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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秋-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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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春抬起眼睛,安昊今天穿了宽松的T恤,黑色的,牛仔裤,也是黑色的,脚上依旧是那双黑色皮靴。他身上只有耳环、纹身、眼睛拥有别的色调和别样的光泽。图春说:“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家里也要催相亲了。”
  安昊大叹:“你说得怎么像自己已经七老八十了。”
  “七老八十反倒不催了,知道再催也没希望了。”
  安昊大笑,他的牙齿整齐,香烟吃得猛,却还是很白。
  不知不觉,他们走到了东园门口,东园正在改建,大门围了起来,挂出了“施工中”的招牌,但是深夜了,已经没有工人在工作了,目光所及,连个鬼影都没有。
  安昊放慢了脚步,望着东园,说:“以前提起东园,一讲到就觉得能闻到好多臭味。”他又望向图春,“你二十六?”
  “哪有这么年轻。”图春说,“二十七。”
  “那我们中间有一个代沟。”安昊说,立即问,“是实足年龄吧?”
  图春忽而停下了,走到东园那紧闭的大门前张望,说:“动物园早就搬走了,不臭了。”
  安昊怂恿他:“要不要进去看看吧?”
  “啊?不太好吧?”图春说。
  安昊一眨眼睛,坏笑起来,这时候他的眼睛特别亮,像夜行的猛兽:“你明明想进去,为什么不进去?”
  话音落下,他便跑开了,找了道矮墙,翻身上去,跨在墙头上使劲朝图春挥手。图春跟着他翻进了东园。
  东园里确实没有动物了,只有树,钢板建材,黄沙水泥,还有些空的笼子,铲平了的小道,围起来的健身设施。看到那些空空如也的铁笼,安昊过去,摸了摸,嗅了嗅,说:“有点臭,估计以前是哪只动物的家。”他的手指一根根掠过那铁栏杆,触到了空气,搓了搓,回头望了眼那铁笼,说:“动物从笼子里看我们,会不会觉得人也是在笼子里?”
  “有可能。”图春说。他先走进了一片树林,这里还没有什么整修翻新的痕迹,黑松尤在,晚樱已凋,树叶茂密地堆在他们头顶,图春有时不得不矮着身子经过那些树旁。
  “该修修了。”安昊说,摘下一片树叶,闻了闻,丢开了。
  在树林的尽头,和池塘相接的地方,有三块石碑倒在了地上,一块上面用朱红色写有:友谊城市金泽市,另一块是:友谊城市威尼斯,还有一块,上面盖了蓝色的塑料布,看不到有没有刻字。
  安昊捡了根树枝,想去撩那蓝布,图春耳朵一动,按住了他的手,他好像听到了脚步声。安昊问他:“怎么了?”
  图春示意他别说话,他静静地,仔细听了听,又什么都听不到了。
  “或许是松鼠。”安昊说,丢掉树枝,在裤子上擦擦手,站直了环视四方,说,“以前小学的时候来这里春游过的,觉得好大。”
  图春说:“其实是蛮大的。”
  安昊问他:“你们小学春游去过哪里?”
  “苏州乐园……”
  安昊哈哈笑:“那看来我们的代沟也没有很大嘛!我小学有一年也去过苏州乐园。”
  “迪斯尼太远,去苏州乐园。”图春说。
  “哈哈哈,对对对,这句广告词我也记得,现在是不能这么说了,地铁都能通迪斯尼了。”
  两人都笑了,他们路过一片盛放在月夜下、木板缝隙里的绣球花丛,淡淡的花香浮动,一些笑声随着它飘远。
  路过间新修好的公厕时,图春进去上了个厕所,他洗手的时候,安昊进来了,他只是洗手。一排只有三个水龙头,墙上还没安镜子,图春正在用最靠内侧的那个。安昊拧开了第一个,只有吱嘎嘎的声音,不出水,他拧回去,往里走,转了转第二个,还是没有水。图春洗好手了,关上了水龙头,他一斜眼睛,安昊已经离他很近了,他来到他身旁,辛辣的烟味最先扑过来,接着,他的呼吸声逼近了,他的左手伸了过来,胸膛贴得很近,心跳声变得特别重,特别清楚。
  安昊靠紧图春,拧他刚关上的水龙头。
  轻轻地,不动声色地旋转。
  安昊的胳膊碰着图春的腰,手肘擦过他的手臂。
  他慢慢地用五根修长的手指拨弄这汲水的开关。
  安昊的臂弯紧偎在图春的身侧,他的另一只手碰到了图春的腿。图春又听到了动物的骚动,好像是被关在牢笼里的狮子在来回踱步,不耐烦,很危险,很险恶,又充满放它出笼的诱惑。
  图春想看看安昊,目光才过去,便被挡住了,他只能看到安昊的寸头,他的耳环,还有零碎的纹身图案。
  水没有流出来,安昊亲了图春的脖子。他把他困在了墙角,顶在墙上,手伸向他的裤裆,含住了他的喉结。
  图春浑身都热,但嘴唇上凉凉的。安昊和他分开了,看着他,忽然是笑了出来,他说:“图春,你流鼻血了。”
  图春傻眼了,安昊示意他仰起脖子,还用手擦他脸上的血。图春说:“我口袋里有纸巾。”
  安昊摸出包纸巾,抽了两张沾了点水给图春,又递给他两张干的。
  图春望着天花板,尴尬极了,找了个借口,说:“吃枇杷吃多了,上火。”
  “枇杷凉性的,榴莲吃多了才上火。”安昊点烟,吃香烟,拉着图春往外走,说:“你好好玩。”
  图春更尴尬了,不知该作何反应,不敢看安昊,光是看天。天上除了月亮,什么都没有。
  安昊说:“我不是笑话你啊……”他问图春:“你吃榴莲吗?”
  图春稍稍吸了吸鼻子,嘴里吃到了血,他皱着眉头,说:“太臭了,我不吃……”他忙问,“你吃吗?”
  安昊擦他的下巴,说:“还好衣服上没有。”
  他把图春按在池塘边的台阶上,他也坐下,就坐在图春边上。过了会儿,安昊问图春:“还在流啊?”
  他的声音笑笑的。
  图春点点头,往鼻孔里塞了点纸巾,鼻血流得没刚才猛了,图春放下了手,撑着台阶向后仰着坐着。
  天上真的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云带着点锈色。图春丧气地说:“太丢人了,你就笑我吧……”
  安昊大笑,捏住了图春的鼻子,图春不得不张开嘴呼吸,他呼吸到了安昊的气息。安昊亲他,嘴唇吮吸他的嘴唇,舌头纠缠他的舌头。他和图春接吻。


第六章 
  到了六月,月初就和打仗一样,天天开会、动员培训,到了七号,战斗正式打响,全城三万青少年拖家带口齐上战场,图春和毛头被分到了新区一中的战场,开考前,兵荒马乱,开考后,落叶无声,徒增寂寥。
  毛头溜达到了学校后门找看守后门的图春吃香烟,他才派烟,一个家长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拍拍他,紧张又严肃地指着考场,说:“不好意思啊,不要吃香烟啊好?味道太冲了。”
  毛头说:“里面闻不到的吧……”
  家长说:“还是不要吃了吧。”
  毛头看看图春,图春往一片树阴头下面看,说:“去格嗒歇忒些吧。”(起那里歇会儿吧。)
  毛头收起烟和打火机,和那家长欠欠身子,连声说:“弗好意思,弗好意思。”跟着图春走开了。
  图春去附近的便利店买来两支棒冰,他吃赤豆味的,毛头吃绿豆味的,他还要来了两张小板凳,和毛头一人一张坐下了。
  毛头吃吃棒冰,讲讲账,说:“老早高考么啊噻挨囔考啧,以哉弄得了……”(以前高考么也就这样考了,现在弄的……)
  图春说:“高考还是蛮重要格。”
  “啊否要看得忒重,我格辰光具有靠几何分数啦?读呲格专科,以哉我看啊蛮好,考得好么……”毛头瞥了眼图春,笑笑,没说下去了。(也不要看得太重,我那时候才考多少分?读了个大专,现在我看也蛮好,考得好么……)
  图春陪着笑,说:“噻是讲呀,但必过还是好好叫考……多读读书啊蛮好。”(就是说呀,但是还是好好考吧……多读读书也蛮好。)
  “倷滴大学同学啊经常碰头?”(你那些大学同学经常碰头吗?)
  图春咬了一大口棒冰,赤豆硬得磕到了他的牙齿,他半掩住嘴,四下张望,说:“大家噻忙,年底聚聚,恩哆呐?”(大家都忙,年底聚聚,你们呢?)
  毛头笑呵呵地说:“啊忙,过年格辰光,微信上嘞聚聚。”(也忙,过年的时候,微信上聚聚。)
  图春笑了:“发发红包,抢抢红包。”
  毛头到处乱看,眼睛闲不下来,说:“看书是蛮好,我欸两天还看呲本书。”
  图春撑着下巴咬棒冰,毛头说:“《人性的弱点》,倷昂看过?”
  图春摇摇头,不响。毛头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没能说上来,舔舔嘴唇皮,看着马路上那群自带板凳遮阳伞,翘首以盼的家长,说起别的了,道:“冬冬搭瘪子团来一来啧,倷啊晓得?”(冬冬和瘪子团在一起了,你知道吗?)
  图春说:“听说啧。”
  “肯定是小赵歪。”毛头的普通话突如其来,略微刺耳。图春吃完棒冰了,捏着冰棍和包装袋,但笑不语。
  毛头评头论足了起来,说:“瘪子团屋里相条件蛮好格,恩哆爷嘞嘿拆迁办,拆迁办么倷晓得格歪,进进出出否要忒好哦,冬冬么,哪夯讲呐,爷娘噻是工人,讲出来总归抬背点。”(瘪子团家里条件挺好的,她爸爸在拆迁办做事,拆迁办,你也知道,进进出出不要太好哦,冬冬呢,怎么说呢,爸妈都是工人,说来总归弱一些。)
  图春说:“工人阶级力量大。”
  毛头声音爬高:“退休工资拿得少!倷啊晓得赵夹里哆阿爹退休工资拿几何?老革命,一个月头好拿一万五!外头点白领啊蒙呗恩倷拿得多!”(退休工资拿得少!你知不知道小赵他阿爹退休工资能拿多少?老革命,一个月能拿一万五,外面得白领都没他拿得多!)
  图春不响。毛头说:“囔吩囔听倷讲过恩哆爸爸,妈妈,啊差不多退休年龄啧吧?”(怎么没怎么听你说过你爸爸妈妈,也差不多到退休的年龄了吧?)
  图春说:“差往弗哆啧。”(差不多了。)
  ”囔最近吩去相亲吃饭啊?”毛头问道。(怎么最近没去相亲吃饭啊?)
  图春看向他,问道:“啊是听说倷准备换房子啊?”(听说你准备换房子?)
  毛头眼神一变,脸色都不好看了,怨声载道:“啊是冬冬帮倷讲格?真家伙,喊恩倷否要讲出去,唉,房子么是想换……小毛头下趟读书,总归还是寻个好点个学堂。”(是不是冬冬和你说的?真是的,让他不要说出去,唉,房子么,是想换,小毛头以后读书,总归还是找个好点的学校。)
  图春说:“恩,还是多读点书好。”
  他抬头看学校里的教学楼,对毛头笑了笑。毛头不响了,起身去丢纸袋和冰棍。
  第一场考完了,交卷的铃声响起来,图春的眼皮兀自狂跳了两下,他咳了声,拍拍胸口。他心跳得也很厉害。
  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他突然特别,特别地想念狄秋。
  他想念狄秋高超的解答数学题的本领,想念他灵活的脑筋,想念他落跑时的慌乱姿态,想念他单手骑车,狼吞虎咽地吃雪糕,啃炸鸡,想念没有他一起参加的高考,没有他一起出席的毕业典礼,没有他一起分享的每一首歌,每一场或好看或难看的电影,想念没有他的每一寸,每一分,每一秒,每一呼,每一吸。
  图春换下制服后骑车去了一中,市一中也是考点,公园路上设了路障,图春靠近学校后就从自行车上下来了,他推着车经过校门口,天还没完全黑,图春看了眼,看到门后头的广场和门楼,还有一面高高升起的五星红旗。
  学校好像变小了,变得更局促,紧凑。
  图春重新跨上车,几乎是按照原路返回,回到了张家浜,他偷偷摸摸地经过派出所门口,绕着居民区来回地转圈。
  狄秋曾经在这里住过,他也是。他们之间就隔了一片围墙,他们一起上学,一起进校门,进班级,一起看到小丁,一起挥手和他打招呼。再然后,他们一起放学,一起打篮球,夏天时一起去游泳,冬天时就去溜旱冰。好利来的冰粥流行过一阵子,长发的肉月饼,狄秋总是舍不得停嘴。狄秋还会去他家里吃饭,茉莉花喜欢狄秋,“秋秋”“秋秋”地喊他。狄秋喜欢吃茉莉花烧的糖醋排骨,五香小肉,番茄鲫鱼汤,豆腐羹,葱油拌面。他吃东西特别香。
  图春停在张家浜河边,他的两脚踩在地上,脑袋低低垂着。他找不到狄秋,哪里都找不到,他也等不到他出现,怎么耐心都等不到。豆豆说,那天之后就再没见过狄秋了,豆豆还说,狄秋提起你的时候,真的很开心。
  图春揉眼睛,别无他法,他只能拼命搜刮自己的记忆。只能等到晚上,去梦里找见他。
  这晚,图春梦到了狄秋的墓碑。一辆摩托车挡在墓碑前面,图春使劲推开了摩托车,他看到墓碑上镶嵌着一张会动的照片,像是《哈利波特》里会出现的魔法道具。
  狄秋掉到了帷幔的后面。
  一连打了四天的仗,图春身心俱疲,一收到顾筠约他去光福的信息,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
  这次,顾筠没去老房子了,带着图春直接住进了云水楼。僧人和民间居士的坐夏还在持续,两人住的还是那两间比邻的房间,庙里还是那些树,那座塔,那两座宝殿,那些彻底的黄,究极的黑。唯有斋菜换了菜色,马兰头换成了本地蚕豆。
  图春还是惦记着那请他喝茶的老师傅,顾筠去了禅房,他便拿上《华严经》,坐到了老地方,翻翻经书,数数落叶。一下午过去,老师傅没出现,顾筠过来了。她笑盈盈地问图春:“你等善缘师傅啊?”
  图春叹息:“唉,看来真的要随缘,缘分才能到。”
  顾筠坐下了,和图春面对面,她没有化妆,黑眼圈和稀疏的眉毛让她看上去精神不振,但她说话时倒颇兴奋积极,很有活力。她道:“上次不是和你说了吗?不能执着的。”
  图春低了低头,轻轻说:“我觉得我们做做朋友蛮好的。”
  顾筠托腮,瞧着图春:“你尬女朋友了?”
  图春不响。顾筠说:“做做朋友是蛮好的,有的人听说要来寺里,以为我开玩笑,结果真的来了,到了就跑了,你倒住得下来,静得下来。”
  图春说:“我也没什么好做的,反正也是想想事情,在哪里想都差不多。”
  “那你天天都想什么事情呢?“顾筠抿起嘴唇,猜了猜,说,“想你那个找不到的朋友吗?“
  图春不响。顾筠笑道:”肯定蛮漂亮的,不然也不会念念不忘,初恋吧?”
  图春说:“算不上……”
  “表白过没有呐?”
  图春说:“没来得及。”
  顾筠玩起了衣袖,头顶心朝着图春,她的发根长出了黑色,一头枯发半黄半黑,不伦不类的。顾筠说:“人也是蛮奇怪的,初恋那种么,说不定谈的时候连爱情是什么都还没搞懂,就是赶时髦,看别人有男朋友,就也想要一个,就尬了。分开之后,懂事了之后还是对这段糊里糊涂的感情念念不忘。”
  图春说:“可能就是因为糊涂,什么都糊涂,记不清楚才忘不掉。反正优点也糊涂了,想拼命记起来,缺点又记不清了。”
  顾筠说:“有点道理,知道善缘大师为什么请你喝茶了,你是有慧根的。”
  图春说:“我修不好的。”
  顾筠说:“怎么说呢?”
  图春答非所问:“人要是不执着,不会有纸,不会有电了。”
  顾筠说:“发明家本来只是在培养细菌,后来发明了青霉素。”
  图春笑起来,顾筠也笑了,转转眼珠,自己道:“唉,这样讲也没什么意思了,不和你争了。”
  图春耸肩膀,顾筠哧哧笑,问图春:“你要是见到你的初恋,你会和她说什么呀?”
  图春皱起眉,攥紧手,又放开,他追寻着一片树叶从枝头坠下的轨迹,说:“不知道,没想过,想不好,还是先见到再说吧。”
  “见到的时候自然就会脱口而出了。”顾筠拍了拍图春的手背,触感冰凉,原来顾筠的手里原来抓着枚玉,她给图春看,是片玉叶子,镶了金边,她便是捏着这金枝玉叶参禅的。这是她的法门。
  图春不响,那年迈的比丘曾说过,世上万千法门。
  诸法皆能成佛,要参。参透这自己的故事,自己的秘密,自己的心想。
  还是和上次一样,图春和顾筠住到了周一,不过这次顾筠早上先回去了,图春耗到了傍晚才搭车回了苏州,直接去了派出所上夜班。他和冬冬搭班,冬冬抓着个手机就没放下来过,巡逻的时候用,在楼下值班的时候也用,手机用到没电了,就窝在电源插座边上插着电用。图春吃香烟,拍蚊子,无所事事,练练钢笔字,背背《桃花源记》
  早上天光,两人交了班,图春恰好收到了安昊的短信,安昊一大早就醒了,问图春今天什么班,晚上有没有空一起看电影。
  图春回: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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