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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个被诅咒的家族-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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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阳指的是一家肯德基连锁店。这家店门上挂着画着汉堡考鸡等食品的大红招牌。我也没有想到在这里居然能看到这样一家连锁店。于阳拉着我走到店前,孩子气地趴在涂着白色圣诞老人、圣诞树、贴着红福字和喜联而显得乱七八糟的橱窗往里看。店里真有人在吃,用筷子夹着蛋糕面包等西式食品往嘴里送。于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村里人一定是刚接触这种东西吧,还不会用刀叉呢,就是会用的话,他们也不愿意用吧。”我用这话来为我的故乡开脱。
  “这样才自然啊。人和东西都那么自然。看看这里的女人,人人都有着毫不装饰的红脸膛。这可真是高级化妆品也装饰不出的美丽呢。嗯,身材也这么自然这么好,这要是让都市里那些白领们看了准气死了。她们花了钱天天到健身房里去蹦也蹦不出这个效果啊。……有意思,看这些人,买个东西还能买出这么生机勃勃的气氛来。”
  我们离开连锁店的门口,继续走时,于阳看着迎面而过的人流,对村妇们朴素而粗俗的打扮大加赞叹。于阳大概想起城市里的人们来了。在那里每个人都端着一张冷漠而苍白的脸。买起东西来也匆匆忙忙的。各人之间是完全独立的。照这里整个大街上招呼打成一片,热闹的充满了生活气息的景象来看,城市里的生活真是病态而乏味呀。我虽然深知这平静的热闹只是表面现象,也想到村民们的平静而快乐的脸或许只是因为无知少欲才有的假象,我也不能不为他们感动了。
  我的心情也在这气氛的感染下好了起来。“是啊,看到他们的高兴,好象自己要是不打心眼儿里高兴起来都是不应该的呢。他们的快乐真是没有负担啊。真可以说是完全真诚的。那是因为乡村里没什么娱乐嘛,过年过节的热闹气氛才会受到这么欢迎。我小的时候过年过节虽然也张罗的热火朝天的,可确实没什么吃的。这几年,这地方的人有钱了,集市才这么繁荣啊。华夏在信里告诉我说这个村子去年,或者是前年还被评为现代化的文明村呢。村长是个很能干的人啊。在以前我小的时候,集市上的人可没这么多。集市也没这么大。那时候乡政府也不在这里。医院啊,邮局啊汽车站啊什么都没有呢。只有一个牛马市。那牛马市也就是一块荒地。站在这道中间向东望过去,除了那个大石屋子外,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山的入口,也可以看到山上的寺院。现在站在这里是看不到那个大石屋子了。都让房子挡住了嘛,山上的寺院倒还可以看到。”我抬手指指北面山上让于阳看。银灰的天空下,顶尖上盖着白雪的群山巨大的毛笔架似的围着山谷中间的村子。山上的寺院山水画中用来做点缀的简笔小屋一样坐落在山坡上。
第一天(上)(16)
  邮局是一个方头方脑的平房建筑。这个地方应该是以前乡政府办公的地方,想必乡政府搬到大楼里后空出来的房子就用作邮局了。一块黄铜色底上写着“邮政储蓄”四个闪亮黑字的牌子,和坐在街边、离整个墙都贴着绿瓷砖的墙壁两米远的绿邮筒,把邮局从别的建筑物中标了出来。
  “回来啦?”一个人站在邮局的门口向我打招呼说。
  “啊,”我含糊地答应着,看了看他。这是个穿得很干净的老头,拄着根拐棍,满面笑容地看着我。我觉得面熟,可是想不起来了,就笑一笑走进邮局去了。打过电话请前夫收留华夏几天,前夫答应后,我挂了电话和于阳走出来时看见那老头并没有走,还拄着拐棍站在邮局的前面。老人没戴帽子,银白的没有一丝杂色的头发在寒风里抖动。他见我走出来就笑着点点头。这人的笑容和这人站立的姿势一落进我的眼里,就顺着我思维的轨道沉进了记忆的深潭里,并和沉淀在底层的某种飘乎的印象重合了,进而因重合而清晰了的记忆片断又返回了我思维的表层。我认出了他。他是那个老校长。
  “啊,是您啊。您老还这么健康啊,这真是让人高兴的事。”我说着走上前和他握手。老校长按年龄算得有七十多了吧?还是红光满面的。看来他的智商也没随着身体的老化而迟钝,竟然认出了我嘛。而我在十几岁时就随父母离开这里到县城去了。上次华夏结婚时我也没有看见他。
  老人,也就是老校长,抬起一只手来和我握了握。他的双手本来都压在拐棍的把手上,抬起一只手后,身体便微微晃了晃。这个晃动不由得让我产生一种内疚与羞愧相杂的感觉来。老校长的腿是在那场大运动中被作为革命小将的我们的姨妈带头打伤的。伤后又不让他去治疗,才落下现在的残疾。作为当年作恶者的血亲后代,看到亲人当年的作恶成果时,我不能心安理得地看着他而不产生内疚与羞愧来,尽管这内疚与羞愧也像多年前的旧照片一样模糊而淡薄。
  老校长站着问了问我在他乡的生活情况。从他的那些问候里,我发现老人家对我的生活情况还有个大概的了解。“当作家了,有出息啊,孩子。”他说,“我年青的时候就想当作家来的。前年有个作家来这里住了一阵子,她说她是你朋友呢。”
  我恍然大悟。我的那些生活情况一定是我的朋友跟他说的。朋友一定是听说了老校长的事,就去向他打听我们家的历史才认识他的吧。老校长作为这个地区的民俗家和学者曾参与了这个县县志的编写工作。对于我们家和这个村的历史他可以说比谁都研究得多。朋友要了解我们家和这个村的历史那就得一定去找他。果然老校长说:“你的朋友住在这儿的时候总是到我家来看我啊。那时她是来问你们家过去的事。她说她要写关于你们家族的小说。也不知那书写出来没有。”说着向我投来探询的一瞥。
  “啊,她出了点意外,去世了。那个小说就没有写完。”我为朋友没写完那个小说而深感抱歉似地说。
  “可惜啊,可惜。”老校长摇头叹息着。
  “她是怎么去世的呢?那么年青。”老校长说着就要在邮局门边充作栏杆的水泥台上坐下来。我意识到他要和我长谈了,便说:“老人家,这里太冷了,您可不能在这坐下去。”
  老校长脸上现出意犹示尽的神情。但他一来年纪大了,二来身体实在坚持不住,便说:“好吧,那就边走边说吧。”我和于阳一边一个扶着老校长,往村子里走。我简短地讲了朋友的事。“为什么会这样呢?――还是这样的年青。”老校长听完又惋惜地说。
  “我本来打算在这里把朋友没完成的小说续下去呢,可因为华夏不在的缘故,我不得不今天下午就返回去。”
  “怎么?你没看见华夏吗?”
  “噢。我来的时候,正赶上华夏到我那里去了。我们就走差开了。”
  “华夏怎么会离开村子呢?”老校长奇怪地看着我说。可是随即他又猛然想起什么似地说:“噢,噢,噢……你不用那么急着回去。说不上华夏已经回来了呢。”
  我忽然从老校长的话里捕捉到某种我还不十分明确的信息。“您说华夏没有离开村子吗?”
  “那些人今天就会撤走啊。要回家过节了嘛。”
  对老校长所答非所问的话我反应了一阵才明白是什么意思。“您说的那些人就是想找华夏的那些人吧?您是说华夏并没有离开村子,她只是躲起来了,等那些人一走,她就出来了,是吗?”
  “我也不知道她走没走。我就是觉得村里人好像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行动啊。作为这些人的领袖,华夏是不可能离开的。可能村里人这几天的动态也是华夏在暗中指挥的吧?”
  “华夏的事,您都知道了吧?”我说。老校长想到华夏一定会想到华夏最近做的事来。或许还会追溯地联想到我的祖上做的糊涂事来吧。我感到一种羞愧从记载着我们家族从过去到现在所做过的所有糊涂事的村庄里四面八方地升出来,聚拢着向我头上压过来,要把我的头压得从脖子上断下来似的。被这沉重的羞愧感压断了的我的头,不会像传说中的老祖奶奶的头那样一飞冲天,还要在天上说什么诅咒吧。若是那样的话村里的人大概又会说:“他们华家的女人啊……”于是,我就作为一个继承了祖先巫术的后代,在山里被山里人当作同丑闻一样的消遣,在人们余暇里被谈论不休,还要在这谈话里添些意淫的成分,就像那个出租车司机的祖祖辈辈谈论老祖奶奶一样。
第一天(上)(17)
  “说真的,我一直不相信华夏会做出那样的事来。”我又说。
  “其实不能说是华夏做的事。村民们到主管部门那里去提出自己的要求,意外的发生冲突,是谁都没有料到的,打伤了人也不是故意的。这次的事是村里长时间的矛盾积累造成的,华夏只不过是坐在矛盾的尖端上去了。”老校长像安慰我似地说。
  “矛盾?我没有看出有什么矛盾来呀。”我说。
  “外人是看不出来的。村里的生活其实是建立在像沙漠那样的经济基础上的呀。村民们也早已习惯了这种沙漠之上的生活方式,还要用表面的繁荣把沙漠掩盖的不着痕迹。可是表面上的繁荣和根本没有根基的经济基础造成的矛盾一直存在着啊。现在这矛盾已到了不得不被激发的时候了。村里的生活也就到了强弓之末的地步了。”
  “可是我看村民们的生活都改变了很多啊。比如说村民们的房子都是新的。只不过为什么村民们把房子和院子都盖得一模一样呢?连柴禾垛都放在同一个位置。大小也是一样的。很整洁。不过,却没有了以前的个性啊。本来华夏结婚的时候我来过一次,可这一次还是没有找到华夏的家。实在是村民们的住房没有区别的原因。我记得以前都不是这个样子的。”
  “这些房子都是前两年新盖起来的,是受村公所里统一规划才建成一模一样的。那时本来不想盖房子的人家也被命令重盖,就是为了做到现在的整齐化一好评模范村嘛。盖房子的钱都是向信用社和农业银行贷款的。村里的富户们那种大规模农业生产的资金也是向银行贷款的。生产出的产品又销售不出去。要是银行现在催要贷款的话,这些村民就都得破产。本来银行还没有催还贷款。大概是听说了明年这个村里的人要搬迁走,银行就开始催要贷款了。可是村里的富户都说是受了上面的号召才种植那些经济作物的。种了又卖不出去,赔得比赚的要多得多,一还贷款的话,他们不仅什么都没有了,还会欠一屁股债呢。造成这种后果的是一个劲号召村民无计划扩大生产的上头,这个责任应该由上头来付,所以他们不肯还钱。一般的村民们说什么当初盖这房子时是受上面的命令盖的,又说村长的亲戚们的这笔钱都给报销了,为什么我们的不给报销,也都不想还这笔钱。”
  “那么说村长的亲戚的钱都给报销了吗?”于阳问。
  “说是啊。说是国家给每户人家有一定的补助,可是村民们都不知道这事。那补助都让这里的干部们偷偷地瞒下来了。只私下里给少数人报销了点钱了事。这事不知怎么在不久前被透露出来了。村民们很不满啊。另外,山里采出黄金的事又使村里的矛盾更激化了。”
  “怎么?”
  “你看看这些人。”老校长抬起一只手指指着街上的几个人。
  “他们不像是村里人。”
  “他们就不是村里人。”老校长说。“他们是山里矿区的工人。都是从山外面来的。”
  “为什么不用村里的人呢?还要山外的来人?”于阳又说。看来作为和这个村无关的外来人于阳倒是比我更关心村里人的事。而我在这个问题上想也不曾想过,便接受了工人都是山外人的现实。
  “村里人没有技术啊。”老校长又转过头来看着我说:“山里的那个矿自从日本人占领后,你们家就失去了它的主权。日本人可能把那个矿区里蕴藏的黄金都开采光了,他们走了之后就再也没采出来什么。那本来也是个小矿啊。前两年,一个日本人来到县里说要开采那矿。听说他的祖父就是当年在那个矿里管事的。村里就和他签了承包合作合同。这几年那日本人也没采出什么来。直到今年秋天,才发现了新的矿区。新矿区发现后,得需要大量的人力去开发。村里人本来以为这个矿区的发现会改变村里人的命运呢。谁知道村里人因为没有技术连工人都当不成啊。村里人本来想得多好啊。新的矿开采出来了,那么他们就可以借此摆脱生活困境了。现在他们的这个梦破灭了,真是绝望啊。在这种绝望情绪的作用下,村民们又开始怪起和日本人签了承包合同的村里来了。新的矿区离这里很近,要开采的话就要连这个村子的地底下都得采到呢。所以村民们才要被搬迁走,疏散到别的几个村子里去。这个说法更激发了村民们的怨气啊。”
  “村民们就因为这个原因才到乡里去闹事的是吗?”
  “是啊,前几天的闹事还打伤了人。”
  “那么华夏又在这个事件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呢?”
  “本来村民们虽然有怨气,可大家只在背底里说说。上头的现场工作会议开完后。村民们也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从大家的议论里听出他们准备听从上面的安排搬迁。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大家一致反对了。说是搬迁也可以,但得让村民们入股什么的。提出这个说法的就是华夏他们啊。”
  “啊,日本人没有答应是吗?”于阳看着老校长又转头去看街上的行人,说,“其实村民们为了这个矿区都背井离乡了,应该让村民们入股。”
  “可是乡里已经占了很大的一份了,再让村民们入股的话,承包了矿区的日本人就没有多少油水了。”
  “这么说是乡里和日本人和起来把村民的利益给剥夺了。”
  “也不能这么说。乡里也是代表村民啊。”我说。
第一天(上)(18)
  “开始就不应该和日本人签什么约。”于阳愤愤然地说,“这么美丽的地方就要毁了,真可惜。以破坏家园来换取对村民们来说没什么实质作用的黄金本来就不值得,何况还是让外国人开采呢。”
  “可是那时根本开采不出来什么啊。村里一定是本着用不值钱的东西换几个钱的想法才把那片山承包出去的。村民们当时也一定是同意的。他们还会认为这是一件聪明事呢。现在采出矿了他们又瞒怨,完全想不到自己也有责任啊。”我说。对村民们那种想尽方法占便宜又会想办法逃避责任的行事习惯我是非常了解的。我没有被村民们在于阳眼里朴素的近乎傻气的表象迷惑而认为他们在这件事是有多么无辜。
  “从这儿也可以看出村里人的眼光是多么短浅啊。”老校长摇着头叹息着。
  “村里从那个矿区所得的利益也是用在公共事物上的。只要没有具体落到每个人头上,村民们是不会看到的。那么在他们的心里他们就是没占到丝毫便宜。他们会认为他们是吃亏了。”我说。对于村里人的处境我只做了个漠不关心的听众。而对于这个事件中的我妹妹的处境却是我担心的。“和华夏一起的那些人就是用这个来鼓动村民们闹事的吧?华夏又因为是他们其中的一员就被卷进去了。华夏是被动的,因为和那些人在一起才不得不参加闹事的吧?”我说。
  从听说这事到现在,我一直无法想象瘦弱而行动不便的华夏会在这个事件里扮演着主要的角色。出点风头凑凑热闹倒是华夏的风格。可要华夏真的承担点什么责任地去作为民请命这样的事,却不是她能办到的。她也没那个勇气。在我们小时候,偶尔我们俩和谋做点什么错事,总是华夏最后向母亲承认错误,还要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身上。要是做了什么值得大人表扬的事,她可是毫不犹豫地向母亲去炫耀着一力承担呢。况且这个事件所带的危险性,也会把见了小虫子也会吓晕过去的华夏吓跑的。因而我认为一定是华夏为了不被她参加的那个团体排斥才不得已参加闹事的。
  “这事就是华夏策划的。是华夏代表了村民去和日本人和村里的代表谈判的。”老校长的一句话立即把我关于华夏是无辜上当者的希望打到十八层地狱里去了。我不免怨气徒生。村子没有了,我会把她接走,无谓地卷到这个闹剧里真是愚蠢的作法啊。
  “唉,”老校长叹了口气说,“县里要抓人呢。不过看起来,乡里也不是很认真地想把华夏抓走。我想乡里也不会再做激怒村民的事,已经采取宁事息人的态度了吧。这两天村里人也确实平静了。乡里的头头们都以为村民们已经接受了现实,安稳下来了呢。他们和那个日本人协商又给村民们的搬迁费涨了一些嘛。不过我看事情不那么简单啊。华夏他们可能还有别的行动。”
  “会是什么行动呢?”我说。
  “不知道啊。我只是觉得那几天乡政府门前总有人围着,可这几天人都没了。有点太平静了。这段日子不知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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