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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莽-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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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干干干。”“干。”三人碰了个杯。平益温柔笑笑,看了眼曾经毛大明的位置。
  “我今天有个事情要跟你们说……”“哥,哥!”朱进还没讲完就被丁予涵打断。小丁急不可耐跳出来讲,“我有个事情憋一天了,我先说!”
  “好好你说。”
  “嘿嘿。”丁予涵得意一笑,从口袋里掏出个照片往桌上拍,“你们瞧。”
  “哟。”那两人立刻凑一会儿朝着照片爆笑,“不得了不得了,丁予涵成大明星了!”那照片是小丁的艺术照,他画了妆,穿着时尚的衣服站在背景墙前摆明星姿势,看着非常模有样。小丁摸摸脸皮连连谦虚:“还可以还可以,我一个人不行,公司说准备把我包装成HOT那样的组合歌手,现在谈了三个人,还在安排。”
  “哇,他娘的,你厉害了!”平益忍不住给了丁予涵一拳,“怎么怎么厉害?太他娘顺了你哈哈。”“走运……嘿嘿,我也不知道。反正就签约了,然后公司就说培养我了。”朱进忍不闷闷直笑,高兴之余又有些惭愧,这两日只关心着程祝诺和自己,竟忽略了兄弟那么多。说实在的他根本不晓得小丁与阿平这几日到底在做些什么,做得如何了。他清了清嗓子,讲:“我今天去了歌厅,有个歌厅老板打算提携……”朱进话没讲完丁予涵又吵吵上了:“哥,哥,哥,我想起来了!我还没说完!我那公司正在黄河路上看中个场子,也准备建个歌厅,到时候我们组合会在那儿驻场开唱。老板说成功的话我们能一炮而红!”
  朱进笑容僵在脸上。
  “他们打算趁热打铁一个月以后开张,我是他们第一个推的,说抢占男子组合的市场,成败在此一举。”
  “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平益给丁予涵斟了酒,“干,敬事业。”“干。”两人碰了杯,清脆的响声在朱进的脑海中炸开,是无声息的无巧不成书,一波总三折。
  平益讲:“兄弟,我今天也有事情要说。”他起身从衣柜里拿出他的行李包,掏出个布袋袋,里面赫然一个信封,不薄。“哥。”他走回去,落座,将信封放在桌上,“这里面一千块钱,我来上海挣的。给你买音像店用。”
  朱进皱眉:“什么意思?”
  “亲兄弟明算账,咱们是结义兄弟,不分你我。”
  小丁隐隐琢磨出不对劲的味道来,阿平的表情怎如此奇怪:“平哥,我手缝针的医药费还没还给你呢。”
  平益笑了:“哪要得着你还?咱们分什么你我?阿进现在正好碰上了个机会,我能帮的不多,一点心意,就当我入股了。”
  朱进不响。
  “我要走了。”平益淡淡地讲。
  “啥?”“为什么?!”
  “我寻了个去处。”他显得很轻松,一边吃菜一边聊,“我不是饭店中午休息的时候一直去图书馆么?上个月的时候,有个老头跟我搭话。其实我早注意到他了,他也是每天去图书馆。那天我们正好挨着坐,我边看书边做笔记,那老头突然凑过来跟我讲,我划的重点不对,其实那作者话里有另一层意思。然后咱俩就聊起来了。就这么连着一个月,那老头问我愿不愿意住到他家去,给他当个……类似学徒吧。”
  朱进忍不住打断他:“那老头是谁?”
  “一个退了休的教授,他说他没见过我这样好学的,想给我个机会。”平益淡淡地笑着,似乎是求仁得仁,“我去过他们家一次,四周摆得都是书。每个礼拜六都会有学生去看他跟他爱人,因为他们子女一个在国外,还一个年纪轻轻的就没了。老教授说希望我住他家,帮忙照顾着他们二老。他呢就教教我学问。”
  他说完这段后,房间陷入长长的沉默。丁予涵啜泣声终于压抑不住在房间里回荡,过了半晌,朱进只说了句:“挺好的。”
  “你为什么要走?毛大明走了,你也要走……”
  平益不响。
  朱进替自己酒杯斟满,一杯接一杯的喝。辣酒入腹,他恨不得大醉一场,他有千言万语要说,端起这酒却只得将这些话痛饮。他想说的那个消息可能并不重要了,喉舌间尝尽这恩怨滋味,三杯两盏,朱进想起他们兄弟在农村经历的一幕幕:一起下塘摸鱼,一起上山砍柴,一道给十六村的大姑娘讨说法,一道去抓流氓送去生产大队,一同吃尽饿肚子的苦,一同做进程发财的梦……四海为家,五劳七伤。相濡以沫的兄弟,即将在丁予涵的泪水中相忘于江湖。
  朱进太阳穴突突地发胀,他觉得自己要醉了,他觉得自己突然老了。
  “阿平哥,那老头可能骗你的。”丁予涵挽留他。
  “我观察了一个月了,心里有数。而且他也不收我房租伙食费……我觉得我是走大运了……”平益低下头。其实他们三个——准确地说外加毛大明四个人——都走大运了,每个人都走上了人生的拐点。这运气在外人看来简直是一飞冲天,攀龙附骥,羡煞旁人。然而对他们几人来说,竟是如人饮水罢了。
  这一顿饭吃得艰难,平益隐忍,丁予涵痛哭,朱进沉默。吃过洗过后,朱进朝他们讲:“我出去散散心。”他心里难受,想去找程祝诺聊会儿天。
  上海这时的季节已然变得温热潮湿起来。夜里的天幕不再是漆黑一片,而是灰蒙蒙的,被远处的霓虹路灯打亮。朱进暗自踱步到了程祝诺的小楼前,小楼内漆黑一片,没什么动静。他觉得奇怪,朝着程祝诺的窗户学了两声猫叫,等半天,未果。他们一家全出去了?朱进一时疑窦丛生,也拿不定个主意,便一屁股坐在对面的台阶上。
  他什么都没想,就这么呆呆地坐着。晚上应该出去摆摊的。他不管了。脑袋似乎空了一样,微凉的空气钻进钻出。他眼神呆滞地望着地上的一块黑斑,他们渐渐放大,扭曲,变换形状。
  “哥。”
  朱进猛然抬头。他看到了程祝诺。“你怎么了?!”程祝诺脑袋上贴了块纱布,非常突兀。
  “哥……”程祝诺看到朱进,眼眶忍不住湿了,“我今天……”
  “你慢慢说。”朱进把他搂到身边,看到他眼睛湿漉漉的样子只觉得脑子空得更厉害了。
  “我爸去日本了,安排一个人来接我上下学,我不喜欢他,就趁他开车的时候推了他一把……然后就出车祸了。”
  “你没事吧?”
  “没……”程祝诺摇摇头,“我妈关我禁闭,我从保姆房间窗户爬出来的。”
  朱进拉住他的手不响。只要诺诺没事就好。
  “那个人还在医院里,有点脑震荡。我爸明天赶回来。”程祝诺只是捏着朱进的手浑身微微发抖,“如果他要告我怎么办?哥?他会不会告我?”
  朱进将他冰凉的手包裹在掌心中。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发胀,疼痛。今夜并不是一个好夜晚。凉风送来,月光皎洁,浮云一瞬间全部散开,前途啊钱途啊兄弟啊义气啊情啊爱啊……都被吹散了,朱进的脑袋里终于浮现了一个简简单单的念头。
  “没事,到时候哥替你坐牢。”
  我原以为生活会如白水一般继续,直到方小姐在夜里敲响了我的房门。
  “阿平!朱进消失了!”
  她满脸泪痕,惊慌失措地站在我的面前,宛如另一场梦境。我立刻拨打朱进的手机,无人接听,随后开车去了福源里,里头空空荡荡,找了妙巴黎,以及他自己的家,均是一无所获。方小姐双手捂住了脸开始小声啜泣:“一个好好的人,怎么就突然不见了呢?”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一阵冰凉。“太晚了,我先送你回家吧。”
  “我不回去!我已经两天没有联系上他了!”
  “你爸妈要担心你的。”
  她泪痕未干,哭哭啼啼,倒像个傻乎乎的村里闺女:“我骗我妈和阿进去球场了。”
  我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叹口气,调转方向盘:“那你今晚住我家吧。”她满是不安地盯着车窗外快速退去的风景,一声不吭。雨下得痴狂,挡风玻璃很快就模糊成一片,将马路晕染得诡谲怪诞,好似置身在外太空。我忍不住问方小姐:“你怎么就这么随随便便爱上朱进了?”
  “因为他傻。”投射在方小姐脸上的光斑不停地跳动着。
  “我看你更傻。”
  “我喜欢他傻乎乎钻牛角尖的样子。我晓得他不爱我,但我还是想拥有他。”
  “你这样也在钻牛角尖。”
  “你还记得那晚的舞会么?你跟我讲朱进和程祝诺的事情。”
  我瞥了她一眼。
  “我回家就打电话找程祝诺了。我们……”她抿了抿嘴唇,微微蹙起眉,“我们其实也是认识的,他小时候来我家玩过。他跟我讲,如果我不提,他快要不记得朱进了。”
  我忍不住握紧方向盘,只觉得眼前的水帘越来越令人目眩。
  “他说几年前确实有个乡下人帮他出了头,后来还是他爹出面摆平了事情。他那时候年轻不懂事,现在也不想再提。我不知道程祝诺的话是真是假,但肯定和你跟我说的全然是两个版本,我甚至不能确定程祝诺到底是不是同性恋……他现在在美国有女朋友的。”
  当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身体宛如被雷击了一般猛地激灵了一下,随后便四肢僵直,险些扶不稳方向盘。街景随着她的语调天旋地转,我睁大了眼睛,在几秒钟内看了一场人间悲喜剧。
  “那晚过后,我只觉得……我只觉得朱进他,太傻了,蠢得跟头牛似的。他需要有个人好好地去爱他。”
  方小姐的泪水再次打湿了她的睫毛,我不曾仔细地观察她的内心,但是她此刻在我车内滴落的泪水和车外的暴雨混在了一起,模糊了我心中是非对错的那根弦,令它逐渐松软下来,妥协地般地垂坠在地面上,孤零零的,毫无主张。
  程祝诺在我梦里无比清晰的面孔被洗刷得支离破碎,我既看不清眼前的路,又看不清身后曾走过的路。如果程祝诺从没有真正地爱上朱进,那朱进做的这一切都有什么意义呢?
  雨那么大。


第五章 
  毛大明是自杀的。
  自他不辞而别之后,再见到他是在报纸上。新闻报道他吊死在浦江小别墅里,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上已经爬满了蛆。替他收尸的是别墅区物业经理,由于身份敏感,毛先生没办法参加他的葬礼,参加他追悼会的只有我们三人。方小姐没有出面,只是花了80元买了一个花圈,让我写上她的名字。我想毛大明真心爱过她。
  他没有家人,没有同事,殡仪馆的工作人员象征性地对着我们三个人念了一下模版悼词,内容与事实极为不符,在理应沉痛的情形下竟有一丝讽刺的幽默感在里头。他被推去火化的那一刻,丁予涵哭得撕心裂肺,我始终不能明白他如此依恋毛大明的原因到底是为了什么。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丁予涵与毛先生的关系,也许在内心深处他觉得自己也是杀死毛大明的凶手之一吧。骨灰盒里的富贵荣华现在成了齑粉,我手捧着森森白骨,心想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决心才能决意赴死?才能在永无止境的道路上不断填补自身的空虚,直到丢失了生存的意义?
  毫不惭愧地说,我永远无法理解我的这位朋友,正如我或许无法理解我的每一位朋友。死亡与人性幽暗之处冲击着我,岁月将它们一一抚平,将我从深渊中拯救出来,命运也紧跟着挥舞它的魔棒,将我打扮一新,用新月的颜色装点我的肤色,将玫瑰花瓣贴上我的唇,抖下满地的钻石,将它们慢慢镶嵌在我的长袍上,最后用它沾满泪痕的双手将我一步步往前推进,我被装扮成一块肥沃的、等待殖民的土地重新站在深渊面前,我凝望着昨日,死亡的列车呼啸着从空谷中驶来。
  我也无法说清自己为什么突然又想起了大明的死,或许此时站在那里的朱进,身上带着着些许大明的影子。他再次成为了圈子里的红人。突然消失整整一个礼拜,然后出人意料地悔婚,与方小姐分手,几乎在一夕之间被孤立,外人看他就是个吃里扒外、喜怒不定、不择手段的白眼狼,原本和妙巴黎合作的几位老板纷纷向我们关闭大门,与方老有些交情的企业也与朱进再无联系。
  “你就没有什么话好说的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似乎比过去更高大英俊些,夏日薄薄的衬衫紧紧贴在他的胸脯,勾勒出轮廓。丁予涵见我神色有异,忍不住开口打断我们:“我们离开上海吧。”
  我和朱进望向他。
  他脸上满是近乎哀求的神情:“我们这些年来赚了不少钱了,干脆把生意都卖了离开此地,重新开始人生。”
  朱进端详着他的脸,我原以为他在仔细考虑着这个提议,谁料他突然开口问丁予涵:“你和毛先生分手了?”
  丁予涵听到后如临大敌,身体竟支撑不住朝后踉跄退了两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双唇颤抖:“你……我……你、你怎么知道?”
  朱进垂下眼帘,阴影再次投向他的面孔。我深吸一口气,别过脸不去看他们两个。
  “阿平哥,你也知道了么?”
  我不响。
  朱进的房间里只剩下时钟走动的声音,一秒一秒,逐渐在空气中催生着令人烦躁的气味。我想大约是夏天的热气教人静不下来,便跑去窗边将窗子推开,从玻璃的倒影里我看到丁予涵脸色苍白,身体僵硬,像是瞬间被孤独捆绑住似的动弹不得。他讲:“我和毛先生好聚好散。”
  朱进缓缓坐了下来,沉默不语。
  “那个时候大明喊他爹来照顾我的生意,替我捧捧场,送送花,我原本以为是一件好事情。谁晓得,事情就会往坏的方向发展,越是害怕,越是会来。”他使劲地用手搓了搓脸,双颊瞬间血红,但又迅速地褪色,变回苍白一片的模样。“哥,我嘴上怪你,其实是怪我自己。没有人逼我去卖,是我自己想卖。”
  我几乎要喊起来了:“什么卖不卖的?你不过就是爱错了人罢了!”我眼前逐渐浮现丁予涵曾经在舞台上活力四射的光景,他每日早起去公司上课练习,每晚唱着时下最流行的歌曲,朱进曾为了他替曹亚荣做了许多不能端上台面的事情,最后他也依旧没有火成。能不能火,我个人倾向于宿命论,就像丁予涵的演唱事业刚有些气色的时候,偏巧碰上了毛先生。
  “大明的遗书我动不动还会拿起来看看。我住在他外婆家里,每天醒来都能想一遍自己有多么下贱。”
  毛大明将他名下的房产、投资以及现金全部赠予我们,兄弟的死亡令朱进意外获得他人生第一桶金。准确地说,我们通往向上流动的狭长之路的关键机遇,便是踩在毛大明的尸体之上够到的。最开始我们小心翼翼地将他的财产保管起来,并尝试联系毛先生,再之后,我也忘了是哪一天,出于什么原因,美好的愿望破开了个口子,就如同我内心膨胀的欲望一般越开越大,我们凭借着这一大笔钱财,完成了一次阶级跨越。
  “哥,我再也受不了了,我们走吧。我只想过我原来清净的日子。”丁予涵近乎哀求地望着朱进。
  那日在咖啡馆我也如同这样哀求过他,我不知道我那时的脸是什么样的一种神态,但是透过丁予涵,我看见了自己饱受痛苦并沉湎于痛苦的模样。
  “你可以走,哥帮你打点。”
  “那你呢?”
  “我有事情要做。”
  我忍不住插嘴:“你现在做的都是些什么事情?简直就是把生意往火坑里推,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拾这堆烂摊子。”
  “不用收拾。”朱进淡淡开口,“我自始至终做的都是同一件事情。”
  “不就是成为人上人么?你已经……”
  “不是。还没完。”
  虽然我迫切地想要知道朱进三缄其口要做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是他此时不惊无喜的神态与那日苦笑着的毛大明格外相似。我想他们两人必定是参透了某个真理,用着必胜的决心孤注一掷地贯彻那个真理,毛大明用了死亡这个方式,我不晓得朱进准备做什么。但是在这一刻我明白,我不能再抱着事不关己的态度远远旁观他的生活,并每夜流连于不切实际的梦中,我要亲自将他的秘密找出来。
  分手后的那天起,我将冗事交给老沈打点,只身一人跟踪起了朱进。
  我原不知朱进的生活其实很规律。他每日定点去一次公司,一进入自己的办公室后便把门关紧,没有人知道他在这几个小时内做了什么。我有时候站在他的门口仔细倾听,只能隐约听到些许电脑键盘被敲击的声音,想必他确实是在认真工作。像他这样一个失去了生活追求的人——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除了机械地工作还有什么事情可以去做呢?有时候我也体味到这样的一种格格不入感,虽然身处于多彩的世界,但自己的时间不随着世界的时间流转移动,我定格在手机前,机械地刷新着邮件提醒,机械地刷新着发生在周围的新闻,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除了呼吸,我似乎一无是处,明明斑斓又愉悦的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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