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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7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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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冰封的河川上,有两路人马各从东西而来,汇合于一处河湾。
  “冰雪封途,还要有劳季子劳苦奔行传讯,实在惭愧。”
  西面自金城方向而来的这一路行人便是凉州另一路人马,为首一名中年人年在四十多岁,内着戎甲,外罩皮裘,正是凉州张骏麾下中坚将军宋辑,彼此距离数丈,宋辑便抱拳施礼。
  至于东面的来客,则就是早前奔赴三阳川的李弇,他此前便受宋辑托付东行窥势,待到天水境中形势略有稳定,便归来报讯。
  彼此行至近处,宋辑先一步落马,而后示意随员上前将李弇搀扶下马。
  李弇下马之后同样抱拳施礼:“道御兄托我以事,岂敢怠慢。更何况今次归行,也并非全循私情托付。尚未敬告道御兄,愚已伏拜行台沈侯帐下,暂为奋武别部护军,今次归行,也是奉沈侯所命,招募乡徒义士东向受命,以壮王事。”
  或是因为天寒的缘故,宋辑脸庞本就有几分僵硬,因此当听到李弇这么说之后,其脸色变化便也尤为的明显,先是愕然,及后又是惊讶,之后才又流露出一种极为复杂、愤怒、忧虑并失望诸多情绪糅合在一起的表情。
  良久之后,宋辑脸上才勉强挤出几丝生硬笑容:“季子何以……唉,我也不知该要恭喜你,还是叹息自己无幸再与陇上良人共事一处。”
  李弇闻言后则正色道:“道御兄此言差矣,王命再播陇上,不独我等陇民振奋喜极,河西之众自张州主以降应该也会大感慰怀。我等边民,所渴者无非王道威行,胡丑逆迹,乡土承平。如今并为王事尽力,自是同道携行。”
  “是、是,倒是我失言了。”
  宋辑闻言后,脸色更流露出几分尴尬,摆摆手掩去几分不自然,而后又说道:“郊荒风寒,还是归营再叙。”
  金城久在凉州治下,城池保全倒是完好,内外多晋胡荫附之众,随着宋辑率部入驻,半座城池都被划作大军驻扎所在,足足有万余众。
  秦川中,血没腕,唯有凉州倚柱观。这一首关中民谣,讲的就是这一段时期陕西之地的生民处境。关中久乱,血流成河,陇上同样纷争不休,但唯独凉州在这一时期内免于大的动乱,独享安乐,所以大量的关西人士逃亡凉州避祸。
  河西之地虽然偏安,张氏数代经营也卓有成效,但此境终究根基太薄,没有太大的潜力。否则张氏经营数代几十年的光景,不至于连一个陇上都还不能迟迟纳入治中。
  至于凉州今次投用于河南的兵力,前有张瓘将近十万众,后有宋辑万余众,看似数量极多,但其实绝大多数都是晋、胡依附之众,或者干脆就是在陇上就地征发,真正归属于凉州州府的兵众,甚至不足万余。
  这也是陇上兵事的特征之一,看似势大凌人,实则全靠骨干支撑。乡势早年自称凉王的陈安,最盛时号有十数万众,兴起的猛烈,败亡也猝然,全凭一口气势,一旦败象稍有流露,那些依附而来的乌合之众便会飞快散去,并没有什么成熟有效、勒令约束这些部众的手段。
  两方人行入营中,各自落座之后,宋辑终于忍耐不住,开口问道:“依季子所见,今次西进之王师,果真值得大愿托付?”
  宋辑真是感觉匪夷所思,李弇原本还是受他所托东行窥望,结果走了这一遭,李弇赫然已成王师护军,这转变之大,实在让他有些无法接受。
  “我其实也不知该要如何自述所见所感,但今次西行之王师,确是不同已往。将士悍不畏死,士气凌云冲霄,此等气象若还不能成事,慑服陇上群胡,那真是天灭我诸夏冠带,令人绝望,痛不欲生!”
  李弇阅历也堪称丰富,经历过陇上最动荡的时期,也多见精勇、凶悍之徒,但这一次所见王师之风貌,扔给他一种耳目一新、击节赞叹之感,尤其那种力杀万军之众、仍能悍不畏死直冲纷乱战圈的壮烈,已经不仅仅只是军士精勇凶悍能够述说。
  类似的悍气,陇上这强梁林立之地不是没有,但往往都是恃强而虐、脱不了一个暴亡的结局。可是这一支王师给人最大的感受就是凶悍之余、不乏节制,攻伐时悍不畏死,静默时令行禁止。
  “这是一支真正王者所御之精军啊!”
  如果说这一支王师与陇上强梁最大的不同,李弇觉得是那种最基本的战斗理由,这不是一群由欲望和暴戾所驱使的暴徒,而是由意志和使命所凝聚出来的强军:“其军势盛态,远非言语能尽,若道御兄能往亲见,应有更多感念。”
  听到李弇给予这支王师如此高的评价,宋辑也是大感惊讶。其实他的消息渠道不独只有李弇这一条,另有许多斥候外派,包括许多相好的陇上势力也都有消息传递,其中不乏讲起这一支王师军队的强大。
  但诸多讯息,都不如李弇面对面向他讲述时脸上所流露出来的那种根本掩饰不住的惊叹。
  他与李弇私谊不浅,也多知其人才力,因此对于李弇所言便更重视得多,同样也更加有些不能接受。凉州同样不乏精兵,尤其在永嘉之乱的前后,当时州主派遣数路人马驰援中州,凉州大马威名赫赫,都是一场场战斗打出来的战绩。
  可是现在听到李弇对这一支王师的评价,很明显是觉得他们凉州精锐在这一支王师面前同样不可相提并论,这就让宋辑有些无法接受了。特别李弇旧年也曾从事州府,现在却又转头义无反顾的投靠王师,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这一看法,而非仅仅只是流于虚辞的夸赞。
  一时间,宋辑心中也是充满了好奇,真的想亲眼去看上一眼,究竟是什么样的军容气质,居然值得李弇如此夸赞追随?
  但这念头很快便被他自己打消了,因为他深知眼下不是继续东行的良机。张瓘那个蠢物贪功妄为,暗使降将率部阻拦王师。
  这一做法不能说是错,毕竟凉州对陇上垂涎年久,若能趁机兼并,得到陇上源源不断的兵士补充,凉州实力将会成倍陡增。可问题是,既然做了就该做的彻底些,现在非但没能阻止王师上陇的步伐,反而成全其威名,这就让凉州方面变得被动起来。
  其实早在李弇到来之前,张瓘便屡屡传讯催促宋辑东行,而宋辑也早在大半月之前便抵达了金城,始终在此徘徊不进,就是不愿去帮张瓘收拾那个烂摊子。
  这也不能说他是心胸狭隘,独善其身,实在张氏兄弟今次攻略河南,许多作法已经让他们这些凉州老人多感齿冷。
  张氏外来门户,能够在凉州立稳,少不了他们这些凉地豪门鼎力相助,可是张家立稳之后面目便陡然一变,特别是张骏并其叔父张茂,对于凉士的打压更是毫不掩饰。
  像今次的陇上作战,他们凉士几乎尽数被排斥在外,现在张瓘做了蠢事,宋辑也实在没有理由去帮忙分担。而且他也实在没有好的方法去应对,一旦贸然东进使得彼此矛盾彻底激化,将更加没有寰转余地。
  沉吟许久之后,宋辑才开口道:“季子今次一行,依你所见未来陇边局面又会如何?”
  他虽然有些不悦李弇投靠王师的行为,但对其才力还是颇为敬重的,因此也想听听李弇的看法。
  “我早前不过陇上野人,守户豚犬罢了,又能有什么势力识见。但若只是私下闲话,我真觉得州府今次进于河南,其实还是略有轻率。陇上所以势变,根源本不在此,而是因为中州王师西征……”
  李弇的意思很明显,河西、陇上虽然毗邻,但河西根本就欠缺搅动陇上局势的实力,所趁的无非是东面势变的波及,从这一点而言,河西虽然略有基础,但从实力上来说,与占据中州精华之地的洛阳行台根本不在一个等级。
  “张氏州主诚是边中伟士,能够庇护一境不受戕害,无愧盛誉。陇上所在,周回蜿蜒,山川绵密,乡宗自守之余,更有群胡诸夷遍及沟岭,纵有强士,得据一时,若无英主,终究难久。如今王命宣威,陇士振奋,张氏州主勉强东来,所为者何?”
  李弇这一番言论尚还含蓄,虽然承认张氏善保凉州的功业,但也觉得其才力至极大概也只在一州之内,别的都不说,单就他自己经历而言,可见凉州并无更大的包容力。
  强取陇上或能得于一时短利,但陇上这些豪强却非张氏能够驾驭得了,到时候很有可能祸变连连,反而会令凉州原本还有可夸的一方安宁都荡然无存。
  “窦融故事诚然可效,但隗嚣暴亡也实在可诫啊!”
  两汉之交,窦融善保河西,隗嚣争雄陇上,光武中兴,隗嚣遭到了诛杀,而窦氏则归化入国,这一则旧故事,又与当下的局面颇有几分类似。
  凉州张氏保于河西,未尝没有效法窦融的意思在其中,可是在李弇看来,随着张氏自立年久,已经渐渐失去这一点初心,若再强争陇上,结局或要靠近隗嚣更多。


第1244章 凉土难王
  姑臧乃是凉州境内第一大城池,也是凉州州府所在地。经过凉主张氏四代经营,整座城池更显巍峨,内外居民数万户之多。
  原本的坚阔城池之外,姑臧城外尚有小城并设,一如洛阳之金墉城又或建康之石头城,常年精兵镇戍,拱卫着这河西精华之地的安宁。
  而除了驻兵小城之外,姑臧城周边也多有规模大小不等的坞壁兴筑,这些坞壁有的仍然属于州府管辖的屯垦地,有的则归属境域中各家豪强,如群星拱卫着姑臧城,也是目下凉州局势的真实写照。
  在姑臧城周边,尚有众多规模宏大的楼台阁堂,而这些宫殿周边无一例外都有着大片的园林兴设。这些宫殿园林都是历代州主圈建起来,寻常小民不可轻涉其中。
  时入深冬,这些园林中也难免草木凋零,唯松柏树木尚是苍绿,已经难以尽彰园墅之美。此刻游园中正有数百战马奔腾,骑士们呼啸往来,将一些野兽驱赶到平野高耸的一处阁台周边。
  阁台周围自有武贲环绕拱卫,阁台上方的围栏内正有一名体态伟岸的戎装中年人,其人手持劲弓,张弦射向周边惊恐逃窜的走兽,每有猎物中箭倒地,周边便有甲士群呼:“殿下神射!”
  这一名中年人,正是目下的凉州之主张骏。张骏时龄未及四十,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其人虽然地位尊崇,无需亲司戎事,但却是弓马娴熟,精于搏击,英武之处,不逊军中骁勇。
  寒冬鸟兽匿迹,实在不是游猎的好时机,尽管周围军士尽力奔行寻觅猎物,但被驱赶到阁台附近的也实在有限。兼之朔风扬起,也实在太影响发挥,频射不中之后,张骏心中也渐生意兴阑珊之意,将弓递给身旁武贲,而后缓步下了阁台。
  这一片园林宫殿名为谦光殿,是两年多前张骏起意于姑臧城南兴筑,当中一座大殿,四边又各筑一座殿堂,各以春夏秋冬为号。除了建筑极尽华美之外,宫殿中各种器物陈设也都诸多珍奇,令人目不暇接。
  凉州虽然地处河西边陲,但若论及物胜却完全不逊中州之丰美,品类之繁多,甚至还要远远超过。只是由于去年开始大举用事河南地,州内难以维持大规模的营建,所以这一片殿堂还迟迟没有竣工,仍然在维持着小规模的营建。
  不过由于州主数日前驾临此中暂居,未免喧哗,所以许多工匠都被迁走,暂停营建。而那些狼藉的营建场所,则就都被皮毡、帷幔遮挡起来,以免扰人视听。
  离开猎台后,张骏便来到谦光殿北面的冬居玄武黑殿。这里除了一些随驾的武贲、侍儿之外,另有数名州府属官早已经等候在此。眼见州主返回殿中,属官们俱都迎上揖拜,或称殿下,或称主上。
  张氏对外虽然仍奉晋祚,以凉州刺史、西平郡公自居,然而在内则不奉晋祚历法,所设官僚府寺一如王者,因是群僚称之以殿下。而所谓的“凉王”之称,则始于汉赵刘曜的羁縻封授,张氏虽然不受此爵,但国中已是以此行之。
  “府内喧哗,近日可有平复?”
  张骏入殿之后便召来州府治中从事张耽询问道,如今的凉州各种章事职位也都透出一股别扭,既保留了原本的刺史府从事、参军构架,除此之外又有一套州牧司职,还有就是一套假王百僚。
  这几套班底,意义也都各不相同,若从章制而言,最高的自然是假王僚属,多以张氏亲昵宗户又或州主亲信之众所担任。牧府官员则主要就是境域之中各豪门族人担任,至于如今,这一系官员则是隐隐被排斥冷落。而张骏真正处理州务,主要还是仰仗一众从事、参军。
  张耽同样是张氏族人,听到张骏的问话后便上前说道:“府下各司仍是讽议诸多,不能统合,言者多论陇边多巨滑悍贼之众,据之不足收益,凡有引祸之忧……”
  张骏听到这里,便忍不住冷哼一声:“州内难道就少巨滑奸恶?”
  早数日前,他便由州府搬出,入住谦光殿,为的就是避开州府内的诸多纷争。而这些纷争,主要自然就是对于陇上的分歧。许多凉州豪门如宋氏、索氏等各家,主要倾向于放弃一部分陇上战果,避免与西来的王师发生更加直接的冲突。
  可是且不说陇上所得如何,单单这个提议本身便是张骏所不能忍受的。如今西征那一路王师,不过中州行台一偏旅罢了,因其上陇,便要自己退出,这不啻于直接向中州行台低头,未来他又凭何威立凉土?
  凉州虽然远离核心战祸所在,但这些年来局势也始终不曾真正的平稳。主要的矛盾从早期的本土门户与外来者的冲突,到如今又改头换面变为建制与归化的矛盾。
  张骏的父亲张寔在位时,张氏立足凉州未稳,仍须仰仗当地豪强的扶植,而关中、陇上又接连大乱,也是凉州外来者蜂拥而入的高峰期。张寔因可笑的理由而被部将弑杀,但说到底无非是因为这些外来的豪强不忿张寔优待本地豪强,苛待外来人士。
  及后其叔父张茂在位,凉州局势渐渐有所稳定,而本地豪门则渐有尾大不掉之势,凉州军政事务多为豪门把持,张氏叔侄几成傀儡。所以张茂便又需要引重外来人士,反过头来打压凉州本地的豪强。
  到了张骏在位时,其实凉州这两股势力矛盾已经被压制下来,即便还有,但也不再像此前那样直接,而是托以别的面目,即就是究竟是要称王建制于凉州,还是继续树立晋统这一面千疮百孔的破旗?
  胡虏尚有称孤道寡热切心肠,更何况张骏这样厚积数代威烈的河西霸主,尤其此前无论汉赵还是羯赵在对凉州施加羁縻、拉拢时,俱都王号相许,这更加强了张骏心中的热切。
  若能建制于凉州,不仅仅只是单纯名号上带来的尊荣,在此建制之下,更可通过规章礼法等各种手段加强对凉州诸多势力的震慑与控制,使凉州不必再保持目下这种尴尬的局面。
  “窦融或隗嚣?真是笑话,即便我为窦融,吴儿堪作光武?”
  念及近来凉州诸多此类的时流讨论,张骏便忍不住冷笑连连,旧事诚可为鉴,但世事总在人为,如此生搬硬套的类比效法,不过一群时流庸类的痴人呓语。
  对于中州行台,张骏谈不上有多大的好感,甚至心内还隐隐有几分厌烦。他家数代守护凉州,保此一方安宁,只因地处边远,不为王道雅重。反倒是那行台沈维周区区吴人门户,凭其权斗便一举把持晋祚王政,远远超过了他家数代的经营。
  身在这样一个位置,张骏又岂无争胜心意?事实上中州行台的崛起,也驱使他加剧了在法统上脱离晋祚的各项准备工作。像是今次出兵陇上,便是他打算割据建制的重要一步。以河西之偏安富足,再控陇上诸多晋胡强众,足以近窥关中,以待中州发生变故。
  中州行台虽然很强,但河北仍存大敌,南北交战最终结果如何仍是在望。张氏称雄河西数代之久,他怎么可能甘心归化晋祚,雌伏于吴乡权奸之后!
  以往与中州行台,尚还止于名位上的牵扯,可是现在随着王师步入陇上,双方之间矛盾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也令得凉州各方势力之间的博弈达到了白热化。
  讲到这一点,张骏又不得不感慨,这个沈维周未及而立之年便达于如此高位,在江东南北诸多世家的掣肘纠缠下脱颖而出,实在不是单纯的依靠运气又或家势。
  其人目下虽然仍远在中州,但凭此区区一旅偏师远行上陇,战略上得失如何尚且不论,但却因此彻底引爆加剧了凉州诸多暗藏的隐患矛盾,也彻底打乱了张骏经略西陲的步骤。
  原本在张骏的估计中,中州行台即便收复关中,不过求一个侧翼稳定,主要的压力还是来自于河北的羯胡残余,不可能在陕西之地投入太多精力和兵力。而凉州大可趁着这一段时间,借势于行台,快速平定陇上,得于能够彻底自立建制的资本。
  可他还是小觑了那位沈大将军的格局、眼略,也过分高估了自己的威望。陇上这一旅王师的最大意义不在于攻伐,而是在于逼迫他们凉州表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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