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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惠普工作站的内存里，猎户座二号的猛禽发动机点火，甲烷与液氧混合燃烧，喷管喷吐出灼热的高速喷流，飞船开始转向减速。
　　“轨道高度375512米！”
　　“轨道高度370470米！”
　　“轨道高度398953米！”
　　麦冬坐在登陆器内，四周很安静，没有震动没有轰鸣，联合空间站仍然在轨道上正常运转，只有唐跃和老猫急促的声音在耳机内交替响起，他们像是在用声音出演一幕紧张的广播剧，麦冬莫名地感到安心，那一人一猫用自己的肩膀帮她扛起了整艘猎户座的重量。
　　可以想象，在昆仑站内，唐跃和老猫正精神紧绷，竭尽全力地控制猎户座飞船，尽管那只是一艘虚拟的飞船，却可能托负着生命的重量。
　　“燃烧压力40MPa，喷嘴压降24。7MPa，压力传感器正常。”
　　“混合比3。12，甲烷流量7。24，冷却剂流量8。2……涡轮泵功率降低百分之十。”
　　唐跃和老猫坐在两边，两人分别监控着猎户座飞船的部分数据，在工作站的模拟环境中，这艘飞船正在降低轨道，准备进入大气层。
　　显示器上没有图像，只有飞速跳跃的数字，老猫和唐跃紧紧地盯着它们，在脑中勾勒出飞船的状态。
　　猎户座缓缓降低高度。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麦冬坐在登陆器指令长的座椅上，望着眼前的黑暗，遥想着飞船发动机喷出的尾焰与广阔的火星大地。
　　“轨道高度135670米。”唐跃说。
　　“轨道高度128012米，速度每秒4965米，猎户座进入降落走廊，通过第一路径点，各部门注意，老猫注意！”
　　“收到，节流阀状态正常，压力传感器正常，气液循环正常，Raptor…01，Raptor…03，Raptor…05，Raptor…07，Raptor…09预备——”
　　“轨道高度127989米，各部门注意，猎户座进入降落走廊，成功通过第二路径点。”唐跃的声音越来越高。
　　“Raptor…01，Raptor…03，Raptor…05，Raptor…07，Raptor…09，点火倒计时——！”
　　“轨道高度127746米！各部门注意，猎户座进入降落走廊！通过第二路径点！”
　　“轨道高度127300米！”唐跃盯着屏幕，飞船轨道高度一路下降，他暗暗地捏了一把汗，还有三百米。
　　一模很关键，都说一模的成绩与高考最接近，唐跃不知道这场考试的成绩是否真能代表着最后的结果。
　　登陆器里麦冬抬起右手，电子腕表在黑暗中发着蓝光，她按动按钮，进入倒计时状态。
　　“轨道高度127000米！老猫！”
　　“各单位点火！776秒开始倒计时！”老猫拍下点火按钮，对发动机下达启动指令，模拟测试中信号传输甚至没有延迟，在老猫下达命令的那一刻，猎户座飞船的五台发动机发出轰然的咆哮，巨大的推力在瞬间改变了它的姿态，猎户座垂直进入火星大气，朝着预定的着陆地点——伊希地平原，昆仑站一头扎了下去。
　　………………………………
　　第二百八十一日（3）我还活着吗
　　五台猛禽10D发动机能提供超过四百吨的推力，而拆卸完毕的猎户座飞船质量为三百三十吨，根据动量守恒，火箭发动机必须反向喷射出足够质量的高速工质才能有效抵消猎户座本身的高速。
　　猎户座飞船的计算机精准地控制着发动机，老猫编写了相当严密的飞行程序，但是想把猛禽10D这种傻大黑粗的大喷管偏转误差压低至毫米角秒级是不可能的，它们本来的用途也不是为了让飞船垂直降落——像当年猎鹰9那样垂直降落的火箭，依靠的是敏锐的传感器和专门的反馈调节机制。
　　老猫没有这些，它只能采用最简单粗暴的方式——让火箭发动机的喷管尽可能地向外偏转，疯狂地扩大安全冗余，让猎户座像不倒翁那样杵在空中。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在飞船底下的地面上仰起头来望，会看到火箭的喷流在高空中画出一个巨大的十字。
　　这就是老猫十字。
　　进入大气层后第12秒。
　　“航迹角再次调整！攻角配平！”
　　“Raptor…05推力85％，01，03，07，09流量增加曲线符合预期。”唐跃汇报，“猎户座速度每秒4872。23米，老猫……发动机压力很大，速度实在是太快了。”
　　“老猫？”
　　“我知道。”老猫声音低沉，“我正在盯着。”
　　工作站的散热风扇正在猛转，CPU同志鼓足了力气，它表示压力很大的不仅仅是猎户座飞船，自己的压力也很大。
　　显示器上五条曲线往上攀升，这说明五台猛禽发动机正在逐渐加大推力，为了节省推进剂，猎户座的九台发动机将分阶段开启。
　　如果这是一次真正的降落，那么此刻的猎户座正孤悬于十二公里的高空中，依靠火箭发动机的反推进行减速，同时稳定自己的姿态。
　　一旦离开轨道进入大气层，它就不再有任何退路。
　　唐跃和老猫盯着显示器，这个时候他们除了死死盯着之外什么都做不了，一旦进入大气层，绝大部分控制权都在猎户座电脑的手中，地面上的人不能随意干涉，也来不及干涉。
　　稳住。
　　稳住。
　　唐跃轻声说。
　　进入大气层35秒。
　　猎户座飞船稳定下降。
　　昆仑站内寂静而沉闷，只有唐跃和老猫急促而简短的声音响起。
　　“注意，IMU（惯性测量单元）误差在累计，陀螺仪漂移偏差超出预估。”
　　“迎风面大气密度增大，阻力系数增大。”
　　随着大气层的厚度逐渐稠密，猎户座飞船与工作站面临的情况开始变得复杂，在真空中飞行与大气层中完全不同，对猎户座飞船而言，空气起不到任何减速的作用，只会让环境变得复杂棘手，对工作站而言，流体模拟很吃算力，计算机的CPU开始跟不上了。
　　唐跃的目光扫过屏幕上的每一个参数，这些看上去意义不明的数字与图表组合起来就是一艘完整的飞船，在他的大脑中飞行。
　　显示器上的高度表疯狂跳动，如果这是机械表，飞速转动的齿轮说不定能摩擦迸溅出火花来，与其说猎户座是在着陆，不如说它是在坠毁，一次有意为之的受控坠毁。
　　惠普工作站无法精确模拟猎户座飞船在进入大气层时的环境，猎户座几十米长的庞大体型，受力情况和工作环境都极端复杂，要让工作站来模拟着实是难为它了——它毕竟不是占地面积上百平米的超级计算机。
　　老猫实际上简化了工作站的任务，某些细节暂时直接取固定的理想值，日后再单独拿出来测试，这么做不保险也不细致，但这是无奈之举，否则计算机恐怕会自爆抗议。
　　“GNC系统应该还要再提高自适应性和鲁棒性。”老猫皱眉，用趾头敲击着桌面，“RCS三轴姿态稳定这一块还能再优化，还能再优化一下……”
　　进入大气层后75秒。
　　麦冬静静地躺在椅子上，时不时地抬起手看看时间。
　　唐跃告诉她，在真正降落时，进入大气层后会经历一段非常可怕的急剧减速，巨大的过载会把麦冬压在椅子上无法动弹，在这段时间内她是不能抬起手臂的，等到减速完毕，飞船进入匀速运动时，她才能活动身体。
　　那段长达六分钟的减速段是一道生死关，如果猎户座飞船会出问题，那么最大的可能就是在这个时间内。
　　“唐跃？”
　　“嗯。”唐跃回复，“我在。”
　　“我还活着么？”
　　“还活着。”唐跃说，“你正在安全降落，目前的高度是35887米。”
　　“你之前听你们说，一万米是个坎？”
　　“老猫说的，一万米之下大气密度升高，环境会变得非常复杂，对飞船的姿态稳定不利。”唐跃说，“不过你放心，猎户座飞船有足够的能力保持稳定……我们还有很多燃料，发动机也很靠谱。”
　　“Raptor…01，03，07，09关机！注意，Raptor…01，03，07，09关机！电脑自检正常，各部门注意！”老猫在显示器对面低喝，“02，04，06，08启动！”
　　老猫话音刚落，系统显示四台发动机关闭，与此同时，另外四台发动机开机。
　　到交棒的时间了，对于猎户座飞船的猛禽发动机而言，这趟一百二十公里的降落就是一次接力长跑，前一批发动机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任务，可以下场休息了，它们交出了自己的接力棒，比赛接下来的三万米高度将由后一批发动机来结束。
　　“如果这次模拟测试成功了，我大概会后悔。”麦冬说。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真正下去啊。”女孩笑，“成功率这么低的事，好不容易成功一次，居然只是模拟测试，不能算数的，难道不是一件很遗憾的事吗？任何人都会这么想……啊，如果我趁着这个机会下去就好了，对吧？”
　　“任何模拟测试都不能代表真正实践，工作站的能力有限，无法完全模拟实际情况。”唐跃摇头，“猎户座飞船的飞行控制系统还有很大的缺陷和瑕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不能让你贸然降落……”
　　正说着，唐跃眼前的屏幕上忽然有弹窗跳出来，刺眼的红色，他吃了一惊。
　　“代码1028报警！”
　　“代码1029报警！”
　　“代码1170报警！老猫！”
　　“收到。”老猫埋头在显示器里，“收到……1029是结构强度报警，1170是姿态稳定报警，见鬼，出问题了，猎户座有问题。”
　　“有问题？”唐跃一愣，报警弹窗弹出来还不到半分钟，全屏的参数开始疯狂地猛窜，一个接一个地飘红爆表，速度快得来不及反应。
　　“老猫！全线飘红！”唐跃大喊。
　　“我这里也全线飘红。”老猫噼里啪啦地敲键盘，想来它面前的屏幕上也是层层叠叠的红色警告，一张白色的猫脸被映得通红，“猎户座飞船的RCS姿态稳定崩溃了，它给予了电脑错误的信号，计算机正在命令发动机喷管偏转方向，尝试稳定猎户座的姿态，飞船正在偏离中轴线，我正在找故障源头，我正在找故障源头！”
　　最令人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飞船无法稳定自己的姿态，它正在缓缓倾覆。
　　在测试之前老猫一再强调飞船的偏离角不能超过五度，一旦超过五度，猎户座脆弱的船体结构就有可能崩溃。
　　此刻飞船正在逐渐接近五度的极限。
　　“能不能救得回来？”唐跃低吼，“偏离角两度三十分！”
　　“我正在努力！”老猫恶狠狠地说。
　　“偏离角三度五十分！三度五十二分！还没找到问题源头吗？”
　　“我正在排查程序BUG和传感器，同时修正发动机的控制指令……”
　　“偏转角四度四十七分！四度五十分！四度五十五分！”唐跃汗流如注，“主桁架结构强度系数逼近极限，飞船的结构要撑不住了！”
　　麦冬安静地听着唐跃和老猫在频道中吼来吼去，她抬手看了一眼时间，再入大气层已经过去了267秒，按照正常进度，这个时候飞船正在逼近一万米的高度。
　　尽管底下忙得跳脚，但登陆器内仍旧漆黑安静。
　　“偏转角五度十三分！结构系数77％！老猫你再不快点飞船就要坠毁了！飞船马上就要坠毁了！”
　　“五度二十七分，结构系数80％！”
　　“五度四十三，结构系数88％！”
　　“六度，93％！95％……97％！98！99！”
　　“找到了！妈的一个小小的逻辑问题！系统在纠偏时——”老猫一拍桌子，唐跃跟它同时起身，把键盘猛地一推，出声打断它，“猎户座飞船主桁架断裂，解体了。”
　　………………………………
　　第二百八十一日（4）活成修理工
　　频道里寂静了几分钟。
　　“麦冬小姐。”
　　“嗯？”
　　“模拟测试结束了，你可以自由活动了。”老猫把键盘推开，它眼前的显示器一块一块地关闭，工作站结束了模拟任务，正在从进程中退出。
　　在惠普工作站的内存中，猎户座二号飞船的着陆止步于11657。3米的高度，由于飞船的姿态失控，偏离角度过大，飞船所承受的巨大过载导致主桁架断裂。
　　接下来就应该是推进剂贮箱破裂燃料泄露爆炸坠毁一条龙，老猫和唐跃已经没有必要再往下看了，这个高度上爆炸，只有浩克才能活下来，一万米是个坎，猎户座没能跨过去。
　　唐跃瘫坐在椅子上，双手垂在身侧，仰天长吁了一口气。
　　“我还活着么？”
　　麦冬没有动。
　　“你当然还活着，姑娘。”唐跃说，“你在跟我说话呢，如果不相信，你可以摸一摸自己的脸，看看是不是热的。”
　　“我戴着头盔。”
　　“那就把头盔摘了吧。”
　　麦冬抬起手，解开宇航服头盔的锁扣，把它摘下来，用食指轻轻一推，球形的玻璃面罩缓缓地飘走了，女孩的黑色短发在失重环境下飘散开，鹰号飞船内没有空调，气温有些低，麦冬呼出的温热气息在低温中凝结，变成袅袅的白色雾气。
　　登陆器舷窗的防护板依次打开，金色的阳光照进来。
　　窗外是火星深红色的地表，她仍然在三百公里高的轨道上。
　　麦冬在指令长的椅子上坐了很长时间，一言不发，她知道模拟测试失败了，唐跃和老猫的通信她一直在旁听，唐跃的最后一句话是“猎户座飞船主桁架断裂，解体”，假如这是一次真实的降落，那么麦冬现在就已经死了。
　　女孩活动手指，对于她而言，刚刚的模拟测试并不紧张，更无什么实感，她从头到尾唯一做的事就是坐在椅子上看时间，无论唐跃和老猫在喊什么，偏离也好失控也罢，鹰号登陆器实际上都在安安静静地环绕火星飞行。
　　老猫和唐跃让她提前体验了一次降落的全过程，但最终的结果是船毁人亡。
　　“我还活着，只是这里有点冷。”麦冬摸了摸自己的脸颊，“登陆器里没有空调，空调被我拆掉了，早知道就不拆得那么早了。”
　　“你还在登陆器里？”唐跃问。
　　“嗯。”女孩点头，“队长的椅子坐着还是蛮舒服的，又宽大又柔软，我想多待一会儿。”
　　“你在失重状态下好么姑娘，是不是安全带绑得太紧了？”
　　“唐跃。”
　　“嗯？啥事？”
　　“唐跃。”
　　“嗯？啥事？”
　　“唐跃。”
　　“姑娘你有什么事？有事就说啊。”
　　“没什么事，只是想叫你的名字。”麦冬解开身上的安全带，“唐跃唐跃唐跃唐跃唐跃唐跃！”
　　唐跃莫名其妙。
　　老猫抓了唐跃一把，凑过来轻声说：“这姑娘压力太大了。”
　　唐跃一愣，他这种理工科出身二十六年除了食堂打饭大妈没和异性打过交道的钢铁直男，对女孩的心思洞察力还不如一只猫。
　　确实，麦冬的心理压力太大了。
　　这么长的时间，她在空间站上孤军奋战，无论多繁重多麻烦的工作，这姑娘都只能一己承担。麦冬出舱作业的频率和工作时长已经赶上了老王，老猫自己都说这是令人崩溃的工作量，你要是让别人来干早就罢工撂担子了，但麦冬咬着牙坚持了下来……每次返回空间站，舱外服内都能倒出来两升汗水。
　　她不得不坚持下来，因为这是在拯救她的生命。
　　同样的年纪，其他女孩应该被鲜花与礼物围绕，像个公主那样受到家庭学校以及其他人的细心呵护。
　　但麦冬活成了一个又苦又累的修理工。
　　本次模拟测试失败，猎户座飞船坠毁，就算麦冬的情绪此刻彻底崩溃老猫都不奇怪，后者倒希望她能痛快地大哭一场。
　　“麦冬。”
　　“嗯？”
　　“麦冬。”
　　“嗯？我在。”
　　“麦冬。”
　　“我听到了，有什么事么？”
　　“没什么事，想叫你的名字而已。”唐跃说，“麦冬。”
　　“可以啦，不用再叫我的名字……”
　　“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麦冬一怔。
　　“我们马上就要完成了，如今只差最后一步，那么多难关我们都闯过来了，那么多困难我们都克服了，这些都是你的工作成果，现在只差最后临门一脚。”唐跃说，“只要把这一脚跨过去，我们就能赢得最后的胜利！你要有信心！党和人民相信你！”
　　麦冬噗嗤一笑。
　　“你是政委么？”
　　唐跃也说不出什么好话来，他的鼓励听起来总像是斯大林格勒战役上动员步兵们上场当炮灰。
　　“用不着沮丧，测试失败是意料之中的结果，一模的目的就是为了收集数据修正程序，并不强求能一次性成功，我们的收获很丰厚。”老猫拍着巴掌起身，“就任务本身的目标而言，我们圆满完成了第一次模拟测试，值得庆贺！”
　　老猫噼里啪啦地鼓起掌来，它还双爪高举过顶，示意唐跃跟着它一起鼓掌，神情之间有种“让我们嗨起来啊同志们！”
　　唐跃冷冷地扫了这只猫一眼，没搭理它。
　　鼓励麦冬归鼓励，但测试失败了还能鼓掌庆祝，他的心再大也没大到这种程度。
　　老猫热脸贴了冷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