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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秋-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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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春!跳舞啊!!”
老狗半路杀了出来,两手拉起图春,欢呼着就把他带进了舞池。图春跄了跄,在人群中稳住脚跟,再去看陈伯,他靠在了沙发上,喝酒,跷着二郎腿,他抬起的右脚无规则地晃动着。他的眼神也在毫无章法地逡巡。
老狗舞到了图春面前,他尽情扭动腰肢,嘴里跟着音乐唱歌,比着夸张的口型。紫色,蓝色,深粉色的光变换得太快了,图春完全跟不上这光的节奏了,明明就在他身前的老狗经由这光影的摆布,忽而离他很远,又忽而离他很近,他的喉结,他的长发,他的长裙都好模糊。
那两杯威士忌的酒劲上来了,图春头晕得厉害,他拨开人群走回了卡座。有人给他递了杯茶一样的东西,他灌了一大口,谁知又是酒,图春彻底懵了,一时间头昏眼花。他听到有人在和他说话,感觉到有人拉着他,带着他要往哪里去。他没有力气拒绝,音乐的煽动性太强了,砰砰砰砰,宛如极速的心跳,仿佛整片天地都在因为某种未知的诱惑而激动不已。
图春恍惚间看到了一片丛林,他是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野兽,又是一个被野兽在笼子里瞪着的人。
他被人拉进了厕所的隔间,按在墙上亲。
图春抗争了下,那人说:“别大惊小怪啊。”那人还开玩笑:“你怕什么,我又不会怀孕。”
图春垂下眼睛,他看到了那人脚上的鞋。
这只鞋,这只脚,刚才还在漫无目的地上下摇摆。图春清醒了过来,推开陈伯,吐了出来。陈伯直接窜出了隔间。图春抱住马桶吐个不停,好不容易吐清爽了,他喘了口气,去隔间外面洗手。这时,老狗进来了,图春看到他,脸一红,忙用冷水洗脸。老狗递纸巾给他,说:“你放心,我不会告诉昊昊的。”
图春说:“刚才喝得太多了,现在好了。”
老狗又说:“出来玩玩而已,玩得开心么就好了,不然能怎么样?也不能怎么样吧。”
图春抬起头,透过镜子看着老狗,老狗在他边上洗手,假发有些歪了,他的假发在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毛糙。
老狗洗完手,点了支烟。他和图春站得很近了,手臂就靠着图春的手臂,他喷出来的烟搔过图春的后颈,他的每一寸都离图春那么近。比陈伯先前离他还要近。
图春记起来了,确实是在不久之前,在深夜的东园的某间公厕里,安昊靠近他,安昊的手指碰到他的手指。安昊闯了进来。用这样相似的距离,这样相似的眼神,闯了进来。
图春忽然又想吐,他伏在洗脸台上,把水开得更大,调得更冷,往脸上扑水。老狗问他:”你和昊昊怎么认识的?“
图春说:“他没和你说过吗?”
老狗没有响,图春用衣袖擦了把脸,往外走,说:“我先走了。”
老狗跟着他:“再玩玩啊,刚才认识了两个新朋友,不认识认识吗?”
他们重新回到了舞池,老狗还在说话,一边指着卡座的方向一边说着什么,图春听不到,音乐声都变得很沉,很隐蔽,仿佛是山间的回音,沉闷的回响。
图春忽然发现周围的一切混乱极了。
人和人拥抱在一起,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还是分不出是男是女的人,他们交换汗水,交换唾液,那么亲密,那么热烈,那么激动,荷尔蒙在爆发,费洛蒙在潜伏,到处都是酒,香烟,甚至更刺激的气味,更致命的幻觉。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快乐的,这里的每个人和那些桌球场,那些保龄球馆,那每一场聚会里的老朋友,新朋友,一模一样。
图春的手机一阵乱震,他撇下老狗,冲了出去接电话。
顾小豪在电话那头气势汹汹:“倷啊是来外头白相?”(你是不是在外面玩?)
图春弱声回道:“有个朋友过生日……”
两个女孩儿穿着背心短裤站在他身边瑟瑟发抖地吃香烟,不时尖笑。图春闷头往马路上走。
“马上帮我过来!!”顾小豪气急败坏地吼道。(马上给我过来!!)
“啊?到啰搭?”(啊?去哪里?)
“啰搭?倷上班格地方!”(哪里?你上班的地方!)
顾小豪掐了电话,图春如临大敌,拦下辆的车,赶往派出所。
一踏进派出所,图春就看到了铃木,他被冬冬和小赵夹在中间,人坐着,脸冲着面前的桌子,神色萎靡,灰头土脸的。顾小豪站在桌子一边,颠着脚点烟,房间里还有一个中年男人,穿了身警服,坐在靠背椅上,跷膀搁脚地玩手机,他最先看到图春,拍了下顾小豪,说:“啊是倷个卧底来啧啊?”(是不是你的卧底来了啊?)
图春背上发毛,赶紧过去,顾小豪一扭头,一伸手,逮他个正着,把图春拽到了跟前,一通教训,喷了图春一脸口水。
顾小豪说:“喊倷看好看好,倷野到呲啰搭去,啊?倷闻闻看倷身浪个味道!像啥个腔调!帮人家酒店里全部打过招呼,喊嗯哆要是看见欸个日本人出去,马上通知倷!结果呢?人家电话打到倷房间,蒙呗人接!进去一看,倷人啊弗嘞嘿!倷自己问问看嗯倷!半夜三更跑到人家丝厂里去做啥!!”(叫你看好看好,你野到了哪里去?你闻闻看你身上的问题!像什么样子!和酒店里全都打过招呼了,让他们要是看到这个日本人出去,马上通知你,结果呢?人家打电话到你房间,没有人接!进去一看,你人都不在!你自己问问他,半夜三更跑到人家丝厂里去干什么!!)
图春看看铃木,铃木也看他,想站起来,被冬冬按了回去。图春问道:“铃木先生……你去了染丝厂?你去那里干什么?”
铃木蹦出两个字:“孙策。”
顾小豪问图春:“嗯倷讲啥?”(他讲什么?)
图春没搞明白,缓慢地重复了遍自己的问题:“我是问你去染丝厂干什么。”
铃木指着摊在桌上的手抄本和旅游书,说:“我听说孙策的墓地在那里。”他据理力争:“我从旅游书上读来的!我不是小偷!我也不是间谍!”
图春才要和顾小豪转达,顾小豪拿起了那手抄本,哗啦啦翻到盘胥路周边地图那一面,扔到桌上,命令图春:“问他这个地图他画来干什么的!快翻译!”
图春乖乖翻译,顺便提了句:“啊要联系大使馆什么的啊,他说他是来看孙策墓的……“
顾小豪刮了他一个头皮,图春闭嘴了,顾小豪声音一高:“问呐!”(问啊!)
图春把顾小豪的疑问转告给铃木。铃木重重叹气,无奈地表示:“我说过很多遍了,这是我画的游览地图,是准备在我的博客上更新的,旅游日记。图桑,在你来之前,就有个女孩子用英文问了我这些问题,他们不能因为我给出的答案不让他们满意就这么没完没了地反复这些问题!”
图春比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和铃木说:“孙策墓不是在南京吗,你为什么来苏州找,假如墓地真的在染丝厂里,早就保护起来了,不会随便荒弃的。”
铃木道:“但是我听说是因为当时挖掘出来时已经被盗墓贼毁坏了大半,因此才决定夷平。”
顾小豪又是一个头皮赏给图春:“倷帮嗯倷闲话哆啥体!昂问清爽了?”(你和他这么多话干什么!问清楚了没?!)
图春轻声说:“我看他不像在骗人,可能真的是个三国迷吧,三国在日本蛮流行的,出过蛮多游戏的……”
那陌生的中年男人笑了出来,顾小豪眼里喷火,一拳砸在办公桌上,用普通话大喝:“图春!!你啊是专门和我作对今天!!”
图春一阵头大,冬冬拉了张椅子给他,拍拍他,让他坐,他哪里敢坐。
铃木在他一边和他道:“我不是小偷,你翻译给他们听了吗?”
顾小豪在他另一边,说:“一个日本人!开完会不回国,从上海到苏州!还买了去敦煌的火车票!他想干什么?不要上班了啊?辞职不干了啊?你问他!去敦煌要干什么!”
图春照问了,铃木比手画脚:“我想去看雕塑,还有壁画,有个日本人写过一本小说,他写过《敦煌》,那你们为什么不把他也抓起来?”
图春没敢翻译,铃木继续道:“我有休假,这是我的假期,你们可以和我们部长核实!”
铃木越讲越激动,顾小豪的怒气也是越攒越多,冲着图春发泄:“他说什么了?你讲啊!讲啊!愣着干什么!出去玩么起劲的不得了,交给你一点点事就拆烂污,我看你是昏忒了,一个两个都不想干了!!”
小赵手一缩,走去倒了杯水,放到顾小豪手边,顾小豪一饮而尽。
图春两边的话都不敢翻译了,左右为难之际,瘪子团从楼上下来了,她揣着个照相机,和顾小豪说:“顾所,照片都看过了,没什么问题。”
那中年人这会儿出来缓和局面了,起身道:“格么我看噻算啧吧,老顾啊,倪格搭么是三日两头有人要到厂里相去看啥格孙策扎坟格,”那男人看向图春,笑眯眯地说,“小图啊,你和这个日本人说,没有的事,孙策墓不在染丝厂里的,要看去南京看,那个成语怎么说的,空穴来风!子虚乌有!”
顾小豪嗯嗯应了两声,点香烟,侧过了脸去吃香烟,手指上下摇晃,说:“翻译……”
他的声音闷了下来。
图春想了想,问道:“是照片没问题那句还是没有孙策墓那句啊?”
“后面那句!”
图春翻译了,铃木一下就蔫了,人更没精神了,泄了气的皮球似的瘫坐着,冬冬推了下他,示意他把桌上摊着的东西收进腰包里。顾小豪趁此把图春拽到了外面去说话。
两人站在一盏路灯下面,顾小豪问图春:“倷啊是近阶段白相得昏忒啧?一日到夜野了外头,觉也弗转去困。”(你是不是最近玩疯了?一天到晚野在外面,觉也不回去睡。)
图春低着头搓手背,那敲在他手背上的印章已经模糊了,只留下一片红痕。他的指腹不多会儿也被染红了。
顾小豪一扯图春,不耐烦地说:“走吧走吧,带嗯倷转去吧!”
图春点了点头,去领了铃木出来,他们临走前,顾小豪叮嘱图春:“明朝看看牢!”(明天好好盯着!)
图春点头,和派出所里一众人道了声别,拉着铃木走了。
街道上,蝉鸣声此起彼伏,夜里还是很热,一点风都没有,图春看看铃木,他垂着头,拖着步子走在路上,图春又看看自己前面的路,什么也没说,也低着头走路。到了没有路灯的地方,铃木忽然跑到了图春前面,朝他鞠了一躬。图春僵住,问道:“你干什么?”
铃木道:“图桑!很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他接着大吼:“我不是小偷,也不是间谍!”
图春想笑,可笑不太出,尴尬地抓抓裤缝,铃木还维持着九十度弯折的姿势。静谧无声中,有人肚里擂鼓。
图春拍了拍铃木,说:“去吃点东西吧。”
他在附近的一间网吧门口找了个排挡摊,点了份炒面和牛肉砂锅煲,还要了两瓶啤酒。铃木盯着那挂在排挡炒锅前面的菜色图片琢磨了半天,加了份青椒肉丝。图春给他倒酒,铃木问了问他酒菜的价钱,数了三十六块出来放在桌上,点了支烟。他不抽七星了,拆了包苏烟,第一口就呛得不停咳嗽,咳完,他咕嘟咕嘟喝啤酒。图春也喝酒,沾了点酒液,问店家要了叠纸巾,继续磨蹭手背上的红印子。
热炒上桌了,铃木夹了一筷子青椒肉丝,可嚼了没几下,他的眼泪忽然掉了下来。图春忙给他塞纸巾,铃木哭哭啼啼地擦眼泪:”图桑!这个青椒肉丝不是青椒肉丝啊!”
图春琢磨了会儿,安慰他道:“天津饭也不是天津人发明的啊……”
铃木的眼睛更湿了,却不响,放下筷子,大口喝酒,喝空了一瓶,多掏了十块钱出来,自己又开了瓶酒,继续喝。一瓶半啤酒下肚,铃木仿佛换了个人,扯着嗓门指天骂地,滔滔不绝。
“那个该死的渡边!整天只知道和女人混在一起!还有那个江口啊!除了拍部长马屁之外还会干点什么?!总是喜欢在背后议论别人,还是中二学生吗?给别人起稀奇古怪的绰号!难道上班族就不能喜欢看《仁义的墓场》吗?难道暴走族就不能闲暇的时候读司马辽太郎吗?图桑!你老实说你是他们派来监视我的家伙吧!我知道你是!因为我发了封邮件给前田社长,曝光了他们偷拿广告商回扣的事情!
“你整天拿着手机是不是在向他们汇报我的动向?放心吧!我回去就辞职!啊,不,我今天晚上就已经发了辞职的邮件了!我不干了!啊啊,铃木君真是个古怪的人啊!啊不不,他们会说,那个乡下来的夜露四苦,大爷我是在金泽干过暴走族啦!对这些东京人来说,出了新宿就都是乡下了吧!我看东京的地铁可是比关西乡下的路还要难走!一不小心就会掉下黄线,又往东京自杀人口上添一个数!
“反正老子我就是个奇怪的人啦!去他们的!反正日本快要完蛋啦!!这个世界都要完蛋啦!!到处都是走在路上用手机的人,手机控制了我们的生活啊图桑!都不用人工智能出手,人类就要被手机干掉了!都说机器不会骗人,可是我看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就很懂怎么糊弄人嘛!”
图春听笑了,抿了一小口酒。铃木卡壳了,喝酒润了润嗓子,好长时间他都没说话,但他的喉咙没有一刻停歇,好像机车排气管似的,嗡嗡地积蓄着势力。最后他爆发出来。
“你怎么一点年轻人的朝气都没有呢图桑!不要只顾着喝酒抽烟,去交个女朋友吧!”铃木自说自话地打开了店家的冰柜,提了四瓶啤酒,全都打开了,抱着瓶子喝。他的声音变扁了,口音也变得有些奇怪,他道,“男人难过只会和女人有关系!不是和他的妈妈有关系就是和他的女人有关系!
“我的妈妈啊……她啊……我的妈妈今年七十六岁啦!她的手……”铃木一把抓住图春的手,又松开,去摸餐桌,那餐桌上铺了层塑料桌子,滑溜溜的,铃木只好抓起一次性筷子摸了又摸。他沉默了。好一阵,他吸着鼻子看图春。此刻,他的表情是图春所看到最松弛的表情,可不知怎么,这份松弛却让铃木看上去十分滑稽。图春想笑。
铃木这时问他:“图桑,你读过韦应物的诗吗?!那是你们苏州的诗人啊!他有一句诗啊!”铃木灌酒,啪地放下酒杯,自斟自饮,接着道,“我不干了!我妈妈都死了!我不干了!我要去当诗人!图桑!你读诗吗??图桑你应该读诗啊!白居易!韦应物!你难道不读吗?”
图春说:“高中的时候背过《琵琶行》……”
“人生得意须尽欢!”铃木仰头高诵,一低头,吃了一大口青椒肉丝,他还是弄不明白,幽幽地问:“为什么这个青椒肉丝这么辣……”
“铃木先生,那是李白的诗啊。”图春低声说。
铃木置若罔闻,打了个嗝,完全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了。他从腰包里摸出张照片,递给图春看,说:“这是我的妈妈。”
图春一看,好家伙,《三国无双》里的小霸王孙策。
铃木自己也看,忽而兴叹:“伯符啊,英年早逝。”
他搓搓那照片,从这照片背后又掉下来一张照片,图春再看过去,这次看到了一个年迈的妇人,眼睛很小,消瘦,皱纹很多,嘴唇干瘪,微微笑着。
图春无话可说,但又想说些什么,便问了句:”铃木先生……要不要试试看麻婆豆腐?”
铃木嚎啕不止。
图春陪铃木喝了半宿的酒,他没醉,铃木喝得稀里糊涂,高唱着自编的《完蛋歌》被图春抬回了酒店。隔日下午,铃木来敲图春的房门,他说话时的腔调和神情又变回了那个严肃刻板的铃木洋介了,他一张口就问图春:“昨晚的酒钱,我这里应该出多少?”
图春说:“不用了,没关系的。”
铃木坚持,眼尾高高吊起,非要他说个数目出来。图春说:“那……五十。”
铃木死盯着他,图春点头如捣蒜:“是的,是的,五十。”
铃木低头找钱,图春随口搭讪,问说:“铃木先生今天想去哪里游览呢?”
铃木掠了图春一眼,不响,仍埋首找钱。图春小声提示:“绿色那个……”他又说,“呃,那个,我不是你们公司……呃,你的同事们找来的间谍。”
铃木抽出张绿纸钞放进图春手里,握住了他的手,稍欠了欠身子,道:“今天我想去曲园,还要麻烦了。”
“曲园……是哪两个字呢?”
铃木写给了图春看,图春打了个手势,转身进了房间,半掩上门,靠在门后搜索“曲园”的地址和简介。倒还真有座曲园,园子在马医科,是清末学者俞樾的私家园林,园名取“曲则全”之意,俞樾亦自号曲园居士。图春记好地址,记下图片里门脸的模样,这才出去和铃木汇合。从桐泾北路去马医科,乘公车太多辗转,图春便打了辆的车,他坐前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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