。
　　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姑娘，女孩有任性的权力。
　　但某种该死的责任感束缚了她的手脚，麦冬往身后望，她能看到地球上的亿万生灵，看到过去万年人类辉煌的文明历史，她觉得自己的生命不再属于自己，而属于全人类，她无权用自己的性命去交换自己想要的东西。
　　她要是再刁蛮一点就好了。
　　她要是再凶悍一点就好了。
　　她要是再无理取闹一点就好了。
　　那样她在打开笔记本电脑的那一刻，就会直接按下红色按钮，管他天崩地裂人类毁灭，她都要下去。
　　“唐跃，猫先生。”女孩红着眼眶，泪水在打转，“我……我想抱一下你们。”
　　老猫微笑。
　　唐跃也微笑。
　　“我们也想抱一下你啊丫头，不知廉耻地说，做梦都想，但是这世上的事并不总是遂人愿的，我们有时候能获得成功，有时候就得面临失败，命运之神并不总是掷到六点。”
　　唐跃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站直了。
　　“麦冬同志，党和人民最后再交给你一项非常艰巨非常困难的任务，希望你务必完成。”
　　“什么？”麦冬下意识地问。
　　“充满希望，坚强乐观地活下去，活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天。”
　　………………………………
　　第二百八十四日（2）怕什么真理无穷
　　猎户座二号飞船的着陆计划中止了。
　　麦冬听从了唐跃的劝告，放弃了降落的想法，但她没有离开火星近地轨道，飞船变轨不需要多少时间，但距离彗星降临还有三十多天，麦冬希望留到最后一刻再走。
　　老猫也是同样的说辞，它说自己是机器人，皮糙肉厚钢筋铁骨，无需氧气无需补给，对环境变化不敏感，所以它也可以尽量把离开的时间捱后，能多陪唐跃一天是一天。
　　唐跃皱眉：你们不是想留下来同归于尽……啊不，同生共死吧？
　　老猫猛摇头。
　　麦冬也猛摇头。
　　这一人一猫看唐跃的眼神中都带着临终关怀的浓浓意味，搞得唐跃像是个命不久矣的重症病人，唐跃说什么都答应，食物敞开了吃，淡水敞开了喝——但昆仑站内着实是没什么可吃的，压缩食品唐跃早就吃腻了，现在看到了就想吐。
　　猫老爷甚至屈尊降贵亲自端茶倒水，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唐跃这个农奴一跃翻身做主人了。
　　唐跃：耳朵。
　　老猫挪了过来。
　　唐跃笑眯眯地捏猫耳朵。
　　不过唐跃也没什么心思享受生活，他要抓紧时间完成剩下的工作，与时间赛跑，在彗星落下来之前给人类文明做一个完整的记录……或许会有疏漏会有谬误，但至少要给它一个结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这八个文件夹已经发过去了麦冬，剩下的二十个文件正在整理当中。”
　　“OK！资料已全部进入广播序列。”
　　“百年翻译运动的资料整理完毕了么？老猫？”
　　“已经完成，一共十二万字。”
　　自从得知自己的死期之后，唐跃反倒释然了，既然是无法扭转的结局无法逃脱的不可抗力，那么哭哭啼啼地怨天尤人不如努力工作，把有限的时间投入到为人民服务当中去。老猫预计彗星撞击的精确时间是在三十七个火星日零五个小时三十七分钟后，也就是五万五千零六十分钟，换算成秒的话是三百三十万零三千六百秒。
　　3309600秒，这就是唐跃所剩下的所有时间。
　　他设置了倒计时，时间随着数字的跳动而流逝。
　　在这段有限的时间内，他每多打出一个字，就能给宇宙多留下两个字符的信息。
　　“唐跃。”老猫趴在桌子上，歪着头，但爪子在桌子底下的键盘上飞快地打字。
　　“嗯？”
　　“我可以留下来陪你，只要你点个头，我和麦冬小姐都会留下来陪你。”
　　“你们必须得走。”唐跃不假思索。
　　“你没有必要把对人类的责任感凌驾于自身之上，更何况你现在就代表全人类，你有权做出任何选择。”
　　“我已经做出选择了。”
　　“文明的遗产比文明自身更重要么？”老猫问。
　　“说实在的，老猫，如果这是在地球上，我知道自己还有三十七天的性命，那我肯定先把自己的家人朋友安顿好，然后把自己想做的事全部都做一遍，不留一丁点遗憾，但我这是在火星上啊。”唐跃笑了笑，“我也想爬上迪拜塔玩跳伞，但你总得给我这个条件啊。”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老师就教育我们要有集体荣誉感，什么叫集体荣誉感呢？就是你在学校里，代表的就是班级的形象，你在校外，代表的就是学校的形象，你在国外，那么你代表的就是中国人的形象。”唐跃说，“如今我在火星上，就会觉得自己代表着全人类的形象，所以总不自觉地想挺直腰板来啊……历史上或许没有那么多伟人，但当他被推上那个位置之后，他也就变成了伟人。”
　　“时势造英雄？”
　　“我不是在跟你讨论某个严肃的政治或者历史问题。”唐跃笑着说，“我既非英雄也不是什么伟人，我只是在说火星上这么无聊，总得找点事干，不能坐以待毙吧？这和责任其实无关。”
　　“但是剩下的时间不足以你完成全部工作。”
　　“完不成就完不成吧，用胡适先生的话来说，怕什么真理无穷？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唐跃很豁达，“再说了不还有你们么？你们可以接着继续完成它。”
　　老猫仰靠在椅子上，双脚飞快地打字。
　　“我看过你写的那封遗书。”
　　唐跃的动作一顿，他知道老猫指的是什么——当时老猫驾车离开昆仑站搜索切洛梅号探测器，返回途中不慎连猫带车跌入地下暗河遗迹，唐跃一个人留在昆仑站内，身体状况极其糟糕，为了以防万一，他写了一封遗书留在站内。
　　“撞击过后，如果我还能行动，我会回来的。”
　　“回来为我收尸？”
　　“至少不能让你暴尸荒野，如果你不幸在冲击中四分五裂了，那我就一块一块地把你找全，再给你立一座墓碑。”老猫的声音很平淡，唐跃的神情也很平淡，他们仿佛是在讨论一个与自己完全不相关的人，“所以你最好在自己的躯干和四肢上都安上定位装置，那样找起来就方便啊，以免和奥西里斯那样。”
　　“奥西里斯？”
　　“古埃及神话中的冥王，传说他是埃及法老，被自己的弟弟害死，尸体分成了十四块。”老猫解释。
　　“这么残忍？”
　　“所以我希望你的尸体不要过于支离破碎，如果碎片比指甲盖还要小，那收集起来就太困难了。”老猫耸肩。
　　唐跃也耸肩。
　　“直径三十公里的彗星砸下来，会是什么景象呢？”
　　“会很大。”老猫说。
　　“有多大？有E那么大么？”
　　“很大很大，如果距离足够近，它甚至能占满你的全部视野，如果你站在它的底下，甚至会认为是天塌下来了……不过这颗彗星的撞击点与昆仑站之间的距离有一千公里左右，计算机刚刚进一步精确了撞击位置。”老猫回答，“你能看到它燃烧着从头顶上划过，然后落在地平线那头。”
　　“撞击的一瞬间会发生什么？”
　　“我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但你可以想象一下五万亿颗核弹同时爆炸的后果。”
　　“看到它落地之后，我还有多长时间？”
　　“剧烈的冲击会在二十秒之内抵达昆仑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