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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官(轻风)-第4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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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刚才他们没有听见方应物对吴中才子诗词造诣的抨击,更没听到“人生若只如初见”,不然也会小心为上的。

都穆在三人中最沉稳,主动对方应物道:“其实我只听说了方朋友一首落花诗,确实难得上品,今夜不如定下规程诗词唱和,或可增进相知。”

哦?方应物还是主动听到别人要与他比诗词,这是他最不怕的项目了!真要论起书法绘画什么的,他就要想法子推辞掉了。

虽然艺术有诗词书画琴棋等形式,但在文人雅集上,若没有指定主题时,只有诗词唱酬是必须的基本项目,也是必有项目。

方应物便问道:“不知道什么规程?”

都穆环顾四周道:“吾辈正逢青chun之岁,便以志向为题,作诗自述如何?”

祝允明和杨循吉自负的很,都不屑于占便宜,只管去看方应物,那意思就是让方应物来决定,他们主随客便。

方应物顾左右美人而问道:“姐姐们说,这个题目,我答应不答应?”

美人们一起笑道,“都先生恁地没情趣,不如以我们姐妹为题作诗,做得好的便去陪他喝酒,方先生不要答应都先生的题目!”

方应物哈哈大笑,“姐姐们说得好!”

跟一群女人讲理是讲不清的,都穆感到自己简直碰了一鼻子灰,方应物这是故意借着妇人之口故意戏耍他罢!可恶之极!

却忽然又听方应物道:“但在下也知道,妇人之见不能听!都朋友的题目,我答应了!”

都穆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胸中一股气又不顺了。美人们的气也不顺了,登时五六只粉拳雨点般的落在方应物身上,很是闹了半天。然后祝允明和杨循吉看着眼热,同样气也不顺了。

祝允明忍不住举起酒杯,敬道:“既然出了题目,请方朋友先。”

方应物拿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沉思片刻,便开口道:“有了一首七律!”

如此之快!祝允明和杨循吉耸然动容,他们两人是真正的神童出身,才思敏捷是数一数二的,但自忖即席做首七律,绝对不会比方应物更快!

方应物又仰头饮了一杯旁边美人递过来的酒,摇头晃脑的击案吟道:“钟鼓殷殷曙se分,紫云楼阁尚氤氲。阊阖九重通御气,蓬莱五se护祥云。常年待漏承明署,今ri整冠神武门。岂为久索长安米,只怕朝服忝圣恩!”

满堂惊愕无语,不是因为这首诗作得好,而是因为这首诗太出乎意料了。

谁也没有想象到看似灵巧机敏的方应物居然作出这么一篇东西,内容是京师大臣朝会气象,还顺带有吹捧盛世和颂圣的意思,标准的台阁体。

这大家聊人生聊理想的时候,冒出个充满着公卿腐朽味道的台阁体七律,似乎有点不协调啊。

在这世道,台阁体约等于新闻联播和人民ri报。这种感觉,就像私底下喝酒聊天时,突然有人很一本正经的用新闻联播体和别人谈心,何其怪异!

全明星三人组彼此对视一眼,方应物搞这种名堂,他以为自己是宰辅馆阁大臣么?在这chun夜行乐的宴会上,作出这么一首真是莫名其妙!

和前几天的落花诗简直不是一个人写的,这一定是故意耍他们,这方应物未免太过于目中无人了!三人都如此想道。

“在下就这点志向了!”方应物对别人的怪异表情视而不见,坦然自若的说。

三杨时期,国家步入顶峰,台阁派诗文也进入了鼎盛,成为文坛主流。其内容特点就是鸣盛、鸣治,能配合强盛祥和政治局面唱赞歌,营造太平气象。其文辞雍容冲淡,声调雅正,排斥奇癖险峻。

但到了成化年间,新兴文风却渐渐兴起,更强调个人情趣,台阁体便显得保守而陈腐。台阁与山林,是两种彼此不同的文风,苏州才子们自然是倾向于“山林”的,对台阁体毫无兴趣。

所以祝允明等人一致认为,这是方应物故意为之,就是要刻意标榜与他们不同!

而且方应物自称是商相公学生,大概是因为王鏊、徐有贞等人的因素,方应物对苏州有成见。而商相公久居庙堂高位,诗文也是偏于台阁风的,方应物肯定还故意用台阁体诗词来替老师张目!

既然方应物不要这个面子,弄出这么一首东西,那他们也不会客气!

杨循吉抢先开口,尖酸刻薄的评论道:“此乃胡乱应酬之作,缺少真xing情,充斥升平之音,肤廓冗长,辞藻与旧辞千篇一律,大有空泛之嫌!”

祝允明想了想,点评道:“诗篇充斥吹捧颂圣,炫耀近侍天子恩荣,若以此立志,未免太过于庸俗!”

“两位所言极是!”都穆道。

方应物看了看左右,发笑道:“诸君见识还须增广!尔等以为我志向是什么?只是位居馆阁,歌颂皇恩么?

诸君可知道,当今天子居深宫而不出,君门万里,数年不见大臣,任由jian佞盘桓帝侧!这难道正常么?这难道是为人臣者所可以容忍的么?

我追思昔年,洪熙、宣德、正统年间君臣相知的气象,忍不住时时感慨于心,故而拟诸公语气,作此台阁之诗,为的就是期盼君臣遇合,中兴盛世!

这是忧国忧民真情流露,风花雪月者体会不到其中深意,只说是空泛肤浅了。正所谓心怀君臣相合之理想,发言吐辞自然是台阁气象,此中真意,俗人不知!

在下斗胆劝诸君一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不要终ri沉湎诗词书画小技,要抬眼看看天下,钻研经世济用的大学问为好!”

祝允明等三人再次愕然,他们好像面对的不是美人堆里左拥右抱的方应物,而是喋喋不休的学校教官,他们自己则像是懵懂不知的学生一样被训了!

一首即将被扫进历史里的台阁风七律诗,也能被他解读出花儿来了!这算是方应物独创的台阁诗词新解么?能自圆其说的编出新理论,也算是一种学问家了

可是想辩回去,似乎也不容易,方应物扯出庙堂之事为自己的诗词背书,他们反驳很困难。因为他们真不如方应物这般明白宫廷朝廷情势。毕竟方应物有个刚退休的首辅老师。

今晚真是莫名其妙!完全不是其他时候的熟惯套路!好像一直就被牵着鼻子走。不知不觉,方应物的位置又高了一点。

方应物不等别人再说什么。抬手道:“在下已经做了题,也该到尔等了,请祝朋友先!”

章节目录第八十四章诛心又诛心

方应物说了请祝允明继续,但却没得到回应,却见此刻祝允明正在发呆。

此时屋中除去方应物外,祝允明应该是最有机巧的人了。他已经隐隐约约觉察到,方应物好像一直是故意的,可是他又为什么故意?

祝允明想了又想,就是想不明白。应该是为了他老师商相公以及地域之见?可似乎又不完全是。

旁边都穆连续提醒了几声,祝允明才惊醒过来,知道轮着他作诗了。可是这首诗怎么做,还需要仔细考虑,必须要慎重。

看到方应物在一边虎视眈眈,祝允明便给下定了决心,不求出彩,但求无过,不能给方应物挑刺的机会。

祝允明号称是不到十岁就能作诗,才思自然不会慢,很快就有了一首,便吟道:“结发属偶句,舞勺肆篇章,前徵脗羊叔,髦誉追滕王,明明内外祖,公望张辟疆,提剑多教术,童弱企高翔,遥知三纪后,栖栖守chun坊。”

内容很正统,表示要发奋学习、将来出人头地的的志向。

但这是及时行乐的宴会,满屋人听到后又是感到索然无味。难道在方应物的带动下,今夜诗词都要用这种假惺惺的口号式乏味腔调么?那还算什么雅集!

但祝允明却松了口气,能写出来就好,只要避免落人口实就行了。再说题材是绝对正确的,就是那方应物也是要读书进学考科举,总不能说发奋读书不对,所以想挑理也没法挑。

方应物似笑非笑,问起一个似乎不相干的话题,“祝朋友,听说你拜了大名士沈周为师?你觉得沈先生为人如何?”

听到提起老师,祝允明立即恭恭敬敬,回答道:“正是,承蒙不弃,吾几年前便拜在先生门墙下,学习诗文绘画。”

前文介绍过,沈周是吴中名士,吴中文人圈子的jing神领袖。方应物转而问道:“你觉得沈先生此人如何?”

祝允明褒美十足的答道:“先生高隐自适、萧散自在、不慕名利,惟知寄情于山水之中。忘情于朝市之上,甘心于山林之下,不知冠冕为何制,钟鼎是什么。可见吾是师超凡脱俗、人品清高的隐者。”

“说的不错,不愧是当世名士,我听了很是心向往之。”方应物赞道,然后又疑惑道:“从童弱企高翔这句里,以诗观人,你心里功名进取之心从哪里来的?为何如此强烈?”

祝允明不能答,也答不上来。他出身官宦世家,从小接受的就是正统教育,下意识就应该如此做,去考科举一为实现个人抱负,二为显亲扬名光宗耀祖,哪里有如此之多的为什么?

方应物大发议论道:“以诗论人,更要以人论诗!你如此推崇沈先生的高洁隐逸,又拜他为师,可你诗词中又立志进取,这不是自相矛盾么?你连效仿都没有,莫不是叶公好龙?”

祝允明好像心里又被触动了,默然不语,自己其实一直在有意无意的逃避某些问题。

方应物便又问道:“你是官宦世家,将来定要高登黄榜,做出一番功业,如此才不负生平之志和父祖期冀,是么?”

祝允明点点头。

方应物再次问:“但像令师那般山林隐逸,萧散自在,以才艺名于当世,这也是你所理想的,是么?”

祝允明再次点点头。

方应物直指本心的质问:“那你的志向到底是什么?你明白自己的本心么?你想要什么样的ri子?”

祝允明忽然感到很迷茫了,他真正的决心是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方应物继续问道:“你小时候追随令祖,路过太行山,景se如何?”

“山川雄壮,巍峨阔大!”

“如今你居住江南,那江南景se如何?”

“水光山se,佳丽之地。”

方应物当头棒喝道:“那么哪种景se好?祝朋友自己想明白去罢!若想不明白,就别写什么立志诗了。

如果想不明白,始终分心二意,别说效仿吴、王等先贤,只怕终将一事无成,功名更是如同镜中花水中月!”

其实方应物知道,祝枝山一辈子始终就挣扎在渴求功名和狂放不羁之间,一方面希望能得到社会主流标准的认可,另一方面又蔑视世俗。而且此人极其爱思索至理大道,能早点想明白也不是坏事。

却说祝允明恍恍惚惚,抱着脑袋在桌案上苦苦思索起来。其他则人有些骇然,方应物像是有一双能看透人心的双眼!

摆平一个,方应物心里默默为自己打气,转而向都穆道:“祝朋友已经做过题,下满要静待都朋友大作。”

都穆才力比另两位还差一些,只得匆匆忙忙口占一首,好似交差似的。

方应物没有兴趣品他的诗词,直接提出自己的疑问:“你和祝允明、杨循吉二人皆有神童之称。祝朋友是神童,自幼能书会诗,杨朋友也是神童,据说自幼读书破万卷。那么我又听说,都朋友自幼也是神童?为何独不闻你的事迹?”

所谓神迹,只怕是为了和祝允明和杨循吉两位朋友同列,同时想要沾光所以自抬身价编造罢,毕竟不是神童就没法少年出名了,更不会有人将你与祝允明、杨循吉并称。”

都穆脸se极其难看,方应物的话外行人看热闹,但他这个当事人听着心里哇凉哇凉的。说的倒是没错

方应物本就对都穆没有什么好感,一个具有出卖朋友本xing的人而已,只是不知道在自己影响下,将来还会不会发生都穆出卖唐伯虎的事情!

他便继续讽刺道:“你是不是就算打肿脸充胖子也要跻身其中?反正你们苏州才子之间互相吹捧的事情多了,吹着吹着便也弄假成真了。眼下你都二十,更无法去考证小时候神迹是真是假了。”

方应物顿了顿,又毫不客气的评论道:“都朋友喜欢金石、藏书,这个爱好很特别啊,既不是书法也不是画艺,少见少见,苏州才子很少有只爱好这两项的罢。我看是你别无所长,只好找了两个别人不大在意的地方充门面?”

最后方应物诛心的说:“你的心里一定充满了对朋友的嫉妒和不服气,但仍和他们凑一起,是不是想沾光?但你如果不将嫉妒之心去掉,只怕最终要出问题!”

都穆很想狠狠地驳斥方应物,但他几次张嘴都没有发出声。

自家事自己知,方应物如果是胡编乱造也就罢了,但偏偏说的都是事实,他绝对不敢承认的事实,这才是最可怕的。

但这些都是隐藏在内心深处的私人秘密,怎么会被方应物一句又一句的揭发出来?

现在心底yin私全部被人掀了出来并公之于众,好像被人在光天化ri之下强迫扒掉了衣服,这种惊骇yu绝的心情,他从来没有体验过,于是彻底茫然不知所措了。

祝允明苦思不已,都穆茫然无措,全明星三人组中最后一人杨循吉坐在那里,瞠目结舌,久久无语,一个十六七岁少年,成熟老练也就罢了,才华横溢也不奇怪,但是怎么连别人内里深处的心路都了如指掌?

只怕是最亲近的长辈好友或者同床共枕的妻子,也根本不可能看得如此明白透彻。而这方应物,根本就好像将他们里里外外看得清清楚楚。

如果想互相叫板,这根本就是不对等的!他们是不可能压倒方应物的!

杨循吉的xing格是很猖狂任xing,但他同时也敬畏鬼神和不可知的现象。如今在他看来,方应物言行根本不可用常理解释,只能归之于鬼神方面了,这太可怕了!

方应物当然很清楚,苏州府这些少年成名的风流才子,包括后来的唐伯虎、文徵明、徐祯卿,有几个是在科举和官场功成名就的?寻找其中原因,未必就没有心态不正的因素。

当然,也可以说这是超脱世俗,解放个xing,追求jing神ziyou的生活。但有一个前提,他们大都先在主流认可的功名和官场上扑街了,如此才有然后

只有吴中派的老前辈沈周沈大名士,终身不参加科举不接受征辟,才算是一个真正有境界的人。

方应物扪心自问,如果自己考到四十岁时还不能有所成就,只怕也要愤世嫉俗的放任自流,醉舞狂歌。然后抄上几百首名诗词,和唐伯虎南北呼应,变身浙江第一风流才子。

不过好像这样也挺带感的不对,这种想法是不对的!方应物迅速将自己的不良心思甩了出去,他的主要人生目标可不是只当风流才子!

看到杨循吉也发起呆,今晚已经没什么兴致了,方应物便打了哈欠,“天se晚了,今夜散了罢!”

望江楼外,路上行人便看到本地有名的三才子一个比一个jing神恍惚,如同行尸走肉般的游荡。

而另一边,却有个陌生少年,被本地四五位名ji死死纠缠、拉扯抢夺,看的别人羡慕嫉妒恨。

最后,这个少年在三位彪形大汉的帮助下,从胭脂阵里逃了出来,仓皇向阊门方向而去。

章节目录第八十五章严母教子

方应物一行回到巡抚行辕时,夜已深了,大门紧闭。他们只得绕到侧边小门,叫了半天才有个老头一边抱怨一边开了门放人进来。

回了屋,与兰姐儿说过几句话后,方应物便要去睡觉。他很疲劳,因为今晚知道不好应付,所以一直处在jing神高度集中的状态下,如此持续了几个时辰,当然不好受。

此时放松下来后,他便感到又困又累,又加上喝了不少酒,故而恨不能一头倒下睡上一天一夜。

却见两个婢女挑着灯笼,一直走到房门前,后面闪出王六小姐出来。

在昏黄的灯光掩映下,方应物看到王小姐脸上淡淡的忧虑神se,他心里又小小的感动了一下。至少在这陌生地方,还是有人关心自己的,还是有人担心自己别人那里吃了亏的。

“秋哥儿你今夜去见那些人”王六小姐话才说了半句,就从方应物身上闻到了浓浓的脂粉味道。

当即她脸se变得不甚好看,话头一转,恨铁不成钢的数落道:“你才来苏州府这花花世界几天功夫,便已经学坏了,这太叫我失望了。”

这过于负责的口气实在让方应物头痛,“没什么,只是偶然遇到而已,是别人请来的。”

六小姐陷入深深的自责,皱眉道:“都是我对不起你父亲,这段时间没有教导好你。”

这都什么跟什么?方应物险些吐血三升,解释道:“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我拼命甩开了她们,不然我怎么回到这里?”

“什么?她们?还不止一个?”王六小姐质疑道,“看来我必须要给你父亲写信了。”

方应物拍了拍额头,感到很无语,这样子简直无法沟通了,王小姐代入母亲角se过于投入,以至于不能自拔了罢?莫非是她思念父亲过度,通过这种方式找感觉么?

方应物斟酌着语气道:“至少,目前,还与你关系不大罢?兰姐儿都没急眼,你急什么”

王小姐伸手一指方应物背后:“还说没事,你自己看!”方应物扭头瞧去,正好看到王兰默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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