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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唐(九州)-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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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必在意,每个人有自己的路要走,人要学会感恩,不要以为别人做的都是理所当然的。你能做到这个份上,我已经很欣慰了。”

“关大哥,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你一身本领,为何安心做这明面上的掌柜呢?”

关瑜元摆了摆手:“孩子,你真的以为我不愿意从军或者入仕吗?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这种济世安民的责任,几乎每个人都想承担。将军休拂拭,留点战袍红。如此洒脱的生活,哪个不向往?但是若是每个都去做了将军、卿相,这大唐的物资该由谁来运转?”

轻咳了咳,关瑜元接道:“陛下设立隐士组织本是为了避人耳目,支出当然不能从国库拨取。这一切的银钱都需要我们自己解决,若是你关大哥我嫌弃这身布衣(注2)如何能负担起这么大组织的运转开销?”

“关大哥,我……”

少年恍然大悟,愧疚道。

“人本没有高低贵贱,这些都是世人强加的观点。不过,若是你觉得自己身份低贱,封闭起自己,就没有人可以帮你了。”

关瑜元摆了摆手,点到为止。

有些事不需挑明,你看到的不一定都是真实的。要想看清事件的真相,唯有自己去徐徐探索。

注1:刑天:《山海经·海外西经》记载:“刑天与天帝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刑天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

因此,刑天常被后人称颂为不屈的英雄注2:唐朝规定商人不得穿丝绸、锦缎,只得着布衣。商人地位是很低下的。

第二十三章 连角(三)

转眼间,十日已逝。

陇右军营中,李括正端坐在案几前看着一份邸报。

自长城堡一役后,他手下的朱雀团兵卒折损严重,三百人的编制中竟生生只剩下一半。好在哥舒翰大帅从陇右戍军中抽调了四百多名精壮,拨给他正好凑了个六百人的整数。

朝廷正式的封赏虽然还没下来,但哥舒翰大帅却实封了他铜武营左果毅都尉的实职。虽然没有得到了朝廷的正式承认,但得以统领六百余人,亦让少年心中大喜。

听高伯父说,哥舒翰大帅会出面保举自己一个振威校尉的品级,如此一来,自己这个左果毅都尉的职位便算是做实了。李括不是圣贤,怎会没有欲望?站在更高的位置,就能有更多的可能主宰自己的命运。只有主宰了自己的命运,才会有机会替死去的袍泽报仇!李括攥紧了拳头,锤了锤案几。

“括儿哥,那个大饼脸让我给你送一封信。”

张延基跑到帅案前,递给李括一张信笺。

“她?”

少年微微一愣,下意识的取来信笺,摸出信纸。

“百日之聚,终有一别。那夜,我中了迷药,才昏迷不醒。救命之恩,我铭记在心……那一巴掌,算我欠你的。军中定有内鬼,望保重!”

寥寥草草的笔迹下,不知涂抹修改了多少遍。

不知为何,李括的心中竟是微微一震,走了,她就这么走了?自打少年知道倪欣的女儿身后,就刻意跟她保持了距离。便是坚守长城堡时,二人也只是例行公事的寥寥数句。也许是因为雨夜的那一巴掌?亦或是对之前关系过度亲密的补救?至于其中原因具体是什么,就连少年自己都讲不清楚。总之,少年害怕和她的眼神相遇。每每望去,那莹亮的眸底反射回来的影像最会是阿甜带着酒窝的面容。

“括儿哥,怎么了?”

张延基见李括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在他眼前用手晃了晃道:“你不会是喜欢上那个大饼脸了吧?”

“啊?说什么呢你,臭小子,我怎么会喜欢上她!”

李括随手将信纸压在案牍下,夹了张延基一眼。

“我就说说,你倒着了恼,真是不打自招。要我说啊,那个大饼脸啊其实人还不错。只不过是快坚冰,需要有人甘做火炉将她烤化了!”

张小郎君耸了耸肩,满脸的不在乎。

“你个死小子!”

李括上前给了张延基一个搂脖,才算堵住了张小郎君那张大嘴。

“什么事情这么高兴啊!”

归德郎将张守瑜不知何时进了营帐,笑呵呵的坐到了胡凳上望着二人。

“郎将大人!”

“张大哥!”

两少年冲张守瑜抱了抱拳,施了一军礼。

“有时我是真羡慕你们,打打闹闹的,便是兄弟情深。哪像我,若是和手下弟兄这番玩闹,还不被人说成是老疯子。”

“哪有,张大哥你又拿我们打趣!”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了。其实我来也没有什么大事,我听说有一位大师近日在城郊的土楼山中讲佛,你们要不要跟我去凑凑热闹?说不准我们还能除除身上的戾气呢。”

张守瑜摆了摆手,提出了一个建议。

“大哥有命,敢不从耳?”

两少年皆是爽朗一笑。

鄯州城郊,土楼山间一处破庙外,两个猎户装扮的男子缓缓挪动着步子。

这二人一高一矮,身侧较矮者显然受了重伤,虽然已用白布包扎了伤口,却仍有鲜血从胸口晕出。身侧阔高者扶将着同伴缓步行至破庙前,推开破旧的木门,一股灰尘随风扬起。

从斑驳的木门就能看出这座庙宇破败有些时日了,一时间红褪墨残,只叫人感慨时光飞逝,往事已矣。

但他却无暇多做感慨,把同伴扶将到小庙正殿,聚来一拢杂草,将其缓缓放下后,便席地而坐。

环首一顾,只觉这间庙宇与寻常人家确是没有什么分别。正如岁月落尽了繁华,当这朝圣之地散去氤氲,洗尽铅华后,留下了的便是空空一壳罢了。

那高个猎户心下不耐,便起身四下走走。缓步来至厅堂后侧,掀开落满灰尘的帆布帷幔,猎户便来至后间堆放杂物的一间小跨院。

虽然已落满浮尘,但他依然能透过斑驳的木架看到许多卷堆放整齐的经卷。即便时光洗去了曾经的繁华,这些珍贵的经卷也不会因为时光的流逝而降低价值。

他心下惊诧不已,为何看似破败寻常的小庙却能够典藏如此多的经文典籍?虽说他不恋于佛法,但亲眼目睹如此之多的典籍,还是唏嘘不已。

“施主,您是来求愿还是来还愿的呢?”

猎户还在神游,却听得背后传来一阵苍老的声音。

微转过身,只见面前的竟是一胡须皆白身披袈裟的老僧。双手合十还了一礼,猎户和声道:“大师仁厚。小可既不是来求愿的亦不是来还愿的。”

“哦?那施主为何驾临小寺呢?”

这老僧看向猎户的目光分明带着几分戏谑,可曾有半分出家人特有的肃然?

“大师容禀,小可的大哥在猎熊时不幸被黑瞎子抓伤,故而小可欲带兄长前往鄯州城觅医。可怎知行了一天一夜却未看到半户人家,大师能否让我兄弟二人休憩片刻以作休整?”

那老僧双手合十,朝猎户一礼道:“施主有礼了,这件小庙平时也没什么人往来,你们尽可以先住下,待养好伤再走也不迟。只是这衣食确是需要你们自行负担。”

猎户闻听此言,有些不解,皱眉道:“大师,这荒郊野岭的,哪里寻得到吃食?我大哥又有伤在身,我岂能不在身侧侍奉?我自当将银钱予您,您且为我们准备两份斋饭吧。”

那老僧却是轻摇了摇头,叹声道:“少施主可懂佛法?”

猎户本已心神烦乱,此时又见这老僧如此刁难不禁心下大怒。

“虽不说精通佛法,却是懂上几分。”

“哦,那少施主可能为老衲解读一下何为慈?”

“那有何难?”

拗劲上来后,猎户却是强势道:“佛祖教导我们要多行善事,为诸众生除无利益是为慈,众生有苦,而救度之,爱惜众生,施济贫苦,扶持病人,急难相助,使登快乐彼岸。”

略一停顿,他接道:“佛祖教导我们要无缘大慈(注1)不但对自己有关系的人要大爱,对自己没有亲戚,朋友关系的人也一样要关怀爱护?正如我儒家礼运大同篇(注2)中所讲,不独其亲,子其子。而应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而大师此番行径岂不是与佛法背道而驰?何以称的上慈?”

那老僧轻叹一声道:“少施主此言差矣,少施主只只佛祖教导我们要无缘大慈,却不知佛祖亦教导我们要同体大悲?(注3)宇宙万物本是一体,自当休戚与共,骨肉相连。但老衲也是无粮可讨,却如何做的到同体大悲呢?既然如此,也只好做到人饥我饥,人溺己溺了。”

猎户见他说的如此圆滑,心中的怒火彻底被点燃:“大师如此说来,小可却是不懂了。佛法有云,佛为自然,自然为佛。人在佛中,自然成佛。既然人人都可成佛,又为何会出现无人施舍斋饭的情况呢?”

那老僧待听猎户说完竟是盘腿坐在了暗红色的蒲团上,合眼轻声道:“虽说人人皆可成佛,但须心静如水,旁无杂念。要做到心如止水,就要破除贪,嗔,痴三毒。只有这样就会自然而然,顺理成章立地成佛。而如今世人为功名利禄奔波终日,只是想借佛谋个荫蔽,求个平安。如此一来,又何谈能够成佛呢?”

猎户虽心中愠怒,但见他说的着实有理,却不知如何反驳。思量片刻,却是话锋一转朗声道:“既然世人难于成佛,那大师们又为何还要传播佛法呢。既然佛法没有魅力引导世人向善,却又为何要占着一个普度众生的名头呢?”

那老僧轻叹一声,高声道:“善哉善哉,少施主慎言。非是佛法不够精妙,而是世人不能够放下我执(注4)凡我之物皆是为我所用,非我所有。若真有我,何以我之心绪、生死皆非己能掌控。而我执则为一切众生之通病,唯有放下我执,方可觅得真我,立地成佛。”

猎户依然毫不相让,接道:“那依大师之见,若我兄弟二人要讨得一份斋饭,却要等得众人皆放下我执,立地成佛了?”

那老僧仍是紧闭双目,和声道:“少施主,老衲看你还是心有郁结,因而对佛法不能很好的理解。佛法有云,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因缘是暂时的聚合,没有永存不变的实体。众人今日虽然为利禄功名所困,却不代表不会翌日参透人间三昧,得以成佛。佛法教导我们应顺应自然,如若少施主太过强求,反倒是逆了世家万物的本质规律。”

猎户见此老僧说的颇为有理诚恳,心下也静了几分,和声道:“那依大师之见,如何能让人心向善呢?”

只见那老僧面不改色,轻声诉道:“佛法有云时间万物;悲即是喜,福荫群生,用妙法门斩断烦恼根,如究竟乐。施财务,法门令大众解脱,施无畏令大众心灵安乐,众生才会法喜充满。”

猎户闻言拍击一声大腿,喜声道:“大师,我明白了。你是说只要我们在平常互相帮助,佛法之善就会根植于每一个百姓心中,这样再有所求时便不至于遇到无人所帮,无人所助的窘境了。您是在告诉我想要获得帮助前要先想想为他人付出了什么,这样便会变得无缘大慈,更近佛法了?”

那老僧闻听此言,双目瞬时睁开,轻声道:“少施主颇具慧根,真乃我佛之幸。斋饭早已准备好了,待你大哥醒来服侍他进些斋食吧。”

说完便起身朝外屋走去。

“多谢大师。”

猎户朝老僧躬身一礼,心下郁结尽消,早已是一片舒畅释然。

注1:无缘大慈:佛观一切皆空,而不以特定之人为物件,故佛之慈悲特称无缘大慈;其慈心遍及一切众生,乃为慈悲中之最尊者。

注2:礼运大同篇:出自《礼记》原文如下: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注3:同体大悲:佛陀之悲乃是以众生苦为己苦之同心同感状态,故称同体大悲。又其悲心广大无尽,故称无盖大悲(无有更广、更大、更上于此悲者)

注4:放下我执:即放下心中杂念,放弃外我,静心思考,得到本我。

第二十四章 连角(四)

“累死了,累死了。我说张大哥,何时能爬到那破庙啊。”

张小郎君揉着腰,靠在一棵苍松上,苦苦抱怨道。

“半大小子,喊什么累?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能赤手空拳打死一头猛虎。”

张守瑜头也不回的朝山头爬去,丢下一句戏言张延基翻了翻白眼小声嘟囔着:“您也就在这唬唬我们。”

说这是一座破庙,实不为过。

庙宇的匾额歪歪扭扭的挂在半空,门槛间已泛长出来野草,木门前的朱漆早已剥落。

“张大哥,那大师真会住在这样的破庙中?”

李括皱了皱眉,抬首问道。

“这你就不懂了吧,越是大师,越隐居在林间草庐、山野破庙。他们早已看破世间功名,对这些身外之物不会在意的。”

张守瑜偏了偏头随口道。

“哦。”

李括轻应一声,便跟着张守瑜朝大门走去。

轻推开老旧的木门,却是扬起一阵青灰。

“咳,咳。”

张延基掩着口鼻道:“这地方多久没人住了?大师一点都不讲究啊。”

“慎言!”

李括轻夹了好友一眼,迈开方步进了大门。

“请问有人吗?”

张守瑜高声环呼一圈,却是没有人应答。

“莫非无念大师又出远门了?”

张守瑜默念一句,便朝正厅而去。

厅中冒着缕缕炊烟,想是刚刚做了伙食。张延基摸了摸干瘪的肚子,毅然奔向厅中……

厅中自然没有无念大师。一尊断了臂膀的佛像,两个面容憔悴的猎户,三张泛了霉的蒲团便是这间正厅的全部物象。少了雕梁画栋,缺了檀香阵阵,即便是再虔诚的信徒也无法把这个场景与佛门圣地联系起来。

毕竟,佛也需要填饱肚子啊。短了香油钱,佛就不会挨饿受冻吗?

那个受伤的猎户已经苏醒,简单用了无念大师准备的斋饭,脸色已渐渐好转。高个猎户惭愧的低下头道:“都是我不好,连累了大哥。若不是我执意到山中打猎,大哥你也不会受伤。”

那个受伤的猎户挤出一抹笑容,拍了拍兄弟的肩膀:“是祸躲不过,这些啊都是命里定好的,即便大哥我不在这山岭中遇到黑瞎子,也会在别处遇到危险。与其在战场上被吐蕃蛮子捅刀子,不如让黑瞎子破了这个劫。”

“大哥……我……”

高个男子想说些什么,终是叹了叹气默然不语。

张守瑜快步朝那两个猎户走去,想去打听一下无念大师的行踪,待行到近前却是一愣。那个受伤的猎户不是别人,恰是他手下副将李霖。

原来这二人并不是什么猎户,只是两个进山行猎的兄弟。

“老李,你怎么在这?”

张守瑜忙上前查看李霖伤势。

“将军!”

李霖作势便欲起身,恰好扯动伤口,悲嘶一声。

“你别动,慢慢说。”

张守瑜忙将李霖扶下,和声道。

“哎,说来话长。”

李霖摇了摇头道:“这几日我管您告了假在家中养病,可老二这孩子不安分,非要去山里打狍子。他那个执拗脾气,我如何说的过?索性换了身猎户的衣裳陪他进山行猎来了。也是我们运气差,在山坳那块遇到了一头黑熊。那头母熊正在产崽期,性子暴的很,竟朝我们狂奔而来。坐骑受了惊,将我摔落至地。那黑瞎子照着我胸口就拍下一掌,若不是我二弟及时将黑瞎子双眼射瞎,后果不堪设想。”

张守瑜听完爱将诉说后是又气又笑,细细打量着李霖的二弟。

“小伙子,大号叫啥?”

“李晟,字良器。”

小伙子把表字咬的很重,生怕张守瑜不知道自己已行了加冠礼。(注2)“嗯,是你连发两箭射杀了黑瞎子?”

张守瑜清了清嗓子,颇为玩味的打量着眼前少年。

“是我!我害的大哥遭了罪,已是该死。黑瞎子皮糙肉厚,射它别处都没有用,唯有射向他的双眼,让它变成真正的瞎子!”

李晟挺了挺胸脯道。

“哦?”

张守瑜心中大奇,军中能射连珠箭者甚少,即便是如薛仁贵大将军一般的神将,也只能连射三箭。此子竟然能连射两箭,射瞎黑熊双眼,由不得他不奇!(注3)“小小年纪,竟有如此技艺,不错不错!”

张守瑜点了点头,赞叹道。

李晟似对自己的箭术非常自信,抬了抬头得意道:“那是自然。在这陇右道,我的箭术若说第二就没人敢称第一!”

张守瑜面容却是突然一寒道:“可你知道不知道,就是因为你执意行猎,让我麾下一得力副将受了重伤,这帐该怎么算?”

李晟不料张守瑜提起此事,努了努嘴道:“我都已经给大哥道过歉了,还要怎样。况且这是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家事,你一个外人插手什么?”

张守瑜一把抓住李晟的手腕道:“小子,你真以为这是你们的家事那么简单吗?河湟之战开战在即,你先损我军一员大将,该当何罪?”

李晟突然被张守瑜像个小孩子般的抓住手腕,只觉分外羞辱,挣了挣却没有得脱。他极为愤怒,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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