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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轻风)-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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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林城地狭人稠,这样的地方最容易传闲言碎语。很快的,方应物要走人的消息在城中传了起来,与边市消息一同流荡于街头巷尾和各处衙门里。

按说只是一个身份半灰不白的幕僚离开,应该引不起多大议论,又不是要换巡抚老大人。

但方应物不似普通幕僚,实在不够低调,也不是那种隐居幕后的纸扇子。反倒经常抛头露面的处置事情,又是本城仅次于巡抚的正经学历,颇为招人眼球,不然也不会得到“二巡抚”的外号。

其实方应物对此也很无奈,并非是他喜欢管闲事,但榆林城有榆林城的特殊情况,尚没有形成严密的官僚机器,许多事情不得不亲力亲为。何况之前城里连读书人都没几个,他方应物堪称是“舍我其谁”,怎能不出面?

而且方应物给榆林城带来的变化太大了,简直是个富有传奇se彩的人物,至少几十年内也将是个传说。

首先是筹办学校,开创了本地教育事业先河,并培养出第一批读书人,这一切大大提升了本地文化品质;其次是向朝廷提议开边市,奠定了商业基础,将来榆林由纯军镇带上繁荣商镇的se彩也不是没可能。

本地人对上述这些都是颇有感触,难免要对方秀才的离去议论一番,大抵上还是惋惜居多。

对旁人而言,方应物去向只是茶余饭后的话题,但对一些比较亲近的人而言,则是利益攸关的大事了。

比如正在孔庙督工的孙林听到消息,立刻第一时间奔赴巡抚都察院,找到方应物叫了一声,“方相公!你要对我负责!”

方应物闻言差点起了鸡皮疙瘩,“你要我负什么责?”

孙林振振有词道:“我已然得罪了彭指挥使,本该早就远走高飞。但因为有你支持,这才留在榆林,而且与彭指挥怨隙更深。如今你若走人,那我在榆林何以自处?”

方应物胸有成竹道:“你那仓库大使也别做了,卫学建好后,你就来巡抚行辕承发房。有抚台庇佑,当可保你无虞。”

“多谢方相公。”孙林谢过后,又怀疑道:“可是抚台能稳当住么?别又被汪太监挤兑走”

方应物哭笑不得,“连我都要托庇于抚台门下,你担心什么?难道我比抚台还令你放心么?”

孙林皱眉道:“总觉得没了你协助,抚台老大人似乎也不太能站得稳。”

方应物为孙林的信任感到受宠若惊,“但且放心!如今局势渐渐稳固,抚台即便不能进取,但守成有余,庇护你没什么问题!过一年半载汪太监走了,那就更可高枕无忧了。”

方应物说的是真心话,并不是哄骗孙林。汪芷虽然与彭指挥眉来眼去,但杨巡抚也不是没有底气。

延绥镇营兵中的高级武官基本都有子弟想要入学,即便不能中举也要想法子补监生,而学校事务必然是掌握在文官手里,也就是杨巡抚一言而决的事。于此同时,杨巡抚再将手里的边市招商份额拿出一些分给几个大将,还怕不能收服军心?

何况杨巡抚新受朝廷嘉奖,只要他自己小心谨慎点,不故意去触怒天子,那天子也不可能做出自打耳光的事。

所以方应物才说杨巡抚现在很稳固,守成没有问题,熬上几年资历就可以筹谋下一步了。

从另一个角度说,方应物费心费力好不容易将杨巡抚推到了天下督抚中排名前列的江湖地位,按照规矩,未来杨巡抚极有可能进入庙堂部院,那就会成为他们方家父子的得力盟友。

这才是方应物真正看重的地方,如果杨巡抚稳不住,那岂不前功尽弃?也正因为放心,方应物才萌生了借机回乡准备乡试的念头,不然的话,方应物还真不敢走。

方应物好说歹说,才将孙林打发走,刚刚回屋坐下,灌了几口茶水便又看到孙敬孙老爹闯了进门。

“听说你要离开榆林?”孙敬急急忙忙问。方应物点点头,“是有这个打算。”

“你要对我负责!”孙敬叫道。方应物痛苦的揉了揉脸,怎的都是这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说辞?

孙敬愁眉苦脸道:“当初是你说的天花乱坠,将我留在榆林。如今我一事无成,你却要走人,那让我干什么?再回老家去当脚力也错过今年时机了。”

方应物指点道:“你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是让你与三原王家打交道么?那也是我一门亲戚。

今后王家将在边镇拓展生意,你就代表我与王家做事,这机会当真是不错,总比你当脚力强得多!难道没了我,你就不会做事了么?”

孙老爹似信似疑,方应物便挥挥手道:“你去找你那族弟孙林商谈,让他告诉你到底放心不放心!”

再将孙老爹打发走,方应物继续构思未来,不经意间却看到孙小娘子在门口探头探脑。没好气的叫道:“有话进来说,在外面鬼鬼祟祟成何体统?”

孙小娘子吐了吐舌头,迈过门槛走进屋来,替方应物换了一杯茶,“方才出去买米回来,遇到了阿爹。听他说你要离开这里?”

方应物不知道是今天第几次点头了,但这次点头最用心,“是的。”孙小娘子眉头微微蹙起,不知再想什么,沉默了半天也没说话。

方应物便试探xing问道:“你也要我负责?”孙小娘子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连声道:“不必不必!”

这是今天第一个不要自己负责的人,但这却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方应物心底猛的一沉,首次对自己的魅力产生了深深的怀疑。勾引了这么久,还是不能得手么?明明觉得挺有戏的啊,难道真是自作多情了?

孙小娘子看着方应物脸se不大好看,鼓足勇气道:“奴家真不必要你负责!换做奴家对你负责好了!”

方应物听得有些糊涂,忍不住问道:“你这是说绕口令么?我怎么就听不明白?”

“孙林叔叔要你负责,被你打发走,爹爹要你负责,也被你打发走,奴家才不敢要你负责了!所以,奴家对你负责好了。”孙小娘子解释道。

这下方应物听懂了,哈哈大笑几声,“你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谁告诉你的?”

孙小娘子被方应物笑话的有些不好意思,低头看着脚尖,扭捏的说:“爹爹方才叮嘱奴家,千万不要让方相公负责,方相公所谓的负责就是从身边打发走,全都留在榆林”

方应物大手一挥,“你负责不了,去把你父亲再叫来!我要让他负责到底!”

第一百六十九章最后一课

汪太监说到做到,果然上了奏疏请天子“赦免”方应物。听到这个消息,方应物便知道自己留在榆林的ri子正式进入了倒计时,等圣旨一下,自己就该卷铺盖回老家了。

别的倒还没什么,最可惜的就是边市还没有开始,否则自己必然有不少现银进账。现在要提前走人了,浙江距离距离榆林数里之遥,就算王家想分自己一部分利润,也不便为了这点银子,千里迢迢的专门派人送过来,这年头又没有便携好用的银票。

此外方应物一手cao办的社学也要结束了,他这唯一的塾师将要走人,社学当然就暂停了,直到有下一个够格的塾师出现。

这天方大秀才坐在讲堂主位上,下面是四五十个年纪多半比方应物还大,最起码也与方应物年纪差不多的学生——这就是整个延绥镇第一批本土读书人了。

方应物清了清有点感冒的嗓子,声音略显沙哑的说:“今天,是我最后一次讲学”

能来读书的学生,身家多半都不会太差,消息自然也灵通。他们早就听到了方先生可能会离开的消息,但听到方先生亲口说出,还是有些吃惊,顿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方应物说完第一句,忽然不知道往下如何继续说了,向来口才还不错的他难得卡了一次壳。

算了,还是先上完课再说罢,方应物想道。此后便按部就班开始上课,首先是抽查背诵朱子集注的情况,随机点了几章又随机点了几个人。

洛千总的儿子洛诚很不幸被点到了名字,但更不幸的是他这几天看着chun暖花开,riri呼朋唤友的骑马踏青玩乐,所以根本没有在功课上用心。

在这个时候,洛诚吭哧半晌,断断续续背了几句就接不去了,只能面红耳赤抓耳挠腮的站在座位里。

方应物忽然感到这一幕有些说不出道不明的熟悉感,恍惚片刻,忽然记起了上辈子在中学里学过篇《最后一课》。虽然背景大不相同,但这场景却有几分相似。

从小学习用功刻苦的方大秀才,隐约还记得那篇文章,忽然感到自己有话说了。他便背着手,踱八字步步走到洛诚面前,老气横秋、滔滔不绝的说教起来。

“我也不责罚你,你心里定然是十分难受的,不只是你,你们很多人只怕都觉得明ri复明ri,明ri何其多;但你们却不知我生待明ri,万事成蹉跎啊!”

总把功课拖到明天,这就是你们最大的不幸,现在外地人就有理由对你们说了,怎么?你们还说自己是读书人呢?你们连圣人经义都背诵不全,就算能中秀才也是山中无老虎,凭什么有资格去省里参加乡试?

不过,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过错,为师我也有责任啊,我也有该责罚自己的人地方啊。我也常常心不在焉,也常常停课放假,这都是对你们的误导,至今还不能让你们通读经义,这为人师表四个字,我受之有愧啊。”

方应物说到这里微微转身,面朝更多的学生,“圣人绝学,不可不学,不但要读在口中,更要切记在心里。不知道ri后你们当中有多少人能坚持读书,边塞之地确实读书不易,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忘了书中所学。

我虽然不在了,但你们大都已经具有了将来卫学生员的资格。只要心里还有向学之心,就像是拿着打开前途大门的钥匙,终将有受益的一天。即便自己无法寸进,但言传身教之下子子孙孙总有出人头地的时候”

洛诚懊恼不已,头大无比,眼中闪烁着泪花,由衷的叫道:“老师,学生知错了!”方应物点点头,回到主座上,“今天最后一课,要讲的是”

此时屋中忽然安静下来,再也没有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的嗡嗡声了,诸学生心思感伤的在沉默中上完了最后一课。

ri子一天天过着,chun季按照惯例要会cao并检阅三军。于是在榆林城东榆溪河对岸草场上搭起了点将台,两个不同名号的钦差杨巡抚和汪太监齐齐登台。

这两人,一个是提督军务、总兵以下悉听节制,一个是名符其实的监军太监,皆是有权力校阅三军的人。作为巡抚的幕僚,方应物也跟着杨巡抚上了台,站在杨巡抚身后。不过方大秀才寡言少语、低调无比,显然是心思已经不在这里了。

一个上午过去,到了午间休息时候,杨巡抚和汪太监便走下将台。两人不分先后,并排而走,但各有各的随从,拥挤在狭小的台阶上一时间有些混乱。

方应物正百无聊赖的东张西望时,忽然听到有人大喝一声,顺着声音望去,却见从侧面闪出两个年轻人。

不仅方应物,在场的人听到声音,都发现了这两人,别人没认出是谁,但方应物却认出来了。他十分疑惑,这两人都是社学里的学生,只是不知为何出现在这里?

却见两人大跨步冲过来,其中一人高喊道:“替天行道!”,另一人随即大叫道:“诛杀国贼!”

别人愕然不明所以,方应物却突然感受到了什么,难道自己前ri在最后一课上,煽情太过火,让这两个学生起了刺杀之心?

他知道,这两个学生肯定不是冲着自己这老师来的,也没有任何理由冲着声望渐起的杨巡抚来,唯一能与“国贼”略微挂上边的也只有汪芷了!

方应物来不及想什么法子,迅速绕过杨巡抚,大步走到了汪芷身前,正好挡住了两人。事起突然,别人不明所以,还不清楚怎么回事,更遑论有所反应。

此刻两名学生已经亮起了尺余长的短刀,借着身体前冲的力量狠狠朝着汪芷挥舞,汪芷平时不喜欢护卫靠着自己太近,在下台阶的混乱时刻给了两人突然发难的可趁之机。

但这两人猛然间发现方先生似乎有预判的提前挡在了面前,不禁大惊失se,连忙收刀。短刀收了回去,但两人冲上来的身子却停不住,撞上了方应物。方应物本就站立不稳,这下更站不住,全身被撞得向后倒去,不偏不歪,正好又撞上了汪芷。

汪芷体格比方应物差了不少,更承受不住冲击,一屁股倒在了地面上,然后就感到另一个身体像死猪一样结结实实压在自己身上。

还是个男人的身体!汪芷瞪着眼睛,下意识紧紧咬住牙,脑子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她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挺身相救?

第一百七十章为什么救我?

汪芷是一种很僵直的状态,不过这种僵直更多的是心理因素,而方应物仰面倒下后,却有背后多了个垫子的感觉,虽然未必舒适,但也不是很难受。

此刻方应物力压汪芷,面朝上躺着,仰头看去,除了蓝天白云就是好几张愕然的脸众目睽睽之下,自诩体面人的方大秀才忽然感到十分不自在,连忙撑起来要起身。但是手忙脚乱的,似乎在汪芷身体上蹭了几下。

不过这种柔软的感觉也有可能是错觉方应物实在不敢想象如果这不是错觉的话会怎样,连忙自我催眠的当成错觉了。

说时迟那时快,短短片刻便是人仰马翻,眼瞅着就差满地打滚了,直到这时周围众人才纷纷回过神。原来是两个愣头青冒出来袭击汪太监!

“大胆贼徒!”汪芷身边护卫急眼了,纷纷怒吼着冲了上去群殴两名刺客,另有几个围住了汪芷。

这些护卫还是一次遇到敢对汪芷出手的人,但这第一次却叫他们丢了大脸。第一次都防不住,那谁还敢相信他们?虽然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汪厂公怪癖太多,不肯让别人靠近护卫,当然容易出漏洞,可是他们这些护卫没有资格讲理由!

乱子终究是要平静下来,汪芷的护卫出手后没有再给两个学生刺客任何机会,当场捉拿了听候发落。

前文提到过,因为榆林城和延绥镇的特殊情况,进社学充当未来卫学预备生员的学生里,很多都是高级武官子弟。

而在这临时校场,已经结束了阅武,带兵的武官纷纷也朝着点将台这边过来。他们可不是杨巡抚和汪芷这种外来户,当场就将两名刺客的身份认了出来。

有人道:“这莫不是罗游击家的么?”又有人指点道:“这好像是程千总的儿子。”顿时众人皆感到,事情好像变得复杂起来了

方应物暗暗感叹,那些社学学生虽然都向着读书人转职,可他们毕竟是武官后人,从小在边境长大,血液中这种比内地读书人更加勇猛的因子一时半会还是去不掉的。眼前这两位居然有血xing袭击汪芷,实在是让人咂舌。

这个时候,也只有杨巡抚适合出面了,他站出来对罗、程二生喝问道:“本院问你二人话!你们也是读过书的,胆敢袭击钦差中贵,究竟是何道理?”

那姓罗的学生被按在地上,仍强行昂着头,倔强的陈述道:“老师方先生造福一方,教我等读书明理,引我等登堂入室,如今却被汪太监无礼驱逐,在下这弟子深感耻辱!别无他法,唯有如此以报!”

群情哗然,没想到居然只是为了方应物不忿,所以才袭击汪直。方应物虽然早有此猜测,但得到确认后,依旧很震撼,一时间瞠目结舌。

他这被二十一世纪环境熏陶出的人,对这几乎有些不可理解,心里变百味杂陈,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表达出来。

说实话,方应物虽然在榆林开创了教育事业先河,成功的初步培养出几十个候补士子,但不是那么单纯,还是功利心更多一点。他更看重的是能刷出士林名望,同时用教育大权作为巩固杨巡抚权势的工具。

所以方应物本意对社学并不很上心,只是当做自己的道具而已。对学生也只是照本宣科的尽到义务,没投入太多感情。

而且在方应物眼里,榆林本地这些士子目前也就只能在本地充门面,其他方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以他们的水平,别说中进士,几十年内都未必有中举的,所以将来对自己不会有太大助力,也很难再有什么交集了。

但万万没想到,这两名学生居然如此纯朴和热血,为了他方应物小小的一点“屈辱”就胆敢不顾身家xing命的前来报复汪芷,虽然其中可能有点“一ri为师终身为父”之类观念的洗脑。

方应物越想越是为自己的世故而惭愧,暗暗叹了几口气,他何德何能啊!如果这时候再担心过于得罪汪芷而躲在后面,那他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了,怎么也要尽力相救才是,这种人会越来越少了,能救一个是一个。

方应物拿定主意,冲上去对两个学生训斥道:“糊涂!你们两人读书杜到哪里去了?是非对错,自有朝廷处断,吾辈但能遵循朝廷法度而已!难道你们想以暴抗命,以武乱法么,这绝不可取!若都像尔等这般乱为,天下还有什么规矩!”

那姓罗的学生仍无悔意。“我尝闻,圣人也有诛少正卯的时候,老师又何必故作严。”

方应物气也打不出一处,“圣人其时为摄相也,你们两个是什么身份,也敢效仿!”

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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