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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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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生气地说:“别遛了,赶紧搬吧。”

李雪莲愣在那里:“搬啥?”

那人指指花池子台阶上四五捆纸包,又指指大院门口:“这些材料,快搬到车上,不知道今天要做‘政府工作报告’呀?”

又说:“快点快点,代表们马上要去大会堂开会了。”

李雪莲这时发现,大院门口警戒线外,一拉溜停了七八辆大轿车。大轿车发动着,上边坐满了人。这些人在车上有说有笑。大概这中年男人看李雪莲衣着干净,北京发型,又从大厦后身转出来,以为她是大厦的工作人员。李雪莲也知他误会了,但见他支使自己,也不敢不搬花池子上的纸包;怕由不搬纸包,露出在这里偷住的破绽。再说,白搬几个纸包,也累不死人。李雪莲弯腰搬起这四五捆纸包。不搬不知道,一搬还很重。搬着走着,把纸包搬到了末尾一辆大客车上。一上大客车,车上又有人喊:“放车后头。”

李雪莲打量车上,车上坐着这个省一部分人大代表,戴着人大代表的胸牌,在相互说笑;李雪莲打量他们,他们却没人注意李雪莲。车下看着车上人很满;上了车,才知道车的后半截是空的。李雪莲又把四五捆材料往车后头搬。待把材料刚放到空着的一排座位上,车门“嗞”地一声关了,车开了。大概司机把她也当成了人大代表。车上的代表只顾相互说笑,没人去理会这事,大概又把李雪莲当成了大会的工作人员。李雪莲倒是吓了一跳,转过身,想喊“停车”;突然又想,这车是去人民大会堂;人民大会堂就在天安门广场西侧;当然,在李雪莲看来是东侧;搭这车去天安门,倒省得挤公交车了,也省下车钱了;到了天安门广场,他们去大会堂开会,李雪莲去广场静坐,谁也不耽误谁的正事;便在座位上坐了下来。

正是上班时分,街上除了车就是人。但一溜车队,在路上开得飞快。因一溜车队前,有警车开道。车队到处,所有的路口,红灯都变成了绿灯。别的车辆和人流,都被拦截住了。十五分钟后,一溜大客车就到了天安门广场。到了天安门广场,李雪莲才知道“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召开的隆重。不是一溜车队前往人民大会堂,全国三十多个省市自治区,三十多溜车队,从不同方向开来。大会堂前几十个警察,在指挥这三十多溜车队。这些警察倒有经验,三十多溜车队,几百辆大客车,一时三刻,就在人民大会堂东门外,停靠得有条不紊。接着从几百辆大客车上,下来几千名人大代表,胳肢窝下夹着文件包,说说笑笑,往大会堂台阶上走。李雪莲看得呆了。直到车空了,身边的四五捆材料也被人拿走了,李雪莲还站在车里,四处张望。这时车上的司机仍以为李雪莲是人大代表,扭头问:“你咋不进去呢?”

一句话提醒了李雪莲。如能跟人民代表一块进到大会堂,她这状可就好告了。今天要作《政府工作报告》,肯定会有许多国家领导人,也来开会。能见到这些人,跟他们详叙自己的冤情,比自个儿一个人在天安门广场傻坐着强多了。于是不顾别的,慌忙跳下了车,跟上进大会堂的人流。因李雪莲是乘人大代表的车来的,大客车已经越过了层层警戒线,也就无人再理会李雪莲。李雪莲也就顺利地踏着大会堂的台阶,一步步来到了大会堂门口。

但人大代表进大会堂,在门口还要通过安全检查。当时的安全检查,还是人工的;许多大会堂的工作人员,手里拿着一个像网球拍子的仪器,在大家身上扫来扫去。几千人同时安检,熙熙攘攘,大会堂的工作人员只顾安检,没大注意代表的区别。李雪莲裹在其他代表中间,也就乱中通过了检查,随着人流,往大会堂会场走去。刚到会场门口,门口一个警卫拦住了她。这警卫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便服,倒十分客气,笑着指指李雪莲的前胸:“代表您好,请把您的代表证,别到胸前。”

看来他也把李雪莲当成人大代表了。李雪莲自进了人民大会堂,就被大会堂的气派给震住了。大会堂金碧辉煌,因在开人代会,到处是鲜花,又显得花团锦簇。李雪莲自生下来,没见过这么气派和庄严的场面,心里“怦怦”乱跳;突然又被人拦住,心里更慌。但她强作镇定:“代表证呀,出门时忘宾馆了。”

那中年人仍一脸温和:“那不要紧,请问您是哪个团的?”

李雪莲灵机一动,答出她是她那个省的代表团的。中年人:“请问您的姓名?”

李雪莲这时答不出来了。她能答出自个儿的姓名,但她知道那姓名不管用;代表团里别人的姓名,她一个也不知道,于是便愣在那里。

中年男人又催:“请问您的姓名。”

李雪莲只好横下一条心,看能否蒙过去:“我叫李雪莲。”

由于心虚,回答得有些结巴。也许说别人的名字她不结巴,说自己的名字反倒结巴了。中年男人笑了,说:“好,李雪莲代表,请您跟我来一下,核对一下您的身份。”

又说:“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为了大会的安全。”

李雪莲只好跟着他走。中年男人带着李雪莲,向大会堂大厅左侧的一个通道走去。边走,中年男人边抄起手里的步话机,悄声说着什么。待转过弯,又是一个长长的通道,这里安静无人;这时李雪莲发现,她的四周,开始有四五个穿便衣的年轻人向她靠拢。李雪莲知道自己露馅了,忙从口袋掏出自己的诉状,顶在头上喊:“冤枉。”

没等她喊出第二声,几个年轻人像猛虎一样,已经将她扑倒在地。她被压在几个小伙子身下。嘴被人捂住了,四肢也被七八只手同时捺住,一刻也动弹不得。

这个场面也就三四秒钟。正厅里,进会场的代表,说说笑笑,谁也没有注意到。大家顺利进了会场。九点铃响,会场里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人开始作“政府工作报告”。

序言:那一年(十四)

这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的议程是:上午作“政府工作报告”,下午各代表团分组讨论。李雪莲这个省的代表团的下午讨论会的会址,安排在大会堂一个厅。在大会堂讨论,并不是代表们上午听了报告,下午还要接着讨论,担心代表们跑路;这样安排,大家恰恰多跑了路,因中午大家还要回驻地吃饭;平时大家都在驻地讨论;而是按照事先的安排,今天这个省的代表团的讨论会,有一位国家领导人参加;领导人参加讨论会,一般情况下,半天时间,要相继参加好几个代表团的讨论;所以哪一个代表团的讨论会有领导人参加,会址便改在人民大会堂,便于领导人串场。

讨论会有领导人参加,和没领导人参加,这场讨论会的结果就不一样。领导人一参加,讨论会马上能上晚上的“新闻联播”。结果不一样,讨论会的开法也不一样。领导人参加这种讨论会,一般是先听代表们发言,最后作总结性讲话。为了开好讨论会,这个省的代表团作了精心安排,指定了十来个发言人。发言者的身份,尽量区别开,有市长,有村长,有铁路工人,有企业家,有大学教授……各行各业都涵盖到了。发言者的发言稿,事先都经过多次修改。发言的长度也有规定,一个人不超过十分钟。讨论会下午两点开始,下午一点半,代表们就到了人民大会堂。代表团里有几位少数民族代表,让他们都穿上了本民族的服装。代表们入会场坐下,一开始还相互说笑,到了一点五十分,大家安静下来,等候领导人的到来。但到了两点,领导人没有来。领导人一般是不会迟到的。但领导人日理万机,偶尔迟到也是有的。大家都静心等。到了两点半,领导人还没有来,会场便有些躁动。省长储清廉敲了敲茶杯,让大家耐心等候。两点四十五分,门开了;大家以为领导人来了,都做好了鼓掌的准备,但进来的是一位大会秘书处的人;他快步走到储清廉身边,趴到储清廉耳边耳语几句。储清廉脸上错愕一下;待秘书处的人出去,储清廉说:“领导临时有事,下午的讨论会就不参加了,现在咱们自个儿开起来。”

会场有些躁动。但事已至此,谁也改变不了领导人的决定,大家只好自己开起来。代表团自个儿在一起开会,跟领导人参加又不一样了。大家都在一个省工作,相互都熟,再由指定的发言者正襟危坐,说些冠冕堂皇的话,马上会显得做作。省长储清廉提议,改一下会议的开法,大家自由发言,谁想发言,谁就发言。会场的气氛,倒一下活跃起来,马上有十几只手举了起来,要求发言。大家要求发言虽然踊跃,但真到发言,大家的发言,也都大同小异,无非是拥护“政府工作报告”,结合“政府工作报告”提出的要求,联系当地实际,或联系本部门本企业的实际,找出自己的差距,再列出几条整改措施,要迎头赶上去。六个人发过言,已到中场休息时间。省长储清廉正要宣布休息,会场的门开了。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国家另一位领导人走了进来。几台电视摄像机也跟了进来,大灯开着。按照事先安排,这位领导人并没说参加这个省代表团的讨论,没想到他突然走了进来。大家惊在那里。反应过来,会场立刻响起雷鸣般的掌声。这位领导人满面红光,先向大家招手,又用手掌往下压大家的掌声:“刚听完一个团的讨论,临时来看望一下大家。”

会场里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领导人健步走到会场中间,坐到省长储清廉身边的沙发上,一边接过女服务员递过来的热毛巾擦脸,一边对储清廉说:“清廉呀,会接着开吧,我来听听大家的高见。”

又指着大家:“事先说好啊,我今天只带了耳朵,没带嘴巴,我是不讲话的。”

省长储清廉笑了。大家也笑了。领导人来了,中场也就不休息了,大家接着开会。因领导人到了,会议的开法又得改一改;又改回会议初始的开法;事先指定的发言人,又派上了用场。等于会议又重新开始。领导人从秘书递过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笔记本,准备记录大家的发言。发言的代表见领导人来了,又掏出本记录,虽是事先准备好的话,冠冕堂皇的话,但比自由发言,还情绪高昂。也有讲到一半,脱离讲稿的,开始汇报起自己地方的工作,或本部门本企业的工作。领导人也听得饶有兴味,甚至比刚才听冠冕堂皇的话还有兴趣,不时点头,记在自个儿的笔记本上。省长储清廉见领导人感兴趣,也就没打断这些脱稿的话。终于,指定的代表都发完了言,省长储清廉说:“现在请首长给我们作重要指示。”

几台摄像机的大灯又亮了。会场又响起雷鸣般的掌声。领导人先是笑:“清廉啊,我有言在先,今天不讲话呀。”

会场的掌声更热烈了。领导人又笑了:“看来是要逼上梁山了。”

大家又笑了。领导人正了正身子,开始讲话。领导人讲话,轮到大家记录。领导人先谈“政府工作报告”,对报告所讲的一年来的成绩和不足,及明年的规划和打算,他都赞成。他语重心长地说,一定要牢牢把握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推进经济体制改革,逐步推进政治体制改革,改善党的领导,加强民主和法制建设,加强团结,调动一切可以调动的因素,增加主动性和紧迫性,取得社会主义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双丰收。说过这些,像刚才有些代表发言脱稿一样,他也撇开“政府工作报告”,开始讲题外话。首先讲国际形势。从北美、欧洲,讲到南美和非洲。在非洲停留的时间长一些,因他刚从非洲访问回来。接着又讲到亚洲。从国际拉回国内,又讲了目前国民经济的真实状况。从城市讲到乡村,从工业讲到农业,讲到第三产业,讲到高科技……说是脱题,其实也没脱题。大厅里,只响着领导人的声音和代表们记录时笔尖的“沙沙”声。地上掉根针都能听见。说完这些,又说:“当然,整个局势,对我们都是有利的。下面我也说说不足。”

又讲工作的不足。不足也讲得很诚恳。大家一边记录,一边觉得领导人求真务实。由工作的不足,又扯到干部作风,扯到不正之风,扯到贪污腐化。领导人指指几台摄像机:“下边就不要拍了。”

几台摄像机马上放下了。领导人:“贪污腐化,不正之风,是让我最头疼的东西,也是广大人民群众意见最大的方面。日甚一日,甚嚣尘上呀同志们。水能载舟,也能覆舟,这两颗毒瘤不摘除,我们的党和国家早晚会完蛋。”

领导人说的是严肃的话题,大家也跟着严肃起来。领导人:“我们党是执政党,我们党的宗旨,要求我们时刻要把群众的利益放到首位。但有些人是不是这样呢?贪污腐化,不正之风,就是把自己的利益,放到了党和群众的利益之上。他当官为了什么?不是为了给人民当公仆,而是为了当官做老爷,为了发财,为了讨小老婆。凡是揭出来的案子,都让人触目惊心。我劝还往这条路上走的人,要悬崖勒马。还是毛主席说的好,无数革命先烈,为了人民的利益,抛头颅洒热血,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我们还有什么个人利益不能抛弃呢?我说的对不对呀同志们?”

大家齐声答:“对。”

领导人这时喝了一口茶,转头问省长储清廉:“清廉啊,××县是不是你们省的呀?”

储清廉不知领导人接着要说什么,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有些慌乱;但××县确是他这个省的,他忙点头:“是,是。”

领导人放下茶杯:“今天上午,就出了一件千古奇事。一个妇女,告状告到了大会堂。我的秘书告诉我,她就是这个县的。清廉啊,你知不知道这件事呀?”

储清廉惊出一身冷汗。自己省的这个县,竟有人告状告到了大会堂,还趁人代会召开期间。这不是重大政治事故吗?但他确实还不知道这件事,忙摇摇头。领导人:“要不我也不知道,她被警卫人员,当作恐怖分子抓住了。一问什么事儿呢?也就是个离婚的事。一个农村妇女离婚,竟搞到了大会堂,也算千古奇事。这么小的事,怎么就搞到大会堂了呢?是她要把小事故意搞大吗?不,是我们的各级政府,政府的各级官员,并没有把人民的冷暖疾苦放到心上,层层不管,层层推诿,层层刁难;也像我现在的发言一样,人家也是逼上梁山。一粒芝麻,就这样变成了西瓜;一个蚂蚁,就这样变成了大象。一个妇女要离婚,本来是与她丈夫的事,现在呢,他要状告七八个人,从她那个市的市长,到她那个县的县长,又到法院院长,法官等等。简直是当代的‘小白菜’呀。比清朝的‘小白菜’还离奇的是,她竟然要告她自己。我倒佩服她的勇气。听说,因为人家告状,当地公安局把人家抓了起来。是谁把她逼上梁山的呢?不是我们共产党人,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说到这里,领导人脸色铁青,拍了一下桌子。会场上的人谁也不敢抬头。省长储清廉,从里到外的衣服都湿透了。领导人接着说:“这个‘小白菜’的冤屈,还不止这些,她到大会堂告状,还想脱掉一顶帽子,那就是‘潘金莲’。当地许多人,为了阻拦人家告状,就转移视线,就张冠李戴,就无中生有,就败坏人家名声,说人家有作风问题。一个‘小白菜’,就够一个小女子受的了,再加上一个‘潘金莲’,这个妇女还活得活不得?她不到大会堂告状,还能到哪里去呢?还能去联合国吗? 是谁把她逼到大会堂的?不是我们共产党人,仍然是那些喝着劳动人民的血,又骑到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人……”

领导人转头问储清廉:“清廉啊,这样当官做老爷的人,我们要得要不得呀?”

储清廉也脸色铁青,忙像鸡啄米一样点头:“要不得,要不得。”

领导人缓了一口气:“我的秘书还算一个好人。或者说,他今天落了一回好人。警卫人员把这个妇女当作恐怖分子抓了起来,我的秘书路过那里,问明情况,就让把人放了。据说,她在老家,还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娃娃。我的秘书,做了一件功德无量的事。这不是对一个普通的农村妇女的态度问题,而是对人民群众的态度问题。我们现在不正开着人民代表大会吗?我们在代表谁呢?我们又把谁当恐怖分子抓起来了?谁恐怖?不是这个劳动妇女,是那些贪污腐化当官做老爷又不给人民办事的人!……”

说着说着,领导人又想发火;幸亏这时会场的门开了,一个工作人员快步走到领导人身边,趴到他耳朵上耳语几句。领导人“噢”“噢”几声,才将情绪收回,缓和气氛说:“当然了,我也是极而言之,说的不一定对,仅供大家参考。”

然后站起身,又露出笑容说:“我还要去会见外宾,今儿就说到这儿吧。”

挥手与大家告别,出门走了。

领导人走后,省长储清廉傻在那里,大家也面面相觑。这时大家想起,领导人讲完话,大家也忘了鼓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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