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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中爵-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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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滴雨和他一起没入水中。
  允海之上波涛从未平息,可那和他又有什么关系?窒息的滋味并不好受,让海里想起了第一次被阿格丢进海里学游泳的时候。他到此时,才发现自己永远都无法和任何一个人好好道别,不管是父亲,师父,妹妹,上尉,还有……想到那个人的名字,海连只觉得苦涩浸漫全身。他明明已经累极了,身体却并没有如他所愿地沉入海底,在幻觉中他似乎看见了两个人影,那是他已经同样死在了大海中的父母。
  阿爹,阿娘。他张嘴,咸涩涌入咽喉。
  海藻缕缕拂过海连的额际,像是双亲给予他的温柔轻吻。他感觉身体仿佛被两双无形的手稳稳托住,缓缓上浮,当他浮出海面的刹那,胸腔几乎像是要炸开一样的剧痛,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吞下满口的雨水,一点点,一点点重新爬上了岸。
  他不知道这是向来无情的海神对他的悲悯,还是这天地间真有魂灵,但他知道他已重新活了一次。
  海浪将他推离了玉兰港,送到了一个小小的码头前,倾盆的大雨让节日戛然而止,街上的彩灯与火烛尽数熄灭,人们纷纷赶回了自己的家中安歇。海连宛如一个酩酊醉汉,跌跌撞撞地游荡在陌生的大街上,伤口一直没有止血,深红色被雨水稀释,深深浅浅地全染在了衣裳上。他这模样,又怎么敢敲开任何一户人家的大门?
  模糊的视线中仅剩前方还有一豆灯火摇曳,海连像是个跋涉许久的旅人,执拗地向着他视线中的海市蜃楼缓缓走了过去。可这明明不过百步的距离,却漫长得好像永远走不到尽头。而当那盏灯火终于近在眼前时,又一道铁栅门挡住了他的去路。
  海连抬头看了一眼,平时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翻越的高度此刻却高不可攀,他推了推铁栅门,纹丝不动。
  青年苦笑一声,踉跄两步靠坐在了大门上,这一次,睡意终于能如他所愿地拥抱了他。
  0。
  泰燕城破的前一月,商海连被阿爹带着去了一座大大的宅邸,小孩一手拿着两只木雕小兔子,一手牵着阿爹,看什么都好奇。商未机将他安置在了偏厅,叮嘱道:“爹去和人商量事情,阿连在这里乖乖的。”
  商海连乖乖答道:“好。”
  泰燕城今年夏天格外的闷热,也不知是因为天气还是城中压抑的气氛。哪怕此时已到了暮夏时节,坐不了片刻工夫就能汗湿了衣衫。男孩的小腿上被蚊虫新咬了个包,他挠了两下,又想起阿娘说会越挠越痒,只好捏着兔子涨红了脸,他无措地抬头,正好看见门口冒出的半个小脑袋。
  “你是谁呀?”对方问他。
  “我是阿连……”
  “你是客人吗?”
  海连点了点头。对方眨眨眼,腾地一下跳了出来,原来是个小哥哥。小哥哥走过来,大大方方地朝他伸手:“我叫停澜,我爹说他负责招待家里的大客人,我要负责小客人,所以你归我管,听懂了吗?”
  “听懂了。”商海连又点了点头。
  小哥哥很满意这个新客人:“你来的正好,我娘今天不在家,我偷偷派人买了酥月房的点心,再配上厨房做的山楂冰碗,都请你吃!你平时喜欢玩什么呀?”
  商海连认真想了想:“喜欢跳木桩。”
  “跳木桩?”小哥哥皱了皱眉,显然完全没听过,“怎么办,我家里可没有木桩给你跳……那这样吧,我们先去吃好吃的,然后我带你玩球好不好?”说着,他拉起小客人的手,往后花园里走。
  点心甜甜的,冰碗也甜甜的,皮球比跳桩子好玩多了,商海连可喜欢小哥哥了。所以当皮球不小心被他俩抛飞到了树上时,他自告奋勇地爬上了树,将皮球扔了下来。可是笑笑哥哥只教了他怎么上树,却没教他怎么下来,小朋友颤颤巍巍地扶着树干,急得快要哭出来。
  树下的那个人此时丢下皮球,朝他张开了双手:“你跳下来吧,放心,我一定会接住你的。”
  “我……我害怕。”
  “相信我。”对方如此承诺道。
  明明这是第一次见面,为什么就相信了呢?商海连也不知道,但五岁时的他确实这么全心全意地向那个人跃去,收获了一个满怀的拥抱。
  而二十岁的海连也在坠落之中醒来。双臂间空荡荡的,但周身温暖干燥,有一股橙花与雪松的香气。他只微微咳了一声,便有脚步快速朝他走来。
  “哥!”女孩的眼泪立刻掉了下来。
  “小语……?”映入眼帘的这个人让海连出乎意料,“我怎么……”
  “你倒在了垂芷庭的门口,要不是王女殿下正好派我来锁门,你可能就……”海语扑在床头,抽抽噎噎地答道,“那天正好大家都出去玩了,是我和王女殿下将你抬进来的。”
  海连伸手想揩一揩妹妹的眼泪,但手上没什么力气,复又重新放了回去,他叹了口气:“我睡了多久?”
  “两天了。”
  两天,连海神节都已经结束了。海连闭了闭眼,重新调整了一下表情,对海语温声道:“所以,我现在是在你老大的地盘?”
  海语被他的用词弄得破涕为笑,她用力点点头:“王女殿下出门去了,她说如果你醒了的话她会来看你的,我先去拿点吃的过来!”
  等龙容再回来时,看见年轻人像个落了单的水手,正孤零零地坐在窗畔吹风。雨后的海风清冽,将他披散的头发一并扬起,除了苍白的脸色外,已看不出那夜的狼狈。他似乎听见了脚步声,于是转过了头。
  “你想必就是小语说的王女殿下了。”海连扫了一眼她的裙摆。
  龙容向前一步,缓缓地向海连行了个礼,“而您想必就是……我救命恩人的孩子,商海连,对么。”
  “我终于找到您了。”她微笑着道。
  两天前的午夜,原本只是为了不拂小姑娘的善心的举手之劳。可龙容在看见海语抹着眼泪擦去青年面上的血污的那一刻,惊得几乎要从座椅上跳起——全久梦大概不会再有第二个模样与商未机如此相肖的东州人了。
  她从未有如此失态模样,抓住海语的手一句又一句地追问,直到自己再说不出一句话,捂住面颊嚎啕大哭。她以为海语只是好心夫妇收养的孤女,只怪自己为什么三年来从未想过询问自己这位贴身仕女的过去,更不知道原来她还有亲人——甚至那天在大剧场,看她匆匆离开时,她要是往楼下看一眼就好了。
  “……未机叔叔在带我逃跑时,为了让我停下哭泣,曾对我说过他有一双子女,男孩和我一般年纪,女孩则可以当我的妹妹,我听他说了好多你和小语的事情,才让我在路上没那么害怕。”龙容娓娓说着,又苦笑道,“未机叔叔死后,我也曾想过去寻找你,但我那时候被严密看管着,借口是害怕我再被东州人‘绑架’。”
  海连静静地听着,没有答话。
  “但这一次感谢海神,我终于有报恩的机会。”龙容注视着他道,“我有两样东西要给你。”
  “什么东西?”
  她从袖中抽出了一卷羊皮纸,递给了海连。
  “我不太认字。”
  “是秘密赦免令,我的身份还算有点用。”王女笑着答道,“贝伦绪嘴里藏不住话,我稍微想想就都明白了前因后果,如今新君的登基仪式已经结束,旧王死于宫殿老化坍塌,也不是非要一只替罪羊不可。现在,你可以安然无恙地现于人前了。”
  用如此荒唐的理由,就终结了一个时代,海连想到那天阿巴勒那近乎癫狂的燃火双眸,垂下了眼睛:“第二样东西呢?”
  “是你父亲寄存在我这里的,我还给你。”龙容朝他摊开双手,是一枚小小的,金色的短梭。
  寒音令。
  所有人心心念念,在炮火与死亡中疯狂寻找了八年宝藏的钥匙,就在女孩的书架上随意摆了八年。
  八年前商未机将这东西交给龙容时,只是与她用小指拉了一个勾。“我相信你。”他说,“你是最聪明的小姑娘。”
  她便为这一个简单的约定付出了八年。因为商未机说她是最聪明的小姑娘,所以她在书阁中独自研读算理,破解密码,连破译的十六元浑筹机都是自己一点点拼出来的,如今只需要将钥匙**,算得坐标,就能获得可改变天下的宝藏,到时候连王位上的新君都不用再放在眼里。但她却将钥匙交给了海连。
  “这东西不属于我。”龙容轻声说。
  海连缓缓摩挲着寒音令上的曲折密文,他又回头,眺了一眼窗外地平线上的粼粼海面,然后将寒音令重新塞回到了龙容的手中:“我能用这个东西换您的一样的东西么?”
  龙容吃了一惊,但还是道:“什么东西?”
  “您的云中淑女号。”海连一字一句道,“我要去海上找一个人,问他几句话。”
  王女微微一怔,随即点了点头:“没有问题。”她接过寒音令,朝海连晃了晃,笑道,“寒音令还是你的,云中淑女号也归你了,毕竟我也不会开船,她一辈子停在玉兰港也可惜,不如送给一个真正需要她的人。”
  说着,她走到书桌旁,飞快地写了一封信,盖下印章交给海连:“拿着它,你尽可以去玉兰港取船,还有配给的八十名水手。放心,云中淑女号尽管从未出过海,但她是缇苏的杰作,没有她追不上的船。”
  海连接过了信,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从未见面的王族会对他如此大方。龙容看出了他的疑惑,她弯起嘴角,“因为未机叔叔说你是个好孩子,所以我相信他。”她笑着伸出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去吧。”
  ※※※
  人们才看完国王游行的花车队,讨论着前两天夜里那一场湮没在烟花中的坍塌,结果又一样大新闻如展翅的白鸟,迅速传遍了整个久梦城——云中淑女号出港了!
  人群迅速将海岸围得水泄不通,大家伸长了脖子,看那一艘鹤立鸡群地巨轮朝着晚霞驶向大海,有小船还想跟上,结果没一会就被甩离了几寻远,船头淑女雕像静默祈祷,八丈高的巨幅船帆迎着风鼓胀饱满,有眼力好的人发出一声惊呼:“你们看!桅杆顶上是不是有个人?”
  “瞎扯,那么高的地方怎么可能站人!你看错了吧!”
  大伙不再讨论这个话题,纷纷猜测起它到底是要去向哪里,是神秘多金的西陆,还是锦绣富丽的东州,还是苍茫辽阔的北漠。没人知道它的船长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第77章 归人
  1。
  一艘不起眼的小艇驶入了红榴港口。这些天是海运的旺季,来往人流巨大,每个人身上都沾着浮躁的酒气与浓郁花香,奥布里安刚下船就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
  一位年轻人早早候在了码头,帮忙接过了他手中的提箱,顺口调侃道:“看来您是在龙息堡待得太久,已经不适应咱们久梦城的气味了。”
  “怎么可能,我从半年前就计划着赶紧回来,结果那边硬是多留了我两个月,中间正好碰到苍狼湾大潮,又耽搁了一个月。”奥布里安揩了揩鼻子,又打了个喷嚏。他环顾四周,“怎么只有你在这儿,海连呢?”
  年轻人朝他苦了一下脸,“他肯定忘了。”
  “这家伙,放了我多少回鸽子……”奥布里安摇头苦笑,他说着又多打量了年轻人两眼,“这么久没见,小朋友好像又长高了。”
  阿克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男孩从前过分细瘦的四肢如今匀称修长,那头鸡窝似的褐色卷发倒是和从前一样生机勃勃,他穿着久梦最时新的衣裳,湖蓝色的细绸款式精致,像是把一片粼粼波光的海面穿在了身上。
  “海连哥老说不能让我再长了,再长就比他还高了,他不乐意。”他说着比了个高度,脚微微踮了踮,“我再长这么多,就和他一样高。”
  “现在就挺好。”作家笑着拍拍阿克的肩,“走,带我去见见他。”
  行李都被阿克带来的走伕抬去了不远处的马车上,奥布里安将船费递给船夫,对方看了一眼铜币上的花纹,摇着头不肯收,“您给错钱啦!”
  “怎么?”奥布里安一愣。
  “半年前国王陛下就颁布了新法令,要把所有旧钱换成新币,”老人说着就要把钱递回来,“我单独为这几枚铜板跑一趟城内,太不划算!”
  “还是我来给吧,”阿克从兜里取出几枚新钱递过去,一面解释道,“你也知道,贝伦绪登基后乱七八糟的法令推行了不少——从前缇苏铜币上雕着的是红丽花花纹,半年前他突然说红丽花是琥珀王的象征,必须统统销毁,改成毛茛花纹。其实吧……”他凑到奥布里安身边,压低声音道,“海连哥和法卢科大人私底下算过,换了花纹后的新钱每一枚铜会少二毫的重量,累积起来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奥布里安扬了下眉:“他倒不傻。”
  “不傻的不是贝伦绪,是那位公爵大人。”阿克说,“国王负责吃喝享乐,换钱的所有流程都是西莫纳在操办,你难道以为东西能进到国库里么?”
  “……”奥布里安张大了嘴,“说起来,你跟在海连身边,倒是学了不少东西。”
  “是他不愿意管这些弯弯绕绕费脑筋的事,才逼着我也跟着听的,”阿克摊手抱怨,“我要不帮他记着点儿,哪天他要是出了差错,我们一帮人都得完蛋了呢!”
  从红榴港出发,过三个狭窄路口,便来到了大道上。奥布里安看了一眼窗外,皱了皱眉: “这不是去他家的路。”
  “你是说使馆附近的那栋小楼吗?”阿克答道,“那房子早卖了。”
  “卖了?”
  “你走后不久就卖了。卖的钱一部分他拿去改装他的那两艘船,”阿克说,“剩下一部分请泥巴区的人喝酒。”
  奥布里安不太赞成,“这样一来白鸟区的人肯定更不喜欢他了。”
  “反正他也不待见白鸟区的贵族们,所以不在乎这个。”阿克道,“我可提醒你一句,你一会见了他别提他房子这茬,上次有个人说起那栋小楼从前是个东州人买下来金屋藏娇的,当天晚上就被海连哥套着麻袋揍了一顿。”
  作家惊了:“一年没见,他怎么脾气更大了?”
  少年撇撇嘴,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反正少问少错,不问不错。”
  “他现在没了家,住哪里?”奥布里安咋舌,“总不能是住回了……呃,金铃花夫人的那座破楼里吧?”
  哪怕到了今日,提起金铃花夫人这几个字,这位已经享誉缇苏的大作家都有些犯怵。
  “怎么可能。”阿克笑了,“他前段时间出海,估计是劫了艘走私船,剿来了十四坛东州酒,一天开两坛给每个来玩儿的人喝,截止到今天,正好喝完,你要是现在去看他,没准还能分到一杯。”他手向窗外一指,辚辚马车从大道向西,径直穿入了玉兰港。
  无论玉兰港中多少船只光彩夺目,云中淑女号依旧是其中最耀眼的那颗明珠——用明珠形容似乎还有些不够恰当,从前的她不过是一尊沉默的死物,而如今桅杆缝隙间咸咸的盐粒,船头花纹上炮火的痕迹,以及在甲板上忙碌的人群,都昭示着她不再是个文静的姑娘,而是一位久经沙场的骁勇女将。
  船上的水手都认识阿克,朝他乐呵呵地打了声招呼,又问他身后那人是谁。“是船长的朋友。”阿克答道。
  “久梦城到处都是船长的朋友!”大伙们哈哈大笑起来,“人人都想来和海连喝一杯镜花酒!”
  阿克也笑了,他领着奥布里安下了甲板,来到了船舱的大厅。这地方还没来得及收拾昨夜胡闹后的狼藉,倒在地面上的酒瓶随着海浪骨碌碌地来回晃荡着,一不小心就撞到了奥布里安的脚尖。年轻的少男少女们用小指擦去眼尾的残妆,手挽着手打着呵欠从奥布里安身边走过,有女孩认出了他,朝他抛了一个吻:“大作家,什么时候能在大剧场给我安排一个角色呀!”这话她只当玩笑话说出,惹得其他伙伴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手腕上的丝带在晨光中簌簌摇摆。
  奥布里安看向阿克,对方朝他做了个无奈的表情,朝前指了指一扇虚掩着的大门:“他就在里面。”
  作家推开门的一刹那,地面上的那些彩色纸带和金粉被对流的风卷起,飘飘然地散落在他脚边,有几片彩屑格外的轻,也就在空中多打了两个回旋,最终恋恋不舍地停栖在房间中央的长椅的软垫上。
  长椅上横躺着一个人,头枕着软垫,在一片狼藉中睡得很沉。他长靴也没脱,一只脚耷拉在地上,另一只踩着长椅扶手,身上胡乱盖着一团薄绒毯,也盖住了经历过狂欢后皱巴巴的亚麻衫——云中淑女号的船长依然很年轻,很漂亮,所以如此放肆的睡姿也可以被原谅。
  奥布里安刚要开口叫他,对方便仿佛感知到了有人的存在。青年睫毛微颤了颤,皱着眉缓缓睁开了眼。
  他勉强撑坐起来靠在椅背上,喉咙里咕哝了一句什么,才轻声道:“……怎么是你?”
  “怎么就不是我了?”奥布里安失笑,“我看你真是喝多了。”
  海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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