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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祚高门-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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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陈家低头认错,沈牧才长笑一声,将那已经在马背上跌得几近昏厥的陈家侍婢丢于道途。陈家人却忿怨于怀,直接将那悲戚走来的女子推出去,似要打算直接将之弃于乡野。
  沈哲子见状却是不忍,那女子孤身落在荒野途中,性命堪忧,两家一点无意义的小纠纷,何至于连累一个无辜女子送命。
  想了想后,他让人把沈牧叫来,笑道:“人无信不立,二兄既已叫嚣收纳那娘子,岂能言而无信。”
  沈牧虽然比沈哲子大了许多,但早在伯父沈充麾下历练,素知沈哲子之能。听到这话,脸上便流露苦色,尴尬道:“青雀你何苦为难我?我室内已是喧哗难平,戏言而已,哪会真要强求那娘子……”
  “二兄戏言一句,却要葬送一条无辜性命,给我家增添怨望。”
  眼见沈哲子说得严肃,沈牧不敢再坚持,哀叹一声:“我也是无妄之灾啊,何必要戏弄那陈三,给我家再添负担。”
  口里絮叨着,沈牧又翻身上马,将那仍在埋首啜泣的女子横抱起来,对着陈家人喊道:“陈三,今次算我买你侍婢,等你到乌程再来见我,自会给你补偿。若被我知你在外恶言我家,你我恩怨便不好化解了!”
  乡议定品在即,沈牧虽然任性霸道,也不敢给自家再添恶名。
  一行人再上路,并无意外发生。过了两日,便到达乌程。
  徐家作为地主,出面接待沈家一行。几百个人尽数安置下来,几乎占满了徐家位于郡城外一座庄子。
  沈家这次也不是空手来,随队运送一批钱帛,让徐家往更北的吴郡去收购一批散粮暂时维持。至于更直接的米粮援助,已有沈哲子叔父沈克在武康亲自调集,由徐家派人去运回。
  作为沈家最铁杆盟友,徐家受连累尤深,虽不至于揭不开锅,但随着冬季到来,家业维持也是越发窘迫。接受这一批援助,可大大缓解境况,因此对沈家这些子弟分外热情。
  时下人最主要娱乐方式还是宴饮,因此为迎接沈家到来,徐家也是摆起了极大的宴会阵仗。与沈家交好者自然也是乡豪之家,因此这宴会便少了许多雅趣,却有几分吴中特色的彪悍之风。投壶射箭之戏,樗蒲相扑相角。
  徐家武勇之风尚有一点彰显,便是庄中竟还有一个专门开辟整理出的鞠场。时下蹴鞠还非民间流传之戏,多为军中练兵之法。竞技性强,排兵布阵亦有策略,实心的球对技艺和体力都有极高要求。
  沈家亦是武风盎然,这些技艺自幼耳濡目染。宴饮少顷,便移步庭中,各自挑选自己喜欢擅长的娱乐项目耍乐起来。
  其中最出彩便是沈牧,他虽是乡品第六的最劣等人才,却半点不为此担心。比箭连得头筹,旋即又转去鞠场大杀四方,出尽了风头。就连沈峻这个醉心经学的家伙,这会儿也站在鞠场外为场上人连连喝彩。
  时下各家家风如何,由平常消遣就能看出。似南来那些侨门亦或江东清望人家,家宴中是绝不会出现如此喧闹粗鄙之戏,大概调琴下棋、清谈吟咏更多吧。只看沈家子弟对这些娱乐项目的热衷就能得知,沈家想要从武宗转为文化士族,实在任重道远。
  不过沈哲子倒很享受这气氛,心里还在考虑要不要纠集一些人家搞个足球联赛?
  不过烦心事总还要面对,沈哲子正兴致盎然观看球赛,很快就有人整理出一份清单送上来。上面所列都是他接下来几天要去参加的雅集宴会,这些雅集虽然都是私人性质,但在宴会上表现如何,都或多或少影响着乡议定品最终结果。
  沈哲子虽不耐烦,但这就是他今次来乌程的使命,要帮场下那些不学无术的家伙镇镇场子。不过让他略感安慰的是,徐家人来报朱贡也出现在乌程,大概是想看看沈家如何在今次乡议中大跌跟头。
  这样也好,便在乌程彻底打垮朱贡这个精英怪,经营了这么久,爆率自然是让人振奋。


第0070章 当仁不让
  乌程大县,未有吴兴已有县治。东吴末帝孙皓始立吴兴郡,郡治乌程,取“吴国兴盛”之意,过了十几年,吴国就灭了。
  乌程地临太湖,原本武康都由县土分割立县,时下仍是吴兴郡治土最大的一县。县名由来,据说是当地乌氏、程氏两家善于酿酒而得名,如今乌、程两家已不复存,这酿酒传统却流传下来,乌程便是时下吴地最大美酒产地。
  本着业务冲突,知己知彼的想法,沈哲子接下来几天参加各类集会,首先要做的便是品鉴各家提供的私酿美酒。如此清逸才名尚未彰显,嗜酒成性反倒悄然流传。
  这几天沈哲子参加集会不少,所遭受的待遇并不太坏。毕竟他乃是纪瞻弟子,老爹沈充又是当下吴兴士人为官最为显赫者之一。各家无论心内作何想,面子上的客气总还能保持。
  吴兴立郡不到两代人的时间,并没有真正清高显赫的一等郡望。如吴兴姚氏这种所谓的舜帝血裔已经可以称得上清望门户,余者皆如沈家一般以武兴家,盘根乡里,文化氛围要逊于吴郡与会稽。
  作为纪瞻弟子,沈哲子已经算是吴兴籍年轻一代中为数不多略具清名者,在时下崇尚玄风虚名的氛围中,颇受看重,因此各家也都不敢怠慢。这也是沈家那群老人决定让沈哲子来此的原因,沈哲子年纪虽然不大,身份名气却足够镇住场子,这也显示出吴兴士人在这东晋时代的几分尴尬。
  短短几天下来,沈哲子连轴转参加各类集会,除了品尝各家美酒之外,也将吴兴郡内一些头面人物认识个遍。偶尔也发一些清趣妙论,将自家堂兄弟们推出来混一混名声。
  时下九品官人法虽然重门第而轻乡议,但吴兴郡内各家门第也就如此,能积攒一些名声为时人所重,对于最后的定品还是有些用处的。虞潭就算真要针对沈家,也不能全然不顾乡议评论。
  各家虽然表面其乐融融,内里究竟作何打算,却就不足为外人道了。倒是有几家大户如乌程丘氏、临安吴氏旁敲侧击询问沈家种种,隐隐有要卖粮给沈家的意思,所图无非沈家田产。此类暗示,沈哲子皆是嗤之以鼻,不予理会。
  距离冬月尚有两天,新任吴兴郡中正虞潭终于到达了乌程郡治。随后郡府便通报各家,约定冬月初一在郡城之北弁山山庄举行集会,届时中正官虞潭将会在那里考校各家子弟才学。
  短短两天时间,消息绝无可能扩散到吴兴全郡,更不要说闻讯赶来,时间可谓仓促。
  但话说回来,够资格参加乡议定品的家族,早在虞潭到来之前便已经先一步赶来乌程,云集于此。若连这点人脉消息渠道都无,换言之就算来了也不会有什么收获。看似简单一个日期规定,就已经残酷的将一大批人隔离在外。
  一俟得到这个消息,各家又开始紧锣密鼓的准备,原本各家扎堆儿的集会统统作罢。时下朝廷选材取士虽然并非只有九品官人法,尚有察举征辟并行,但这毕竟是主流。能否在中正官品评人才时获得高一点的品级,是门第最为直观的体现。
  换言之,如果沈家族人在今次集会尽数折戟,那么沈充担任会稽内史的资格都要受到质疑。这是以舆论影响政治的一种手段,因此绝对不容有失。
  客居徐家庄园的沈家子弟这两天都收敛起来,各自按照自己的想法开始准备。就连那个最为跳脱的沈牧都不再耍乐,每天跟在堂兄沈峻身后讨教学问。但其实他早在沈充麾下担任一个统领千人的幢主,而且前段时间因在会稽剿匪有功,得了一个秩比三百石的郎中勋官。
  但武勋贱位,在这个年代是没有什么含金量的,就连沈哲子这个关内侯都还只是一介白身,沈牧自然也免不了三年一次的乡议。
  相对于堂兄弟们紧张兮兮的样子,沈哲子则要淡定得多。一来他今年还不够年纪参加定品,二来心知如果虞潭真要针对沈家,这些准备工夫也无用处。
  与其做那些无用功,还不如把心思用到更恰当的方面。所以这两天时间,沈哲子跟在随行的族叔身边,约见彼此交好的各家,表明共同进退的立场,先把自己这一方的阵营稳住,才好积攒力量予以反击。
  冬月初一很快到来,这一天,各家车驾纷纷出动,络绎不绝赶向城外弁山。原本略显萧条的乡野,因这川流不息的人群,复又增添浓浓生机。
  沈哲子所乘牛车车帘尽数掀开,他兴致盎然望向周遭那些情绪各不相同的待品士人。时下人门第之外最崇风度,泰山崩于前而谈笑自若,那才是士族真正该有的做派,无论何时,逼格不能丢。
  因此虽然此行关乎前程仕途,但那些士人仍要努力维持风度,所谓皮里春秋,最起码表面不能流露出紧张情绪,否则便是卑而下之的劣等才情。
  道途所见,呼朋唤友,狎妓漫游者比比皆是。更有甚者,车厢四壁皆除,大袖飘飘坐于牛拉板车之上,寒风撩开衣衫,曝露在外的胸膛手臂上鸡皮疙瘩清晰可见,兀自淡定静坐,只是间或吸溜一下已经流淌到嘴唇的鼻涕。
  沈哲子眼看那位老兄已经冻得唇色发青,有心要劝劝对方不如到了弁山脚下再来起范儿,还未来得及开口,那人已经咕咚一声滚下板车,旋即便听到其仆从大声叫嚷:“快取姜汤热酒,郎君已风寒晕厥!”
  “哈哈,那庸人姚丰自作自受!”
  沈牧自沈哲子车外溜达而过,他不耐坐在慢悠悠牛车上,索性下车左近游走观望。沈哲子垂眼看去,只见沈牧嘲笑别人时脸色有些不正常的惨白,再细细一看,原来是傅了香粉。
  察觉到沈哲子略带怪异的目光,沈牧顿生几分尴尬,或许也有脸红,只是被那脂粉遮住。刚要往别处去逃窜,沈牧念起沈哲子向有怪才,便攀住车辕一跃而上,眉眼耷拉讨好道:“青雀可有教我稍后该如何自献?我听说那虞潭经学传家自守,最是严整迂腐。”
  “二兄捷才透顶,皮色灵光流转,还会畏惧区区一个乡议?”沈哲子笑着打趣道。
  听到这话,沈牧那没傅粉的耳朵根殷红一片,吃吃道:“我又不是听不出你在调侃,总之今日要给我争一个五品人才,若不然回家我将阿妙送你房内,与叔母言这是你道途见色起意强掳于人!”
  阿妙便是沈牧由陈家人那里强买来的女子,确是一个娇媚女人,沈牧前几日大半与之腻在房中。听他如此威胁,沈哲子笑一声道:“只怕二兄不舍,我是来者不拒,再过几年便是胭脂国中一名悍将。”
  沈牧食髓知味,自是不舍,听到这话,便嘿嘿一笑,神色颇多促狭:“青雀若真有寡人之疾,更该帮帮二兄。家中兄弟诸多,言及此道,我是可为榜首的,事后自然会有重酬。”
  见这家伙如此厚颜无耻,沈哲子也懒得搭理,便靠在车壁上,欣赏沿途风景。沈牧已将希望放在沈哲子身上,索性赖在车上,一意与沈哲子同行。
  弁山位于城北十多里外,太湖之滨,山势形如冠弁,因而得名。据说此山景致绝佳,有珠帘飞瀑、龙头山泉,碧岩高耸,俯瞰烟波袅袅之太湖,览尽山水之妙趣。后世北宋徽宗采天下奇石以筑艮岳,其中颇具名气的太湖石便取自弁山。
  如此山水绝美之地,自是豪族争相圈地之所。弁山山脉几十里间,已无闲田。今日聚会之山庄,便是吴郡张氏产业,不属吴兴任何一家。虞潭选在此地,大概是为了彰显其不偏不倚态度。但究竟是否如此,只有其心内自知了。
  临近山庄附近,是一片桃园,冬日新残,只余干枯枝丫,放眼望去,令人颇生悲秋伤怀之念。随着太阳升起,桃枝上寒霜融化,冰雨一般稀稀拉拉滴下来,落在人身上倍感湿冷。
  但即便如此,仍然不扫游人兴致。桃园中此时许多士人洒然而行,到处充斥着吟咏声,叹息声。又有人热泪盈眶,撕裂彩帛缠在桃枝上,冬日残阳兮,忍对空枝悲戚?
  沈哲子并无漫游桃园雅兴,由曲折石径穿过,直趋山庄正门。其他沈家子弟见状,便也一路跟随去。
  行至山庄正门,却有一道竹篱拦住去路,竹篱上挂一块白帛,上书“名,公器也”,应是第一道考校经义的题目,若不能解,便无资格进入山庄。
  许多人被困在这里,苦思冥想。突然有一人冲进桃园中,轻轻折下一截断枝持在手中,而后便被放行,进入庄园。
  “这是何意?”看到这一幕,沈哲子身边的沈牧一脸茫然,不明所以。
  沈哲子却是心有所感,“名,公器也,不可多取”语出《庄子》,那人只取一株,以示自足,其实并未全解。但能知道出处,联想下文,且别出心裁的表述出来,已经算是难得,因而过关。
  只是用此语为考题,虞潭这是何意?
  过不多久,又一名士人登上台阶,遥望沈家人所在方向,大声道:“名爵官禄,天下公器,不逊为勇,岂可轻攫!”
  听到这话,沈哲子眉梢顿时一挑,这是直接指着沈家鼻子骂悖逆家门窃居高位,与名不符。很快沈家也有人反应过来,怒气激涌。
  眼见那人轻松被放行,其后又有数人援此例而入门,虞潭对沈家之恶意,由此昭然若揭,大概其到来这几日,早已经与对沈家有恶意的几个家族有所接触,否则不可能有这种交相指责的现象发生。
  渐渐地前方之人已经尽数进入,就算有人想作别解一时间无妙语不得入内,而后再改口仿照前人之言,也尽数得以放行。
  沈家这一行人中,以沈峻义理造诣最为纯熟,可是轮到他时,只是气得脸色通红,不知如何应对。这家伙一直捧着虞潭祖宗的经义注解苦读,大概没想到还没进门就遭此羞辱。
  沈哲子见状,不愿再见堂兄为难,尤其心内早已忍不住这口恶气。于是他便跳下牛车,缓缓步上台阶,略一沉吟,便在左近众人瞩目之中,抽出腰间佩剑,猛地将那写着考题的白帛挑下劈砍粉碎。
  眼见门内有仆役冲出要阻止,沈哲子手中剑一横,大声道:“当仁不让!”
  名,公器也,仁,亦为公器。公器归我,勇而无让!
  就他妈让你不舒服!


第0071章 嗜贤如命
  此时在弁山山庄中,有一处竹楼筑于高台,时下吴兴郡内名流,毕集于此。
  竹楼下管道勾连,接通熊熊炭火,虽居临风之高,并无寒气侵人。两名端庄女伎琴瑟相和,袅袅吴音缠绵悱恻,撩人遐思。于此高台上,可见草木萎靡,生机萧索,渐有阅尽世间荣枯事,感怀古今是非哀。
  “昔日项王点兵于此,崛起江东,应是壮怀激烈,应未想到乌江之困,楚歌之悲。可见,勇不可恃,鼓而衰之,情难持久。”
  竹楼中上首一名老者,眉目间自有一股凛然之气,临风而望,灰须轻捻,颇多感慨。此人便是新任吴兴郡中正,经学大师虞翻之孙,散骑常侍虞潭虞思奥。
  史记项梁杀人,与项羽避仇吴中。日后兴兵而起以反暴秦,据说便曾驻于弁山,众人所处这座高台,便俗称项王台,附以项王点兵之意。
  在座众人或为各家家长,或为郡府掾属,闻弦歌而知雅意。虞散骑有感而发议论,岂是独非项王,分明意指沈家。再联想庄园门口那名器之题,各自心有戚戚,不约而同望向在座一名中年人。
  中年人名为沈恪,吴兴郡府别驾。此时听到虞潭不加掩饰的奚落,以及众人别有韵意的目光,当即便冷笑一声,将案前杯盏一推,说道:“古言百里不同风,千里不同俗。吴兴悍气生来自具,使君既领教化臧否之任,应感古风之渊源,岂能溯流而非之。”
  听沈恪语气生硬,面忤虞潭,众人彼此交换一个眼神,并不急于出头,只是坐而观望。
  然而短暂沉默后,座中一处却响起刺耳笑声,有份列席的朱贡一边冷笑着,一边望向沈恪悠然道:“子明此言差矣,虞公清望家门,义理通达,只言其事,不否其人。项王之败,世所公知,怎么能说是溯流而非之。”
  此言不只反驳沈恪之语,更暗讽其读史不精,尤其出自沈家姻亲之口,于是众人脸上神情便异常的精彩。沈恪心中激愤,怒视朱贡,当即便有拂袖而去之念,却又担心沈家无人在场,定品之事更无力争余地,便将这怒气喝酒吞下,再不开口。
  迎着朱贡投射而来的目光,虞潭微微颔首示意,心内暗道这朱贡不愧名门之后,以理论事,并无亲亲相隐之时弊,是一个胸襟广阔之人。
  他来吴兴担任郡中正,心内其实有些不愿意。中正之官虽是人望之位,然而吴兴却是学风贫瘠之地,各家豪武勾连抗衡,又有什么人才可供臧否?
  然而更令他不满的则是沈充出任会稽内史,悖逆家门武夫,能借时势之波澜,窃居方伯之位,乱其桑梓故乡。这让虞潭无论在道义上,还是情感上,都无法接受。因此当司徒府动议举荐他为吴兴郡中正时,虞潭略作权衡,便答应下来。
  今非秦汉之治,岂独勇武擅专!沈充德薄、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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