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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罗女神探(三部完)-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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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男人的手掌心,自古以来,用情太深的女子,将来终究都不会圆满,她也是一样。”

  “你既知道她那么多事,那索性将她从苦海里救出来,我替你办这个事情。”

  “没有你替我办,自然后头还会有人来,你不是头一个过来主动请缨的,只不过,相对那个人,我更信你。”唐晖原想问早他一步的人是谁,可转念一想,怕又是施常云故意编出来哄他玩的,便也假装没有兴趣,硬是不问,只一个劲儿追问小胡蝶的下落。

  “好,你且替我去江苏路一家叫‘苏美’的钟表行一趟,找那里的老板高文取一只藤条箱。”

  “我要怎么跟他讲?”

  “只说要取一个藤箱便可,其他什么都无须讲。取来之后,不要打开,再来这里一趟,告诉我箱子有多重,发出什么声音。到时,我自会告诉你小胡蝶的下落。”话毕,施常云眼里竟闪过一丝绝望的落寞,喃喃自语道,“但愿我还能活到那个时候。”

  此时唐晖才注意到,从头至尾施常云身边竟无一个看守监督,他们的言谈完全不受限制,这大抵是施逢德用大笔钞票打点出来的结果。

  【2】

  在唐晖的印象里,钟表店分为两种,一种是奢靡华贵,处处弥漫贵妇香的;另一种则是阴沉诡秘,陈旧如锦灰堆。但高文的钟表店却超出这两类,只能以“简陋”二字形容,不足五十平方米的店面,门前挂着发黑的铜招牌及一只玻璃罩面昏黄的钟表,里头有三个擦拭干净的柜台,并一面挂了几十个款式各异的挂钟的墙壁,嘀嗒声、发条运转的咯咯声此起彼伏,如老人迟钝的骨骼发出的动静,于是显得愈发陈旧。唐晖惊讶于这样的店居然还能维持经营,钟表从款式到价钱似乎都不足以吸引客人,只是异常整洁的环境令他产生了些许好感。

  与唐晖预料的一样,已是下午三点,钟表店里还是没一个客人,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落满柜台,给每块懒洋洋的钟表都镀上了金边。站了半日,无人迎接,即便店面小,看起来还是空荡荡的。他只得在看似收银验货的柜台边来回踱步,看到樱桃木柜台有一半被拦了出来,上头放一个漆面油光水滑的小箱柜,里边几只小抽屉半开,露出一些精巧的金属零件,像是维修钟表的工作台。

  “想买什么?”

  一个沙哑如锯木的声音从那工作台后头冒出来,吓得唐晖不由往后退了两步,方看清探出半个身子的人来。半秃的脑袋上围了一圈银白的发,面皮倒是红扑扑、胀鼓鼓的,一只眼上夹着片圆眼镜,用力一睁,便落下来,带着银链子垂在胸前。虽然对方老到毛发变色,却依然能判断出是个中国人,手背与衬衫领口露出的皮肤还是黄的,口音也不古怪,是正宗上海人。

  “你们老板呢?”

  “老板日日在这里,还要我们这些人做什么?小伙子哪有这样拎不清的?”

  老头没好气地将台面上的工具逐件收进一个看似沉重的木头匣子里,那匣子扁平修长,几个暗格里还铺了紫色丝绒,一看便是舶来品。

  唐晖倒也没有嫌恶那伙计,年纪大的人多半如此,喜欢以过来人的身份藐视一切,仿佛开天辟地以来便是他们懂得最多,最能感悟人生真谛,于是让自己变冷,抑或变得琐碎。

  “那能否帮我通传一声?就说我有重要的事体找他,明儿下午这个时候,请他一定要在店里。”

  “这几天老板都不会在,你不用来。”老头的回应里没有半丝犹疑,终于令唐晖有些气恼了。

  “你告诉他,可一定要来,性命攸关的大事啊!”

  这一讲,反把老头讲笑了出来:“小伙子,如果是关系性命的大事,你不好到他家里头去找?”

  “那老师傅,侬晓得老板家住在哪里哇?”他不得不忍住气问了一声。

  孰料老头将脸一沉,回了三个干脆利落的字:“不晓得。”

  唐晖愣了一下,只好拿出从前要采访上官珏儿而拼命买通她底下管家的劲头来,笑道:“老师傅啊,您帮帮忙啊,真有急事体的。”边讲边将一张钞票推送过去,“您拿去买包香烟吃吃。”

  老头斜睨了一眼钞票,冷笑道:“要不要我给你钱,你帮帮忙不要再来烦我?我今天一天还没开张,等下要吃夹头的,你还来添乱!”

  言下之意,是要他买东西。唐晖叹口气,只得胡乱选了一块看起来不太贵的银壳怀表。问多少钱,老头头也不抬便张口要八十块,唬得他肉跳,少不得求道:“那今朝我钱没带够,你帮我留住,明天我来取,可好?”

  “好的呀。”老头点头道,“那我也明朝告诉你我们老板在哪里。”话毕,便将工具又从匣子里一件件拿出来,像在刻意炫耀自己有门手艺。

  只可惜,次日来的不是唐晖,却是杜春晓。

  孟伯一见杜春晓,便摆出更冰冷的脸色来,因从她的邋遢穿着上已估摸出她钱包的分量。杜春晓也不言语,只趴在工作台上看他摆弄一块女式腕表,一个齿轮按进去又弹出来,他反复摁了几次,终于不耐烦起来,抬头瞪了她一眼,吼道:“你不买东西便不要捣乱!”

  “嘿嘿……”杜春晓坏笑几声之后,将一张毛孔粗大的脸更挨近了孟伯一些,说道,“原本我是拿着八十块钱过来跟你买老板的消息,不过如今看看用不着了,您还是直接告诉我高文的下落,否则吃亏的是自己。”

  “你个女人家嘴巴倒是交关(非常)利索么?跟昨天那个小伙子讲过咧,老板这几天都不在,哪里去了不晓得,你们不要来烦!”

  “你要再不讲,我叫巡捕过来问你。”

  说毕,杜春晓转身欲往外走,孟伯面色苍白地抓住她的手腕,颤声道:“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好乱讲。我们又没犯法,你叫巡捕来做什么?”

  杜春晓的腔调此刻已变得有些邪门儿,笑回:“找老板哪!人命关天的事体,你这个做伙计的倒是一点也不急的,也不怕下个月没工钱拿的么?一定有可疑!”

  “能有什么可疑?你不要找事!”孟伯已额上冒汗,忙拿出一块大丝绸帕子来擦了两下。

  “我不找事,是我的牌在找事。”杜春晓不知何时手上已夹了一张魔术师牌,恶声恶气道,“这牌告诉我的事体可不少呢!”

  “哦?告诉你啥事体?”

  “告诉我你们几个店内的伙计正变着法儿算计你们老板,所以他去了哪里只有你们最清楚!”

  “你又瞎讲什么?”孟伯嚯地站起身,匣子落地,银晃晃的工具哗啦散落。

  此时柜台后的一扇小门开启,跑出来两个穿黑色紧身背心的男子,均是瘦长个子,神情紧张,鬓角一律剃到泛青。

  “要么去里面谈谈,这位小姐。”

  说话的那位唇边有一颗痣,眼睛转得厉害,像是个能出主意的人。

  “不用进去谈了,把你们老板的下落告诉我便可。”

  “凭什么要告诉你?”孟伯将台子一拍,掌下发出一记闷响,旁边一只吃空的碗也跟着震颤了几下。

  杜春晓夸张地打了个哈欠,烟熏味儿从嘴里喷涌而出,遂一屁股坐在柜台上,单手叉腰,喃喃道:“因为你不讲,恐怕女儿性命也难保。”

  孟伯当下面色如纸,握紧拳头良久,方才松开,一字一句道:“好,我告诉你老板怎么了!”

  ※※※

  唐晖到死也弄不懂杜春晓使了什么法术让那难缠的老头讲了实话,只是杜春晓回来时还不住拍着心口,嘴里只叫嚷着一句话:“吓死我了!”

  夏冰眼皮也不抬一下,只管将一碗雪菜肉丝面端到她跟前,她停止了叫唤,用面堵住嘴巴。

  “你怎晓得是几个店伙计暗算了老板?又怎知那老头有个女儿?”

  杜春晓把屁股底下压得热烘烘的牌抽出来,丢在茶几板上,塞满面条的嘴里含糊道:“都是牌的功劳嘛。”

  “你纵问死了她,她也不会讲实话。”夏冰扶了一下眼镜,神情里充满怜爱,像看一只顽皮的宠物。

  杜春晓当然不会讲,她一进店便看到堂内收拾得过分干净,门面却是疏于打理的模样,显然没有招揽顾客的意思,里头钟表均是过时的款式。孟伯手脚也明显不利索,却还在假装修整钟表,要维持这样门可罗雀却无人起疑的状态,必定是心里有鬼。何况她来回走过好几次柜台,每道缝隙里都用手拈过,一尘不染,绝非一个眼神不好的老头子能干的漂亮活儿。再者讲,有客人上门要找老板,伙计百般阻挠等于挡财,还刻意拉高商品价格赶自己生意,行为明显有蹊跷。最重要的是,孟伯那条擦汗的湖蓝色丝帕子有些女气,而柜台上那只空碗涂了“同丰面馆”的字样,只能吃馆子的男人大抵无妻,加上帕子那么新,老头那么老,只能搏一记,赌他有个已出嫁的女儿,于是脱口而出,竟也歪打正着。但事后一想,倘若他是有个年纪轻轻的风骚相好也未可知,不过专注于精密器械的男子,往往已将情欲转移到那上头去发泄了,多数也未必好那一口。她这么往细了一思量,背上瞬间浮起一层冷汗。

  而这些秘密,杜春晓是打死都不肯告诉别人的,否则手里的塔罗牌便没得饭吃了。

  【3】

  高文与那只藤箱已抱在一起两天三夜了,地下室浓重的煤炭味儿熏麻了他的鼻腔,所幸一扇老虎窗依旧开着,每日尚能照到两个小时的阳光,背心贴身口袋里突出的怀表多少给了他一点安全感,只要时间在流逝,就能冲淡焦虑与危机。

  真的能冲淡么?高文内心的忐忑已提升到顶点,他忍不住伸展了一下双腿,碰到装淡水的铜壶,那壶发出“嗵”的一声,把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宁静又击碎了。高文想起在苏格兰老家的少年时代,家里后院有棵粗壮的苹果树,每到秋天,他都会待在上面采摘最小的果实去砸那些飞鸟。有一次不巧砸到正在除草的父亲,他用平静的口吻“请”他下来,要他进厨房拿一把斧头,然后当着他的面把这棵树砍掉了。当晚,他只能拿着半块硬面包睡在衣柜里,也是这样的幽黑,恐惧无时无刻不在包围他,鬼魂从角落里钻出来撕咬他的皮肤,令他浑身发痛。

  所以高文此后无论躲在何处,都要求给予一个形状具体的可供透气的地方,比如一扇窗,一个能望见天空的孔洞。夜晚总是最难熬的,他仿佛漂浮在宇宙尽头,形状不明的野兽正张开嘴等着将他吞噬。

  他裹着毯子,拼命把头仰高,月光从老虎窗上洒下薄薄的一层,这才是最好的抚慰。可是……月光突然被黑影取代,他瞬间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然后头顶响起的咯咯声愈发刺耳。

  这是什么?有怪物在咬窗格?

  高文在胸口划了五六遍“十”字之后,终于听到“壳秃”一声,一股冷风灌入,月光照在一颗乱发痴张的头颅上,一记嘶哑的女声随即飘入。

  “高文先生,我们来了……”

  那“女鬼”从老虎窗上伸下一双黑漆漆的长臂来。

  一瞬间,高文直觉头皮已炸裂,内心已尖叫一万次,喉咙却被卡住,只能撑大眼眶看着厄运降临。直到“女鬼”的双腿也跟着垂下,在空气里划动几次,如畅游夜海一般自在,遂“嗖”的一声跃下,膝盖与脚尖几乎同时着地,又很快站起身,笑嘻嘻盯住他看;紧接着又跃下一个人来,精瘦,穿灰毛衣黑长裤,下来时还“唉哟”一声,有什么东西跟着掉落,于是他伏地摸索了好一歇才拿起来,放在毛衣收身下摆上擦一擦,架到了鼻梁上;第三个人的影子尤其高大,因为身材的关系,略有些笨手笨脚,所以下得极慢,还需第二只“鬼”帮忙托一把。

  “这里有照亮的家什没?”那“女鬼”龇着牙,蓬头垢面看不清五官。高文勉强站起,摸到先前用背部死死压住的开关,拉亮电灯。

  地下室刹那有了暖意,月光已不如先前那般耀目了。只见“女鬼”俨然是活生生的凡胎,穿着明显短了半截的女式对襟西服,内配紫罗兰色衬衫,已被澄黄灯光渲染成不尴不尬的古怪颜色。胸前扣子绷得紧紧的,腰部又异常松垮,系能让男人浮想联翩的躯体,却没有刻意突显出来。牙上的烟斑触目惊心,竟还咧着嘴在笑。她身后那两个年轻人,亦系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一位高大俊朗,气宇轩昂,另一位则斯文腼腆,骨瘦如柴,但眼睛却是活得很,短短一分钟内已将地下室打量了好几遍。

  ※※※

  高文老板的忧虑就挂在脸上,所以杜春晓只略微戳了一下,他的部分秘密便抖搂出来了。

  “我不认为这事有什么好说的,五个月前,有两个俄罗斯人到我店里来,说要卖一批珠宝,我看了一下,那些玩意儿成色并不太好,所以没有收,但还是借了他们一笔钱。过了三个月,我要求他们归还借款,他们答应了我要还的,却迟迟没有兑现。我知道事情不对头,便找了一个朋友帮忙,你知道,是那种跟黑道有些关系的朋友,希望能帮我把钱要回来。后来……”

  高文握紧手中的杯子,舔了一下嘴唇。他的住处并不隐蔽,就在钟表店对面的一幢二层楼房里,外墙砌了灰秃秃的水泥,显得很不起眼,家具也不太奢华,都是价格适中的胡桃木打造的,地毯也是非常结实的混纺料,一看便系典型的守财奴式的装潢。在这样的地方喝茶,老能闻见一股子抹布没洗干净的油味儿。

  “后来他们果然把钱还回来了,毫无疑问是我那朋友帮的忙。”他艰难地咽了一口茶,一对灰眼珠暗淡无光,“但是……在拿回钱的当晚,我在打烊回家的路上被人袭击了,有两个人在弄堂里堵住我,还亮出了家伙,我起初以为只是普通的抢劫,你知道上海的小瘪三很多的。但我很快就发现他们虽然不说话,只发出嗯嗯的声音,却都身材异常高大,很像先前欠债的俄罗斯人。我知道他们不会罢手的,所以委托我的朋友帮忙把他们找到之后再警告一下。朋友建议我先躲两天,把生意交给手下的人打理,我不放心,所以把店关了,只委托孟伯每天给我送饭,清理地下室——”

  “可是真奇怪啊,孟伯还是开着店,直到今天。”唐晖忍不住插嘴,高文缩了缩肩膀,不再说话。

  杜春晓笑道:“那是因为不能关。”

  “为什么?”唐晖与夏冰同时问道,唯有这个时候,两个人才露出一样的表情。

  “因为孟伯背着他的老板在做别的营生。”她拿出一支烟,点上,极自然地架起大腿,摆了个看起来极风骚的姿势。

  “早告诉你不要再去百乐门了!”夏冰突然吼了一句,杜春晓忙将架起的大腿放下。

  “进店之前我在对门面馆坐了半个钟头,因是吃饭时间,见店伙计端了七八碗面过去了,这么一家小店,哪里来如此多的店员?于是过去瞧了一下,柜台上的空碗竟只有一个,算上后来要跑出来动粗的那两个家伙,也不过三个人,其他的面都送去哪里了?”

  “送去哪里了?”

  “那就只有高文老板跟咱们说说这个理儿了。”

  “哼!”高文狠狠往桌上捶了一拳,怒道,“必定是店后头那家赌花会的!”

  高文讲的赌档,系设在苏美钟表店后面一个隐秘的偏宅里头,属洪帮地盘,因当初洪帮的小头目过来找高文商量,欲让赌客从他的店门出入,以避人耳目,作为条件,每月的保护费全免。孰料高文一口回绝,宁交保护费,亦不愿与赌档有掺和,洪帮当下也不为难,竟收了钱去了。如今看来,他们必是从孟伯那里开通了新门路,趁他如今躲难的时候,帮着赌档望风。

  “如此说来,你的伙计这么算计你,你是一点都不知情?”夏冰疑心病比较重,便追问道。

  高文面色铁青地摇摇头。

  “这可奇了,你纵不晓得这个事,那先前帮你要债的那个黑道上的朋友又是谁?”杜春晓倒是一针见血。

  “对不起,无可奉告。”

  “别以为你不说我就不晓得了,我可是会……”她情急之下又要掏塔罗牌出来镇场面,却被唐晖打断。

  “好了!我们谈正事!高文先生,我们这次来,是向您取一只藤条箱的。”

  “谁要你们来的?”高文即刻脸色煞白,比先前还紧张一些。

  “施常云。”

  高文沉默半晌后,站起身,打开酒柜,从里边拿出一瓶伏特加,对瓶便喝了一大口,瞬间面皮呈现不自然的粉红,呛鼻的酒气从他身上每个毛孔里透出。

  “好,我现在便去拿。”

  “我跟你一起去。”夏冰站起来。

  走进地下室花不到一分钟时间,但夏冰在后头盯住高文的背影却似有一个世纪之久,因他觉得这个洋人有些古怪,却又讲不出哪里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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