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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练-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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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政法学校毕业,过了司考,成了律师之后就一直在做援助性/侵受害人,尤其针对十八岁以下受害人方面的工作,已经处理了不少类似的案件,平时也会在网上答复一些网友关于这方面的问题,姚晓芙的小姨就是通过网络知道和联系的我。她在写给我的求助信里说,他们找到了一个愿意出庭指证曾海的目击证人,一个男孩儿,姚晓芙的同班同学,住宿生,一次晚自习,曾海值班,巡查到他们班,把姚晓芙叫了出去,姚晓芙是他们班的数学课代表,那个男孩儿恰好有道数学题不会,想请教老师,跟着出去了,他说他看到曾海把姚晓芙拉进了办公室,关上了门,他想去敲门,听到姚晓芙在办公室里哭,求曾海放过她。男孩儿很用力地敲门,过了好一阵门才打开,姚晓芙哭着从他边上走了出去,曾海笑眯眯地问他:“有事吗?”
隔天男孩儿去找了教导主任,还去找了校长,他们问他,你说曾老师怎么了?
男孩儿年纪毕竟还小,也说不清,说不好,一味地强调曾老师欺负姚晓芙。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姚晓芙再没去过学校。
那个男孩儿就是艾杉杉。
但在三中门口那次不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艾。
我第一见到小艾是通过大卫,在W酒店顶楼的城市夜景套房。
我和沈映读的是同一所大学,我小他两届,来玉松之前,不少同学都和我说,到了玉松,要是官司遇到麻烦可以去找沈映,他为人热心,在玉松的司法系统很“吃得开”,对校友可谓有求必应。我听过沈映的名字,也在学校里见过他,我记得他。
谁会不记得沈映?他的相貌加上他的谈吐已经足以让他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后来又发生了女友惨死的悲剧,更让人对他印象深刻。
我到玉松没多久就在阿姆斯特朗酒吧见到了沈映,他坐得离我很近,边上是大卫,我们两个互相看到,四目相接,我一下就认出了他,有些意外,赶紧转过身喝杯里的马提尼。过了会儿,沈映和大卫走到我身边,大卫问酒保要了三杯威士忌,酒送到我们面前,大卫举起酒杯,碰了碰我的酒杯,热情地问:“你是沈映的学弟吧?”
我没想到沈映会记得我,更意外了,和他比起来,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普通的家世,普通的学习能力,我不热衷公益,也不爱参加什么联谊聚会,我和沈映的交集仅仅是学校里一次游泳比赛后的聚餐。沈映大概是看穿了我的吃惊,和我说:“你游蛙泳,第三道,拿了第三名,哦,还有,你吃烤生蚝不要加蒜泥,你还考了潜水证,对吧?”
我想他可能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他可能记得他见过的所有人,他们的所有特征,所有癖好。
大卫又要了三杯威士忌,听说我是来玉松办公的之后,大卫一揽我,道:“需要我们帮忙的地方尽管说!你是沈映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哈哈!”
我莫名其妙地从“沈映的学弟”成了“沈映的朋友”,大卫的手搭在了我的肩上,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映,沈映在看别的地方,酒吧的表演舞台中央一个男孩儿在弹钢琴。男孩儿的侧脸俊美,手指纤长。
阿姆斯特朗酒吧是玉松知名的同志酒吧。沈映和大卫不像是误闯进来的,他们认识酒保,那个弹钢琴的男孩儿弹完琴还来找沈映喝了杯酒。
我以前从来没听说过,也没想过沈映会有这方面的倾向。可能正是因为发现了沈映不为人知的另一面,这窃得别人秘密的成就感让我有些飘飘然了,大卫和我碰杯,我就喝,一饮而尽,喝了好几轮,大卫和我说:“我们换个地方吧。”
我喝得有些多了,头昏脑胀,说不上话,走路都有些脚软了,迷迷糊糊地跟着大卫上了辆车,沈映开的车,他好像没喝太多,他把车窗放了下来,一吹冷风,我更晕了,大卫在我耳边说话,我听不太清,也不想去追究,车停下,我踉踉跄跄地跟着大卫下了车,沈映把车开走了,我还问大卫:“他去哪里?”
“他去吃云吞!”大卫笑着说,他带我进了酒店,我们在电梯门口等了会儿,一个年轻男人下来,带我们上了楼。
一路上我都被大卫拉着走,被他拉进电梯,拉出电梯,拉进房门,拉到人堆里,本来极安静,忽然就吵得要命,到处都是人在说话,大卫在我耳边大声喊道:”这个是乔治!!“
我回:“你好!!”
“这是阿青!!”
我又回:“你好!!”
这是某某,这是某某,这又是某某某。
我通通回:你好,你好,大家都好!
有人递给我酒,我又喝,有人递给我烟,我就抽,我感觉自己在笑,无法控制,情不自禁,我就抓着大卫,大笑出来。大卫一回头,冲我打个手势,还在介绍人给我认识。
这个房间里怎么有这么多人?这个房间里怎么有这么多具闻上去像花,像熟透的苹果,像雨林里的腐木,像清晨的青草,像长在河边的柳树,像暴雨欲来前的湿润的风,像窖藏了百年的酒的肉体?
“这是小艾。”
我总是想不起来小艾当时在做什么,他是站着还是坐着,是躺着还是翘着二郎腿?
有一次,我回想起那天他是坐在沙发上的,被一堆奇装异服的人挤在中间,没穿上衣,但想了想,我又觉得他是在浴室里,上身是一件宽大的衬衣,下身光着,躺在浴缸里抽烟,再追究,再挖掘,小艾又好像是站在阳台上,穿了上衣,穿了裤子,一个男人正在把手伸进他的衣服里,他在吃桃子。
不对,冬天怎么可能有桃子?
小艾应该是……
我记不清了,我知道那是因为我后来去过太多次那间套房,在那里见过太多次小艾了,以至于我把不同时间见到的不同的小艾混淆在了一起,他们散落在了那间套房的不同角落,每一个角落。
再让我好好想想吧,让我再在我的记忆里搜刮一下,努力拼凑,努力还原,让我向我的大脑发出最后通牒,让那些小艾们从门边走开,从阳台走进屋里,从卧室、从浴室走出来,从沈映的臂腕里挣扎出来,从一副人的皮囊里钻出来,赤身裸体地走到一张沙发前,对,让他来到一张挤满了人的沙发前,坐下来,让他抬起头,抬起他的眼睛,看着我。我要能从他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让他对我说:“你好,叫我小艾就好了。”
让我对他说:“你好,我是关明智。”
让我再看不到其他人,听不到其他的声音,让他们都被“记忆”这块古怪的橡皮擦擦掉吧。
让我第一次见到小艾,混混沌沌,像跌进雾里。
第三章 第三幕
还是说说姚晓芙的案子吧,在我处理过的未成年女孩儿被老师性/侵的案件中,这绝不是最悲惨,最离奇,最吸引社会关注的一桩,整个案件由开始到结束,没有一环跳出过我的预料。姚晓芙和多数受害人一样,遭遇侵害后被一种羞耻感和愧疚感围绕,她陷入了一种自责的情绪,我看了她的日记,也咨询了她的心理医生,有一段时间,她以“老师喜欢我”,“对老师来说,我是特别的”这种概念自我催眠,她在给自己找一个出口,让痛苦不再成为痛苦,让伤害不再能对她,对“姚晓芙”这个人构成伤害。她的心理医生告诉我,姚晓芙已经有人格分裂的先兆了。
姚晓芙也没有保留任何物证,曾海对她下手的地方不是在办公室就是在自己的车上,除了姚晓芙的记忆,无法找到任何纪录佐证,艾杉杉的证词更非天衣无缝,和艾杉杉聊的时候,我已经能想到曾海会怎么为自己辩解了。学生被老师批评了几句,有些娇气,就哭了,这有什么好追究的呢?学生犯了错,说也说不得,他这个老师他是不知道该怎么当下去了。
我决定从另外一个角度切入,据我在这类案件方面的经验,我怀疑曾海不止对姚晓芙一个人下过手,可能有已经毕业的学生,或者还在校的学生或多或少都遭遇过他语言上、肢体上的骚扰,我打算从学生那里打听些消息,要是能找到更多的受害人,对案件绝对有利。这主意我没和艾杉杉提过,他的证人身份一直以来都处于保密的状态,我不想因为这起案件影响他的学业,可他对姚晓芙的案子很上心,一次我又找他敲定晚自习那天发生的一些细节时,艾杉杉竟然主动提出要帮我在同学里找找线索。他说他自己上网看了不少新闻,这种案子通常不止一个受害人。他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我担心他被学校为难,没同意,可隔天他就给我发来信息,说是听说已经毕业的一个学姐好像有过类似的遭遇,叫岑嫣。
可不等我联系上岑嫣,麻烦就来了,我住的快捷酒店晚上被人撬了门,还好我素来警觉性高,进了房间就会在门后放一把椅子卡住门,撬门的人推门的时候把我惊醒了,我立即报了警。第二天我就换了住处,第二天我也接到了三中包校长的电话,包校长在电话里客客气气,说要请我去江河酒楼吃一顿地道的玉松宴席,我去了,带上了录音笔,把报警电话设成了快捷键,备份了手机、电脑里的所有资料和文件,一份存在移动硬盘里锁在酒店保险柜,一份发给了同事。临出门前,我交待酒店前台,要是我晚上十点没能回来,就帮我报警,让警察去江河酒楼。出了酒店,我左思右想,又折回去,把沈映的电话也给了前台。
在江河酒楼的饭局上,我不仅见到了包校长,还见到了高二的年教导主任王主任,曾海也在席,看到我,他先敬了我三杯,我没要酒,喝自己带的矿泉水,冷盘撤下,热菜上了几道,包校长就把包间的门锁上了。我接触过太多这样的学校领导了,要么先礼后兵,要么软硬兼施,无非为了同一个目的:不要曝光学校,不要曝光老师。要是我不肯,一意孤行,他们当面并不会有所表示,但我回去就得小心了,果不其然,这顿饭吃完,我在江河酒楼门口等出租,一辆面包车停在我面前,门哗啦打开,下来三个带口罩,带鸭舌帽的壮汉,连抓带揪把我逮上了车,他们手脚利落,一个用胶带贴住我的嘴,一个在我脑袋上套上黑布袋子,我的手也被反绑到了身后,他们在车上就对我大打出手,车开了好久才停,车门再哗地一声响,我被扔下了车,又是顿毒打。我尽可能地护住脑袋,这群人也不说话,打完了,他们还搜我的身,把我的口袋全掏空了。我知道,我的手机,录音笔,钱包,酒店房卡全被他们搜走了。
这不是我第一次被打,我才毕业的时候,接的第一起案子,一个五岁的女孩儿被幼儿园院长性侵,我直接被人从家里绑走,有人打了我的后脑勺一下,我就昏了过去,等我恢复意识,睁开眼睛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我妈坐在我床边,湿着眼眶按床边的电铃,哽咽着问我,要不要换一份工作。
那次我断了两根肋骨,右眼差点瞎了,轻微脑震荡,放在家里的收集来的资料全不见了,电脑被人砸了,硬盘被人拆了,证人全都反口,女孩儿的家长带着女孩儿搬了家。我再没能联系上他们。
那三个壮汉的一顿打,我知道,我还死不了,我人还是清醒的,我还有意识,我想尽办法把头上的黑布袋子给弄了下来。我周围都是山,天很黑,我打着滚摸到一棵树,扶着树干站了起来,脚下也没有路,都是草丛,我不知道要走去哪里,能走去哪里,只好边走边张望,一望到有灯火的地方就加快了步伐,我一路走,一路看,竟然让我找到了一条公路上,我继续走,试着拦车子,可没人愿意停一下,我走得很累了,想喝水,想吃止痛药,就在我坐在路边喘不上气的时候,一辆轿车停了下来,车窗放下来,我一看,是沈映。
我笑了出来,嘴角疼得厉害,沈映一打量我,摇摇头,也笑了。我上了沈映的车,我们去了最近的派出所报案。等到录完口供,签了字,天已经亮了,我借沈映的手机打了两个电话,一个打给姚晓芙的小姨,她小姨听到是我,一口气说了一大通,他们找了我好久,一直联系不上我,昨晚姚晓芙家被人泼了猪血,还有人在他们门前烧纸钱,姚晓芙受了惊吓,住进了潭桥医院。我又打电话给艾杉杉,手机没人接,我打去他家里,他外婆接的电话,让我以后都不要再找他了,她还想外孙平平安安地读完高中。
我挂了电话,沈映在边上和我说:“酒店打电话给我,说,关明智先生托我转达一条口信,要是十点以后他还没回酒店,请您务必去江河酒楼,现在是十点十五分了,关先生还没回酒店。”
他又说:“我还以为是诈骗电话,等我去了酒楼,就有个人来和我说你被绑架,要我交赎金。”
我一笑嘴角就痛,嘶嘶地抽凉气,沈映点了根烟,递给我,说:“上次我女朋友来玉松找我,死了,这次我学弟找我,要是也出事,那往后没人肯来玉松找我了,我想,诈骗就诈骗吧,我顺便捣毁一下这个诈骗组织吧,为社会做点贡献,为律所做做宣传。”
我脸更痛了,沈映说:“那群打你的人是老手了,很会躲监控,没能追查到。”
我说:“我想先去看看姚晓芙。”
沈映载我去了潭桥。他在医院外面等我,我进了医院,找到住院部,才想和护士打听姚晓芙在哪间病房,一抬眼,看到了艾杉杉。艾杉杉也看到了我,显然吃了一惊,东张西望了阵,冲我一比眼色,鬼鬼祟祟地钻进了楼梯间。我跟着找过去,艾杉杉又是一顿查看,神色诡秘地和我指指楼上。我们上了天台,他关好门,这才和我打招呼。
我问他:“你今天不用上课?今天周一啊。”
艾杉杉道:“校长不让我去上课,让我不要在学校传播流言,还说再这样就永远不用来上课了,我外婆急死了,拉着我外公去找自己的那些老同事疏通关系了,我从家里溜出来的。”艾杉杉撇撇嘴,不以为然,“我本来也不想去学校了。”
我问他:“你怎么知道姚晓芙在这里?”
“我不是来找姚晓芙的啊,”艾杉杉道,“我来等我哥的,出门前我给他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说也说不清楚,他今天来医院给妈拿药,我就说那在这里见一面好了。”他往围栏走去,眺望着,说,“刚才看到姚晓芙的妈妈,我就跟着她到了住院部。”
我有点糊涂了:“等会儿,你不和你哥住一起?你哥住单位宿舍?那你妈妈……”
艾杉杉说:“我哥不和我住一起啊,我平时住学校,周末回家,我和外公外婆一起住。”艾杉杉说,“我哥要照顾我妈,我妈在深山老林养病呢。”
“深山老林?”
“琼岭赤练峰的赤练寨啊,我哥一个月才上来一次,他很忙的。”艾杉杉又说:“从这里开车过去大概得两个小时吧。去前山近一点,一个半小时。”
“你想让你哥……去和学校谈谈?”我问他。
艾杉杉自己也说不清:“我就想见见他,我……”他一看我,忽然瞪大了眼睛,“关律师,你被人打了啊?”
我也瞪眼睛,哭笑不得:“你才发现?”
艾杉杉抓耳挠腮,不太好意思地说:“不然你去问护士要个创口贴?还是拿酒精棉花擦擦?”他吐了吐舌头,“我还想你怎么见我还画这么重的眼妆。”
我捂着嘴角,笑不出来了。艾杉杉趴在了栏杆上,看着楼下,咕哝道:“我们校长以前混黑社会的吧?”
我拍了拍他:“我先去看看姚晓芙,你哥来了,你让他等会儿,我想和他聊聊。”我看着他,又说,“无论事情怎么发展,这个案子到底会怎么样,你愿意为姚晓芙站出来,是很勇敢的。”
艾杉杉也看着我,他和小艾长得不太像,他的眉眼是柔和的,眼神天生带着些无辜,他身上没有任何一丝攻击性,从他身上经常能看到犹豫,彷徨和茫然。我不知道小艾有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一段时期,有着那样一双锐利的眼睛的小艾彷徨起来会是什么样呢?
我对艾杉杉说:“但是你也要知道,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热诚都会得到同样的热诚,不是所有反抗都有结果,你做得已经很好了,不要想太多,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那时我已经隐隐有种预感,姚晓芙的案子会走向无疾而终。我不希望艾杉杉太自责,那天晚上,在曾海的办公室前,没有更用力地敲门,没有立即去找别的什么老师求助,没有拉住姚晓芙,问她为什么哭,不是他的错。
艾杉杉点了点头,我们约在医院门口再碰头,我就去找姚晓芙了。
姚晓芙在床上昏睡,她的父母陪在床边,看到我,她父亲就把我拉了出去,我们去了住院部外说话。他派了根烟给我,我拿着烟,没点。姚父点烟,抽烟,好一阵,他说:“关律师,不然,就算了吧……”
他赶忙说:“您的旅费我们会给的,还有您……”他瞅着我,不等他说下去,我接道:“我没事,这点伤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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