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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潘金莲-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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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也打颤。为了进京告状,李雪莲强忍住没说。冷过一个时辰,突然又浑身发烧;这回烧是干烧,没出一滴汗。这样冷一阵热一阵,李雪莲突然昏迷过去,头一歪,倒在身边老头身上。

老头见李雪莲昏了过去,忙喊司机停车。司机过来查看李雪莲,见她昏迷不醒,又听她刚才对警察说她患的是肺气肿,便有些着慌。着慌不是着慌李雪莲得病,而是担心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死在车上;一个人死在他车上,他也就跟着沾包了。还是老头又喊:“还愣着干什么?快送她去医院呀。”

司机这才醒过神来,慌忙又开起车,从公路下道,拐到一条乡村柏油路上,加大油门,向前开去。十五公里外有一个乡镇叫牛头镇。牛头镇地处北京与河北的交界处,却属河北省。等于转了半天,又回到了河北。牛头镇西头,是镇卫生院。客车穿过镇上集市,冲向镇卫生院。

李雪莲在牛头镇卫生院昏迷四天,才醒了过来。待醒来,才知道自己躺在外地医院的病床上,胳膊上扎着针头,头顶上吊着药瓶。李雪莲告了二十年状,风里雨里,从无生过病。不但大病没生过,头痛脑热也很少。也是风里雨里,把她的身板摔打硬朗了。正因为如此,突然一病,二十年攒下的症候全部迸发出来。看她醒来,医生告诉她,她一开始得的是重伤风,又转成疟疾;并发症还有胃炎和肠炎;不知在哪里,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她躺在床上不知道,已经拉了四天痢疾;同时还让李雪莲四天前在客车上说中了,并发症还有肺气肿。每个病症都和炎症连着,所以四天高烧不退。白血球高得吓人。连续四天,输液没有停过。镇卫生院本来药就不全,她算把卫生院的消炎药全都用遍了。李雪莲谢过医生,又着急起来。着急不是着急自己患了重病,而是看到床头墙上的日历,自己竟昏迷了四天。在她昏迷的过程中,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也继续开了四天。算着日子,再有四天,大会就要闭幕了。如果她不及时赶到北京,告状就赶不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了。如果错过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告状的分量就轻多了。同样一个告状,离开全国人民代表大会,老虎就缩成了猫,告状就成了日常上访;从县里到市里,没有一个人害怕。待医生走后,李雪莲挣扎着下床。但在床上躺着还好些,脚一沾地,才知道自己身子仍很虚弱,天旋地转不说,两腿软得像面条,连步子都迈不开。步子都迈不开,如何走出医院,上路去告状呢?李雪莲蹲着喘了一阵气,只好又倒在床上。

说话两天又过去了。再有两天,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就要闭幕了。李雪莲在病床上再也躺不住了。啥叫心急如焚?李雪莲过去不知道,现在算是知道了。心急不是心急有病起不得床,今年的状告不成了,而是如果她告不成状,从县里到市里的各级官员,不知该怎么开心呢;她让赵大头和官员们合伙骗了,包括让赵大头上了身,都成了白饶。她就真成了潘金莲。这么一想,心里更加心焦。她打定主意,一定要离开这里,就是爬,在全国人民代表大会闭幕之前,她也要爬到北京。她让同屋的病人,把医生喊了过来,说她要出院。医生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满嘴龅牙,但经过几天接触,李雪莲发现他人不坏。听说李雪莲要出院,他比李雪莲还着急:“你不想活了?身子虚成这个样子,咋能出院?”

李雪莲不好告诉他她还要到北京告状;告诉别的原因,又构不成出院的理由;只好说:“我没钱呀。”

医生马上愣在那里。愣过,转身就出去了。一刻钟,这医生领着医院的院长,进了病房。院长是个中年妇女,胖,烫着卷发。院长问李雪莲:“你有多少钱呀?”

李雪莲从床头拿过提包,拉开拉链,从衣服堆里找出钱包;打开钱包,掏出大票小票和钢蹦儿数,一共五百一十六块八毛钱。院长马上急了:“这哪儿成呢?你在这儿住了六天院,天天挂吊瓶,医院的好药,都让你用光了;医疗费,加上住院费,五千多块呢。”

李雪莲:“要不我要出院呢。”

院长:“没有钱,你更不能出院了。”

李雪莲:“我不出院,不是得花更多的钱?”

院长也觉得李雪莲说的有道理,便说:“赶紧让你的亲戚来送钱。”

李雪莲:“俺老家离这儿三千多里,我的亲戚都是穷人,如果是送他钱,有人愿意来,让他送钱,送一趟钱,又搭进去好多路费,谁愿意来呢?”

院长:“那咋办呢?”

李雪莲想了想,说:“北京离这儿近,才二百多里;我有一个亲戚,在北京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香油,你们派个人,跟我去北京拿钱吧。”

序言:二十年后(十三)

第二天一早,李雪莲坐着救护车,进了北京。救护车是河北牛头镇卫生院的,有些破旧,像患了肺气肿的老头,“吭哧”“吭哧”,走一步喘三喘。救护车是用来救人的,但牛头镇卫生院用救护车送李雪莲进北京,却不是为了给她看病,或给她转院,而是为了跟她到北京东高地农贸市场拿钱。如果单为拿钱,卫生院也不会派救护车,而是卫生院早该进药了,本来准备明天去北京进药,有李雪莲医疗费的事,就提前了一天;也算一举两得。但李雪莲坐着救护车,和坐长途客车大不一样;救护车走了十几公里乡村柏油路,上了去北京的国道,开到河北与北京的交界处,这里又有十几个警察在盘查进京的车辆;如坐长途客车,李雪莲又得历一次险,现在坐着救护车,救护车虽然破旧,警察一边拦截其它车辆,让它们靠边接受检查,一边向救护车挥了挥手,直接就放行了。李雪莲乘着救护车,也就安全进了北京。

李雪莲进北京是为了告状。但在去大会堂告状之前,先得去东高地农贸市场。随李雪莲要账同时给卫生院进药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小伙子,听司机喊他的名字,他叫“安静”;但他一点也不安静,一路上,都在埋怨卫生院和李雪莲:“本来说明天进药呀,今天我还有事呢。”

又说:“我早说过,看病就得先拿钱,不听;看看,给自个儿招来多大的麻烦。”

又说:“人道主义是要实行,保不住有人想占便宜呀!”

李雪莲本想向他解释,一是住他们牛头镇卫生院,并不是有意的,当时她昏了过去,是被别人送来的;同时,住院住了这么几天,用了这么多药,也不是有意的,她连着昏迷了四天;再说,就算花了这么多钱,她也不是赖账不还,正带着他去东高地农贸市场找亲戚还账呢;一是因为身子太虚弱了,懒得与他啰嗦;二是说不定一辈子就与他打这一回交道,犯不上与他制气;遇到明白人可以治气,遇到糊涂人,有道理也说不明白;也就张张嘴,又合上了,看着窗外,闷头不作声。

进北京一个小时,救护车开到了东高地农贸市场。李雪莲一个姨家的表弟叫乐小义,七年前从老家来到北京,在这里卖香油。李雪莲比乐小义大十二岁。乐小义三岁那年,他娘得了肝炎,一是他爹要带他娘出门看病,二是怕他娘把肝炎传染给乐小义,他爹便把乐小义送到了李雪莲家,一住就是三年。乐小义说话迟,三岁了,还说不出一个整句子。李雪莲的弟弟李英勇当时八岁,嫌弃乐小义,老背地里把乐小义当马骑。李雪莲护着乐小义,常将他背到肩上,带他到地里割草,给他捉蚂蚱玩。乐小义长大之后,便记下这情义。到北京卖香油之后,每次回老家,都去看李雪莲。李雪莲前几年到北京告状,还在乐小义的香油铺落过脚。乐小义管吃管住,无半句怨言。不但没有怨言,晚上扯起李雪莲的案子,虽然他摸不清这案子怎么就由芝麻变成了西瓜,由蚂蚁变成了大象,但马上站到李雪莲这头,替李雪莲抱不平。李雪莲便知这表弟仁义。现在遇到难处,便带人来找乐小义。李雪莲记得乐小义的香油铺在东高地农贸市场东北角,左边挨着一个卖驴板肠的,右边挨着一个卖活鸡杀活鸡的。待救护车停到农贸市场边上,李雪莲强撑着身子,带着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穿过农贸市场,来到市场东北角,却发现乐小义的香油铺不见了。左边卖驴板肠的还在,右边卖活鸡杀活鸡的摊子也在;乐小义的香油铺,却换成了一个卖炒货的摊子。李雪莲慌了,忙问卖炒货的老头:“过去在这里卖香油的乐小义呢?”

卖炒货的老头:“不认识。我接手这地方的时候,是间空屋子。”

李雪莲又去问左边卖驴板肠的:“大哥,你旁边卖香油的乐小义呢?”

卖驴板肠的:“走了仨月了。”

李雪莲:“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卖驴板肠的:“不知道。”

李雪莲又去问右边卖活鸡杀活鸡的,卖鸡的正在杀鸡,头也没抬,只是不耐烦地摇了摇头。李雪莲更慌了。不但李雪莲慌了,跟李雪莲来要账的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也慌了。但他的慌和李雪莲的慌不同,李雪莲慌的是找不着人,安静以为李雪莲在骗他,一把揪住李雪莲:“骗人呢吧?”

又说:“我可没工夫跟你在这里瞎转磨,我还有好多事呢!”

李雪莲抖着手:“上回来的时候,他明明在这儿呀,谁知这回就不见了。”

安静:“说这些没用,还钱!”

又说:“还不了钱,再把你拉回牛头镇去!”

李雪莲不由哭了。哭不是哭找不着乐小义,还不上人家钱;而是如果还不上账,再被安静拉回二百多里开外的牛头镇,就耽误她去大会堂告状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再有一天半就闭幕了。农贸市场许多买菜的,见一个小伙子揪住一个妇女在嚷,都过来围观。见李雪莲哭了,有人本欲上来劝解,又听出牵涉到钱的事,也就无人出头,只是个围观。正闹间,一个胖子,胸前裹着胶皮围裙,扛着半扇猪肉,掂把杀猪刀,一看就是个卖肉的,从这里路过;见众人在这里聚圈哄闹,便放下半扇猪肉,钻进人圈,问事情的缘由;问清缘由,又问清李雪莲是找过去在这里卖香油的摊主,忙拉着李雪莲,来到卖驴板肠的摊子面前:“老季,过去在这里卖香油的那人搬哪儿去了?”

卖驴板肠的:“不知道哇。”

卖肉的:“摊子挨着摊子,他临走的时候,能不留句话?”

又指李雪莲:“没看人家哭了?欠人钱,正遇着难处。”

卖驴板肠的梗着脖子:“不知道。”

卖肉的:“不给我面子是吧?”

用杀猪刀指着卖驴板肠的:“你信不信,再敢嘴硬,我把你的摊子踢了!”

扬起脚,就要踢卖驴板肠的摊子。卖驴板肠的忙绕出摊子,抱住卖肉的:“张大哥别急呀。这个卖香油的,三个月前和那卖活鸡的打过一架,听说搬到岳各庄了。”

又说:“我可是听说啊。”

又白了李雪莲一眼,嘟囔道:“哪有白问事儿的,也不买根板肠。”

岳各庄地处北京南郊,也是一个农贸市场。李雪莲知道了乐小义的下落,他并没有离开北京,心里才踏实下来。这时也知道自己大意了,不该白跟人问事儿。接着对卖肉的汉子千恩万谢。卖肉的摆摆手:“我就见不得欺负穷人。”

扛起地上的半扇猪肉,转身去了。李雪莲突然发现,这人的背影,跟二十年前在老家拐弯镇集市上杀猪卖肉的老胡有些相像。当年为了让老胡帮她杀人,她和老胡还有一番牵涉。但老胡面上仗义,一听说让他杀人,马上就怂了。李雪莲不禁又感叹一声。

救护车离开东高地农贸市场,向岳各庄农贸市场开去。一个小时后,到了岳各庄农贸市场。救护车停在农贸市场边上,李雪莲和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进了岳各庄农贸市场,寻找乐小义。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驴板肠的人只说乐小义搬到了岳各庄农贸市场,并没说乐小义的香油铺开在农贸市场哪个地方,两人只能一个摊位一个摊位挨着找。但从东头寻到西头,从南头寻到北头,没有找到乐小义。不但没寻到乐小义,连个香油铺都没寻到。过去乐小义在东高地农贸市场开香油铺,香油铺门前,总有两口大锅,一口将芝麻炒熟,接着用电动石磨炸出汁来,流到另一口大锅里;另一口大锅旁架一架电动机,带着两个铁葫芦,一上一下,在漂这油;标志很明显呀。再说,因是香油铺,二百米开外,就能闻到油香。李雪莲担心他们找得不仔细,又回头重找。但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又寻一遍,还是不见乐小义和香油铺。这时李雪莲又着了慌,担心乐小义从岳各庄农贸市场又搬走了;或乐小义根本没来岳各庄农贸市场,东高地农贸市场卖驴板肠的人在骗她。不管原因是什么,结果都一样,找不到乐小义。不但现在找不到,接着该怎么找,也不知道。不但李雪莲着慌,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又急了:“到底有谱没有哇,我可没工夫陪你找人!”

又抬腕看看表:“说话都十二点了,我还得去进药呢。”

又说:“咱干脆别找了,你还跟我回牛头镇吧;我把你交给院长,往后的事儿,你们说去。”

听安静这么说,李雪莲更加着急。一是着急找不到乐小义,耽误自个儿告状;又听安静说中午十二点了,全国人民代表大会明天就要闭幕,过一时少一时,时间也不等人呀。李雪莲下定决心,不管找到找不到乐小义,不管欠牛头镇卫生院的钱是否还得上,她都不能跟安静回牛头镇。可她一个快五十的妇女,大病刚过,迈几步出一身虚汗,身边是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她一时也逃不脱呀。正着急间,突然听人在身后喊:“带鱼,舟山带鱼啊,清仓处理,十块五一斤!”

李雪莲觉得这声音有些熟。猛回头,见一个摊位前,站着一个穿橡胶皮靴、戴袖套、戴橡胶手套的人,正在用一柄大号螺丝刀,将一坨冰冻的带鱼一条条剔开;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李雪莲姨家表弟乐小义。终于找到了乐小义,李雪莲不由双腿一软。原来他真从东高地搬到了岳各庄,原来他到这里不磨香油了,开始卖带鱼。李雪莲站定脚步,喊了一声:“小义。”

乐小义从带鱼上抬起头,打量喊他的人。打量半天,才认出是李雪莲。认出李雪莲,他先吃了一惊。吃惊不是吃惊李雪莲的到来;本来他在东高地,现在搬到岳各庄,李雪莲竟摸了过来;而是吃惊:“姐,你咋瘦成一把骨头了?过去你没这么瘦呀,我都差点认不出你来了。”

李雪莲眼中涌出了泪,说:“我病了。”

又说:“你咋不卖香油,又卖带鱼了?”

乐小义:“今年芝麻涨价了,卖香油不赚钱。”

接着拉李雪莲往墙角走:“又是来告状的?”

李雪莲点点头。乐小义:“我说呢,县法院的人来了十几趟了;前几天是三天来一趟,从昨天起,一天来两趟。”

李雪莲听乐小义这么说,又有些着急,担心她在这里停留过久,县法院的人又来找她,忙说:“那我得离开这儿。”

转身就要走。但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跑过来,一把拉住李雪莲:“别走哇,钱的事呢?”

李雪莲这才想起,她之所以来找乐小义,是欠着别人钱;便将她在牛头镇卫生院住院欠账的事,一五一十给乐小义说了;给过卫生院五百块,还差四千八。乐小义听后,倒没含糊,对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说:“我姐欠你们的钱,我来替她还。”

接着又有些为难:“四千八,我身上没这么多呀。”

安静拦住李雪莲:“那你就别想走。”

乐小义:“你们等着,我到银行给你们取去。”

忙将带鱼摊交代给旁边卖猪大肠的商贩照看,摘下橡胶手套,褪下袖套,急急忙忙往农贸市场外走去。李雪莲只好和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干等着。正是这个等,五分钟之后,王公道带着法院几个人到了。几个人看到李雪莲,惊喜的程度,像饿了三天的苍蝇见到了血。几个人不由分说,跑上来将李雪莲团团围住了。因李雪莲没有犯罪,他们也不能给李雪莲戴手铐。王公道虽然跑得喘气,但笑着与李雪莲说话:“大表姐,找到你真不容易。”

李雪莲没顾上理王公道,转头埋怨牛头镇卫生院的安静:“都是因为你,耽误了我的大事。”

安静也愣在那里。看到许多人又来找李雪莲,以为李雪莲也欠他们的钱;他顾不上李雪莲,转头对王公道说:“咱有个先来后到,还了我的钱,再说你们的。”

因王公道等人穿着便服,他不知道这是些法院的人。还没等王公道说话,膀大腰圆的老侯,上去将安静推了个踉跄:“一边呆着去,谁欠你的钱,到法院告谁去;我们这是执行公务,懂吗?”

安静以为碰上了警察,眨巴眨巴眼,不敢再说话。他平日啰嗦,碰到比他硬的主儿,他也就蔫了。王公道仍笑着对李雪莲说:“大表姐,别告状了,跟我们回去吧。”

又说:“知道乐小义是咱们家亲戚,你早晚会来。”

李雪莲梗着脖子:“我说过不告状,你们不信;现在把我逼到这种地步,你们不让我告状,我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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