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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久不见[出版]-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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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走在老城街巷里不能忘了抬头看一看错杂林立的古老店招。
  几百年的街面和建筑,百年的老店铺,随便指着一块华丽繁复的店招就能追溯出一个家族的传承,一个街名背后就有一个世家的传奇……虽然这样的店在欧洲很常见,不是萨尔茨堡的专利,只是萨尔茨堡把这种老欧洲的骄矜范儿,融进世俗生活的温情细节,更漫不经心,更像个和善微笑的老祖父,叼着烟斗散步,不像巴黎的没落名门那么在意贵族衔头,但你从他的背影,却看到沉淀几百年的腔调。这腔调在萨尔茨堡街头巷尾,光影陆离,无处不在。
  我走进一间店招上铭刻着起始年份18XX开头的庭院餐馆,坐在露天小木桌,问服务生有什么推荐。她翘起拇指回答肉排、啤酒!
  欣然接受她的建议,等到肉排上来,赫然是比我脸还大的盘子,实实在在两大片,金黄焦香,滋滋冒油。倒啤酒的大叔,认真到苛刻,一定要把泡沫控制在完美比例,多了一点都倒掉再来。
  肉排诱人,但也相当考验刀叉锋利度与牙齿力度,我拿起刀叉艰苦拉锯半天之后,邻座一个人悠闲喝着啤酒的奥地利大叔看不下去了,笑着冲我说:“finger!finger!”
  我看看他,看看肉排,果断弃了刀叉,麻利动手。
  大叔满意地说:“这就对了,大肉排就得这么吃,虽然这确实不是适合淑女的食物,但是它真的很好吃,对吧?”
  我啃着肉连连点头。
  大肉排吃饱了,酒喝足了,雨也星星点点洒下来。
  庭院里烛光闪闪,撑起白色的伞,雨声里人语琴音都低了,情侣们三三两两偎依伞下。
  夜风凉了,我裹上披肩离开,去换一处暖和的室内咖啡馆待着。
  打烊后的店铺还亮着橱窗灯光,一家家逛过去,被一家橱窗里的鞋子吸引住目光,挪不开步,这时候听见对面传来熟悉的曲调,回头看见街对面的小咖啡馆,灯光微暗,烛光摇曳,一对男女相拥跳起探戈。
  无法不被那舞姿那音乐吸引。
  我走进去,在门旁小桌坐下,怕打扰那对舞者,侍者静悄悄过来,店里冷清,除了我们没有别的客人。烛影里相拥起舞的男女,影子交错投映在墙壁上,黑白明暗,忽趋忽离,是两个人又似同一个灵魂密不可分。我第一次看见有人这样跳探戈,专注,却不剑拔弩张;胶着,却没有欲望张扬;不徐不疾,亦步亦趋,缠绵的力度,不需耳鬓厮磨,已然息息相连。像两个默契的故人,知晓彼此呼吸脉动如同另一个自己。并非他们跟随旋律起舞,而是旋律在追逐他们的愉悦。
  烛光下,我与侍者的目光也静静追随这对舞者。
  他们在无人之境,在彼此臂弯,不在这个世界,完全不在意旁的存在。
  一曲终了,探戈舞者回到他们座位,烛光下才看清楚,是一对鬓发斑白的老人。
  他们微笑欠身回应我和侍者轻轻的掌声。
  我不知道他们是执手偕老的夫妇,还是长久相伴的情人,或是晚来邂逅的知音。
  多少故事藏在这一曲蹁跹后。
  很多年后当我鬓色成霜,不能再踩着高跟鞋回旋,不能将腰身低折,那时你也老迈蹒跚,我们的探戈是不是也还可以这样跳?
  一小杯加了威士忌的黑咖啡还没喝完,倦意浮起来。
  雨夜里舒缓的音乐与烛光让人恍惚,思绪从这尘世逃逸,渐渐远离。
  今夜适合遗忘,不宜念想,且放下一切睡个好觉。
  彻夜雨声里,梦境安恬。
  (二)
  早起去霍亨索伦城堡。
  第一眼看见它,是在从慕尼黑过来的火车上,远远隔着河,午后艳阳照着河水粼粼闪耀,映着它在山丘之巅,层云之下,凛凛的纯白与黑,背负碧蓝无际天色。那一刻我就想,一定要登上它,从它的眼里看看它所守卫的萨尔茨堡。
  小山丘并不高,散步就走上去了,没有必要开车。但我坐taxi到了山下,司机指了上山的斜坡路给我看,车费已经付过,我要开门下车,他突然说,算了,我还是把车开上去,你就不用走路走得太累。陌生人不计小利的善意体谅,总是不经意把你感动。
  有缆车可以直接坐上城堡,但那样会错过从最美角度一步步走近它的机会,错过从城墙下仰头望,一壁孤立,透出苔色与风雨痕迹的白墙上徽章高悬,昔日军事要塞的威严记忆,于时光已淡去,于它从未离去。
  欧洲的城堡多如牛毛,基本是群破落贵族,少数盛妆不衰,维持着华丽壳子,珠光宝气,力挽腔调。其中有一个这样的戎装将领,不太高贵也不倨傲,长久沉默,皱纹沾了沧桑,身姿仍英武。
  整个上午游荡在游客寥寥的城堡里,一个角落、一个房间、一处旋梯,循着光线与风的来向走过去。极具开阔气质的城堡,几乎每个房间和走道都有明朗的大窗户迎接金色阳光,足够策马逡巡的平台,俯瞰四野山川。
  瞭望平台上的露天餐厅,花荫掩映,以奢侈的风景佐餐。
  在凭栏的座位坐下,恰有悠扬钟声,远处山岚流云,近处绿野盎然,脚下是整个萨尔茨堡;一杯加了醇酒的莫扎特咖啡送上来,阳光照耀着瓷杯的银边;风很清冽,吹送来鸟鸣花香和天外游丝般的小提琴音。不必四顾寻找琴音的来源,旋律无处不在,这里是萨尔茨堡,莫扎特的故乡,音乐和空气一样亲切平常。
  树荫下的斑斓阳光与咖啡香,薰然让人醉。
  有个年轻妈妈独自一人推着婴儿车,带着婴儿旅行,上台阶时很艰难。我帮她抬了一下婴儿车,她擦着一脸汗,笑得灿烂,一边道谢一边给睁着大眼睛四顾张望的baby喂水。
  我一个人旅行,有时也觉疲惫。
  她需要多大勇气和坚强,才能带着那么小的婴儿上路。
  流连到午后才离开,走出城堡时的眷恋心情令我不解,像要离开一个阔别了很久,刚刚归来又要启程的地方。这种感觉,于我辗转频繁的旅行中,并不常有。
  从城堡走回到老城,没有看地图,循着路边卖艺者的琴声走,然后闻到咖啡香,抬头就看见了Café Tomaselli。始于1705年的古老咖啡馆,无数名人或非名人,绅士淑媛和匆匆旅人,在这里同一张桌,同一个角落,饮过同样滋味的咖啡。巴黎左岸那一个个店招都成传奇,每一个悠久的欧洲城市多多少少总有这样的咖啡馆,站在时光深处俯视你。如果有一张可曝光无穷次的底片,每个走进去的人都会留下一个影子,影子叠着影子,你不知道你的影子会不会叠在百年前哪个音乐家身上。人们就是出自这种心思吧,才去把Tomaselli的小露台挤得永无空位。这样的老店,矜持不凡是必要的,侍者们白衣黑领结,举手投足与别处不同。就算你不爱咖啡,不慕盛名,只是好奇什么样的店可以从1705年开到现在,那么走进去坐在窗边,用喝一杯咖啡的时间,给自己一小段穿越时光的错觉,回到十八、十九世纪某个似曾相识的午后,暂时忘记自己是谁。那也很不错。
  喝完咖啡出来走在教堂后的小路上,看见美丽的墓园,生死轮转的场所,每一块墓碑都是精雕细刻的艺术品,墓前的花篮烛台异常鲜艳活泼。
  午后的小雨,纷纷扬扬洒下来,天色阴了。
  我站在街边一时无处避雨,上了一辆老式马车,不要雨篷,不坐后面,和马车夫一起披上雨披,坐在他旁边,高高扬鞭,在雨中驾车穿城。
  马车夫是个五六十岁的奥地利人,蓝眼睛在一团皱纹里闪着孩童似的骄傲促狭,开玩笑的时候不露笑容,冷幽默让你绝倒。
  一上车他就打量我,直剌剌倚老卖老地问,为什么美丽的姑娘一个人旅行没有男伴?
  我答,如果带男伴,就不能在每一个新城市遇到一个新情人。
  老头子哈哈大笑,笑半天说,我也没有结婚,但我有两个情人,一个叫蒙娜,一个叫丽莎。
  说着,他扬鞭指向前面嗒嗒优雅扬蹄的两匹栗色马,赞叹一声,她们真美。
  我深有同感,的确是性感得不得了的马,长腿丰臀,优美肌肉,不输给任何美人。
  马车绕城一周,到河边外城马路上时,老爷子兴起催马,蒙娜和丽莎欢快小跑,超了一路的汽车。我们都很愉快。下车时同老爷子道别,我多给了些小费。他骄傲地撇撇嘴。我说是给蒙娜和丽莎的,他才一笑收下。
  小雨早已停了,天色也将黑。
  踱着步往城里走,午后沿街卖画的艺人纷纷收起画架要回家了。
  张望间我的目光被一幅画吸引,画上女郎有双生动异常的眼睛。驻足正要细看,有一双手把那幅展示的画揭下卷起,收走了。
  我和那表情漠然的画师打了个照面。
  他打量我。
  我问,你能画我吗?
  他笑了,低头看一下表,说可以。
  我坐下来,在渐渐游人离去,天色变暗的街边,侧坐在一张小椅子上给他画。
  他一边飞快地刷刷勾勒一边问我从哪里来。
  他说他从俄罗斯来。
  难怪有双比奥地利人温度低一些的眼睛。
  我问他来这里多久了。
  他笑笑说,十多年。
  回过俄罗斯吗?
  没有。
  我没再问。
  很快画像就完成,画上的女人不像我,眼神落在太飘忽的远方,如有所思,如有所待。
  我笑着说画得很漂亮,但这不是我,这双眼睛不是我。
  他立刻严肃了,用那双俄罗斯人的眼睛盯着我说,这就是你。
  我无所谓地笑,好吧。
  他摇摇头,卷起画递过来,笑嘻嘻地恢复街头流浪艺术家的吊儿郎当神气:“如果你真的觉得不像,我把画送给你,不要钱了。如果可以请你吃晚餐,我会解释这张画为什么就是你。”
  其实是像的。
  是我不乐意承认自己被捕捉到了那样的神色,像一个被泄露的秘密。
  我有所思,犹在远道,逆流相随,前路悠长。
  付了钱,带走画像。
  同是离乡万里漂泊在异国,相逢一笑,互道再见。

第二章 流浪者的歌谣
  火车驶过东欧寂静萧索的山村。
  天际线下灰黄山岩,河流静缓,远处破败了不知多少年的城堡,尖顶上有着积雪。
  眼前从未见过的景色,却太熟悉,像游子踏上归途……真的是第一次来到这里吗,我贪婪地看着车窗外飞掠的一切,脸贴上冰冷车窗,铁轨旁积雪渐深。我的呼吸,被莫名的归乡的哀伤攥住,有一种奇特又熟悉的情绪在胸口翻涌,真真切切像是游子归乡,近乡情怯。
  这个冬天的午后,我是在前往布拉格的路上。
  黄昏时火车到站,我走过布拉格火车站古老的穹顶和彩窗,推开沉重的长门,走入布拉格的冬日。
  长长大大的灰呢斗篷挡住了冬日寒风,并不觉得冷,我压低黑呢帽,挡住疲惫的脸,拖着行李箱去找taxi,一抬眼,夕阳下的金色布拉格,猝不及防地将浓郁暖色注入心脏,那天空,那云霞,远处山廓与魔幻电影画面般的城市,层层叠叠铺展向天际的建筑尖顶,华美得让一切阴郁无所遁形。
  我如梦初醒,这里是布拉格。
  出租车穿过街巷,看过了那么多美丽的欧洲城市,初见布拉格,我的眼睛不够用,不停撞入眼的异彩流光令人屏息。果然没有人会不爱布拉格。
  住进两百多年历史的酒店,房间钥匙是沉甸甸的老式黄铜柄,壁炉旁的打字机也是老古董。冬夜里窝在壁炉旁看书,写长长的邮件,告诉某个人,我在布拉格。
  邮件发过去,他的电话打进来,问布拉格是否很冷。
  此刻的布拉格灯火璀璨,而我,只思念你窗后的灯光。
  布拉格的冬夜飘着细雨。
  我穿上大衣,戴上围巾手套,走出酒店,没有叫出租车。
  从酒店步行到大桥是一段很美的老街,街灯把冬夜长街照得朦胧,呵气成霜,走快一点会比较暖和。然而再冷,也会不由自主放慢脚步,走在这样幽深的时光里,不敢落步太急促,惊动了一扇扇繁复门窗后潜栖的精灵怎么办。光润碎石路面,几个世纪前的马车曾经驰过,绘彩穹顶下仕女的裙幅拖过,绅士的手杖敲过。尖顶教堂的影子在夜色里此起彼伏,古董店橱窗的灯光亮着,黑猫跃下谁家的阳台,每一条蜿蜒幽深的小巷,都在无声诱惑你走进去,忘却来时去时路,不知归处。
  我迷路在离查理大桥很近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太老太深,也许有精灵从石缝里勾住了我的脚步,令我忘记了来时的目的,忘了那座桥,沿着它一直一直走,绕行在迷宫般的深巷里,走了很长的路,在很多个路口,我停下来想,要不要就在这儿掉转回头,回到有温暖壁炉的酒店喝杯酒睡觉……停下或是继续,向左或是向右,冥冥里一定有只手,推你去哪个方向,总有原因,总是某处有某人某事在等待与你遇见。
  不记得在第几个路口,抬眼看见了查理大桥。
  那时深夜灯火已经迷离,雾雨把桥头高耸的尖塔与远处城堡的隐隐廓影都裹进氤氲。
  古老长桥卧在冬天寂静的河上,在夜里,仿佛无穷无尽延伸,要延伸到一个龙与指环,骑士与公主的对岸世界。
  雕像站在桥栏两侧已经几百年了,居高临下,倨傲森严地看着尘世里来来往往的人走过,一眼间,看过了几百年。雨丝飘过哥特式灯柱,纷纷洒洒,像极了雪末。忍不住脱了手套,伸手去接,原来只是雨,那光照得手指头像是透明的;缩回手向前走了一段,不信那不是雪,又脱下手套去接了一捧雨丝来看,寒意里讶然,一团光可以温柔如斯,温柔到让人忘记寒冷。
  不知不觉走过了那么长的桥,那么宽的河,渐渐走到对岸。
  岸边栖息的水鸟成群聚拢在一起抵御寒冷,远看去,像是水面一片片的浮冰飘雪。
  桥那一端的城,那一端的街巷,有了纸醉金迷气象。
  深夜了,微醺的人们仍聚集在餐厅酒馆外,也不畏夜寒,透明布一围,火炉一点,就在呼啸刺骨的风里喝起酒,唱起热歌,吃起烤肉。捷克语的歌词,一句我也不懂,只听懂曲调的沧桑。
  歌手们怀抱着琴,半坐半倚在广场台阶,皮靴旧得看不出颜色,厚披风斜搭了肩膀,腰带上的铜扣在火光下闪着光,和他的眼睛一样亮。三个歌手,一个是俏皮的少年,一个已鬓发斑白,另一个只是低头弹琴,仿佛全世界与他无关。
  人们站在一旁听,坐在石阶上听,匆匆路过驻足听。
  情侣相拥着听,老人微笑着听,小孩子骑在爸爸的肩膀上听。
  寒风里的歌,唱了一支又一支,低沉忧伤的歌唱起来时,人们沉默倾听;欢快激越的歌唱起来时,人们跺起脚,拍起手,跟着歌手越唱越快,掌声也越来越快,密密如雨点,火光跳跃起舞,风里裹起细小的霰雪,在歌声、风和火光里盘旋。
  时间越来越晚,人群越聚越多。
  歌手们举起酒瓶,所有人一起欢呼。
  花白鬓发的歌者微笑低头,漫不经心拨了拨弦,叹息从手指间滑落,缓缓唱起一支苍凉的歌。人们都安静了。
  他唱得很慢,一声声,在讲一个故事。
  也许不同的人,听出不同的情节。
  我听出绵绵而固执的思念。
  “哀伤的歌。”
  来自身后的声音,低沉柔和。
  我回头,目光与一个男人微笑的眼睛相遇,穿黑长大衣的金发男人。
  歌词是捷克语的,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么我告诉你歌词的意思。”他的微笑中也有忧伤,“一个战士将要远征,他对恋人说,即使我死亡,即使躯体被埋葬在他乡,天上的云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森林的风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河里的水会把我的灵魂带回你身旁。”
  夜色深如海。
  灯光和火光交映变幻的明暗中,这个年轻男人跟着歌者低声哼唱,直到这悠长的歌唱完。
  人们鼓掌,歌者放下琴,仰脖喝酒。
  我的耳边回荡着一句句绵绵复复的吟唱。
  无论如何,我会回到你的身旁,无论多远,我会回到你的身旁。
  我转身离开,穿出人群,独自沿着小巷往前走。
  街灯下有一家挨一家的酒馆,风里雪粒打在脸颊,转过一条又一条巷子,走回了查理大桥的桥头。寒风里,我驻足,遥望对岸绰绰灯火。
  你不在别处,你在彼岸。
  我不在别处,我在他乡。

第三章 掌声中的布拉格葬礼
  阴冷的12月22日傍晚,从德累斯顿坐火车沿着铁轨旁渐深积雪,窗外的村庄有暖灯亮起,远处山脊上一半破败一半唯美的城堡,与近处溪流一样仿佛已静止了千年。冬日山村满目萧瑟,被宁静的力量笼罩。偶尔停靠的小火车站让人想起中国北方那些被遗忘在红色记忆里的工业小城。长椅漆色斑驳,铁花站台灯柱的锈迹被常年雨水冲刷到地面。老化的车站设施,堆积的木材货箱,小站台上的人,抽烟、等车、送人,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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