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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场大病让陈卫国看过去苍老了不少，白发增多人变消瘦，即使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还在，终归因为沾了病气而有些孱弱。
　　方坤只跟陈卫国对视了一眼，就情不自禁的下移了目光，改为盯着老爷子双手拄着的黑色拐杖看。
　　一会儿他会不会拿这个抽我呢？看过去比鸡毛掸子软毛刷子都趁手……
　　“看什么？以为我准备拐杖揍你的？”陈卫国一句话差点把方坤胆子吓破。
　　“啊？！”方坤双手直摆愣头愣脑的：“您怎么知道的？！”
　　饶是陈卫国心里憋着气，还是被这小孩给逗笑了。他的俩儿子一个跟他从小就不亲近，另一个少年持重小老头样的，虽然少了些操心，却也有遗憾。那种少年烂漫心性的，属于年轻人阳光朝气的一面，陈卫国从未经历过。
　　“你想什么眼睛里都写的一清二楚，还用猜吗？”
　　方坤有点不好意思的搔搔头：“那个，因为方伟刚刚打过陈靖东，我心里有阴影……”
　　“方伟打陈靖东的？”这一点警卫员没见到，陈靖东也没说。听到方坤无意交了底，老爷子脸色一下变难看了：“真是不知所谓。”
　　“要不，”方坤觉得自己在这点上真是心虚气短，没法理直气壮：“您还过来在我身上好了，怎么说我也是方伟儿子。那天我没拦住，让方伟拿毛刷子打在我哥手臂上了……”
　　“不提这个。”陈卫国拄着拐杖顿了下地面，发出一声闷响，犹如法庭上法官落下的法槌。
　　方坤下意识的挺了挺脊背，摆出认真聆听的姿态。
　　“今天的谈话出了这个门不许给任何人知道，”陈卫国一旦谈正事，表情自然就肃整了起来，令人不敢等闲视之：“包括陈靖东。”
　　方坤抓抓脑袋，老老实实点点头。
　　“我让人拟了一份协议。你看看。”陈卫国不动声色从身边文件夹里拿出两张纸，递给方坤：“没问题的话，你签字，我安排别人去让方伟签字。”
　　这是一份断绝关系不再往来的书面协议。措辞严谨，一看就是专业律师草拟的。
　　陈卫国的表情很坦然，一点没有愧疚或是心虚的样子。
　　方坤低着头看着协议，好一会儿没说话。
　　“我不管你这会儿是不是又念及血缘亲情，觉得这么做不合适什么的。对于我来说，这是底线。”陈卫国不遮不掩：“靖东的观点我不赞同，以德报怨不是不对，可是在我陈卫国的字典里，行不通。我答应不动方伟一根手指头，但是我不能接受以后跟他及他的家庭有任何关联。方坤，你可以不答应，摔下这份协议出门离开，我也保证不为难你。”
　　“我签。”方坤抬起头，表情居然很平静：“我只有一个问题。你能保证这份协议签署后有效吗？就是说，方伟会真的听你的话不再往来？”
　　“这是我的问题了，不用你操心。”陈卫国微不可查的笑笑：“我果然没看错，你是个心狠的。”
　　“我知道这不是什么好话。”方坤自嘲的勾唇，低头看自己的指甲：“如果说过去我还对他们有点不切实际的期盼的话，现在全没了。我仅有的亲人，只有我奶奶而已。”
　　陈卫国把钢笔推过去：“方伟签过字后，我会安排人送他回去。甚至以后他都不会出现在A市，你的家庭，我很不喜欢。”
　　如果能选择，谁会愿意要这样一个破碎的家庭和两个冷漠的父母？
　　方坤低着头，一笔一划认真的签着自己的名字。
　　“6。　自签署之日起，方伟跟方坤断绝父子关系，并保证未来不再互相干涉对方任何的决议和做法……”
　　合上笔帽，青年又看了看，按着协议推到了陈卫国面前，无声的抬眼看着眼前这个位高权重的男人。
　　或许是方坤完全的配合取悦了陈卫国。老人挑了挑眉，先是收好了协议，然后略一沉吟，有保留的多说了两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软肋。你不是方伟的软肋，但不代表他没有。”
　　那些话脱口而出：“他老婆和他小儿子。”
　　陈卫国点点头：“方坤你要懂，民不与官斗。我想掐住方伟，即使我退下来，依然能够把他牢牢摁死在原地，翻不出任何的花样。”
　　“我，”方坤壮了壮胆子：“我这算是通过考验了吗？”
　　陈卫国没回答他的话，反问了一句：“你还有一年半毕业，什么打算说我听听。”
　　听到方坤计划去8645研究所，陈卫国先是没忍住脸上的讶然，若有所思的看着方坤。然后，在小青年稍微解释了一下关于稳定和发展的事业规划之后，陈卫国很满意的点了点头。
　　看到转机，方坤心底里高兴的不行。可是在陈卫国面前，他还是不敢造次。那种感觉跟面对着陈妈妈的时候截然不同。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会儿。
　　就在方坤思忖着自己是不是该提出告辞的时候，陈卫国开口了：“你们两个的事情，以后我不管了。告诉陈靖东，我不反对可也不是支持。你们不是活在真空里，以后别人问起，怎么寻个稳妥的说法堵住别人的嘴。还有，让他回建委，告诉他不用靠我的荫蔽一样也要闯出个名堂。回建委也不耽误他现在那点破生意，甚至能带来更大益处。”
　　“您，”方坤喏喏的：“要不我叫他进来？”
　　陈卫国摆摆手：“我现在不想见他，看着他我来气。”
　　“下个礼拜，我俩过生日。”方坤心头一热脱口而出，等到觉得自己有点冒失的时候，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是收不回了，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您要不要来……一起吃个饭？”
　　觉得自己真是典型的猪脑子啊。陈卫国只是稍稍给了点好脸色，就把他方坤高兴的忘乎所以了。还有另一点尴尬的是，他跟陈靖东的生日势必要在陈妈妈家里过，而陈妈妈跟陈卫国那股水火不容的势头……
　　“你俩过生日？”陈卫国果然会抓重点：“一天生日？”
　　“嗯呢，”事到如今，方坤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了：“我跟东哥同月同日生，年份上正好差十二岁，都属羊。我第一次跟东哥一块儿过生日时候才十五，这都第八年了。”
　　陈卫国的表情有点怪，说不上是唏嘘还是别扭：“这么巧？”
　　“您要是有空，我跟东哥请您到外面饭店吃一顿吧。”方坤很诚恳的表态：“没什么讨好的意思，就是一块儿吃个饭。”
　　“你讨好我不是应该的吗？”陈卫国说这话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开玩笑还是怎么着：“你要是有诚意真想请我，就别单独请。正常在哪儿吃有什么人在，多添我一双筷子就行。能做到吗？”
　　方坤傻眼了。
　　……………………………………………………
　　从军区大院出来，小青年一直愁眉不展。
　　饶是陈靖东快憋出内伤了，都没敢多问。
　　他爸陈卫国这是跟自家小孩谈什么了？给愁成这样？
　　“哥，”方坤坐在牧马人副驾上。这也是陈卫国要求的，车子开回去，算是父子俩无声的和解了：“我刚才犯了个错误。”
　　“能说？”陈靖东踩了脚刹车，刚好是红灯：“我爸是不是提什么苛刻的条件了？没关系你不必考虑我的因素。”
　　“不是不是，”方坤这才明白陈靖东想歪了：“不是那件事。那个，保密的事情翻篇翻篇，总而言之就是，我觉得你爸算是默许咱俩关系了。你爸让我转告你几句话，第一，他是不反对可也不是支持，让你想办法堵住别人好奇的问询，好比说为什么这么大还不结婚之类的。第二，让你回建委上班，凭自己能力闯个名堂出来。说你不用担心你的生意，回建委能带来更大益处。”
　　在心头仔细过滤一遍，陈靖东点点头：“好我知道了。可是你犯了什么错误？”
　　提到这个，方坤一张脸瞬间秒变苦瓜：“我，我一激动，邀请你爸参加咱俩生日宴了……”
　　红灯闪了几下，慢悠悠变绿。牧马人缓缓起步，避开一只突然蹿过马路的小京巴。
　　“我妈不会同意。”陈靖东实事求是：“没事，回头咱俩单独请他出去吃。”
　　“不行。”方坤直挠头：“你爸太厉害了，把这条路都给我堵死了。说我要是有诚意，就按照往年的过法，给他添双筷子就行。你说，你爸这是啥意思？”
　　“不知道。回头问问我妈，据实转告就是了。”陈靖东想不通索性也不多想，并没多往心里去：“你今年都二十二了。记得第一次在我们家过生日，还这么大一点，黑黑瘦瘦的。”男人微微一笑，伸手比划了一下。
　　“咱俩认识八年了。”不是因为男人在开车的话，方坤很想骚扰他。眼下只能想想：“我来算算，咱俩在一块儿过了几次生日……十五岁那次你都不知道还是我生日，十六岁我记得咱俩一块儿拼模型的，十七岁生日过的兵荒马乱的，然后过了春节你就去部队了……”
　　这么回忆着，陈靖东突然想起来一件颇有点羞于启齿的事情：“十六岁生日那天，你送的那个模型，你们学校门口的礼品店买的吧？那个小姑娘跟我说过很多小情侣特别喜欢。”
　　“呀！”方坤惊奇的眼睛都亮了。正是年华当好的时候，那弯弯的眼，可爱的卧蚕，看过去还带着未褪尽的孩子气呢：“你去那个礼品店了？不是吧！”
　　“还有。”陈靖东目视前方，慢吞吞的语气：“那天下午我回房间午睡的你还记得吗？嗯，那时候我就对你不怀好意了。隔着一道门，听着你在客厅厨房的脚步声哼歌声，想着你说的方坤跟陈靖东永远不分开，身体就有了反应。”
　　“你都不跟我说！”方坤的表情委屈的不行：“这么重要的信号你早说，何至于分开那么久？”
　　“早跟你说什么？”陈靖东瞟他一眼，专心目视前方开车：“十六岁跟着你一块儿胡闹，早恋，然后把持不住把你吃干抹净？你觉得我被判多少年合适？”
　　“终身监…禁。我一个人的。”方坤心情大好，那些烦恼统统扔到脑后，喜滋滋的小模样：“太开心了，今晚要多吃一碗饭，嗯，还要加瓶快乐肥宅水！”
　　“什么玩意儿？”陈靖东没听懂，带点疑惑的挑了挑眉：“饮料吗？”
　　“管他什么玩意儿。”小青年伸手过来，亲昵的拽了拽男人柔软的耳垂：“别忘了，这个日子不仅是咱俩生日，还是异常重要的纪念日。方坤二十一岁的这一天，彻底被陈靖东嚼吧嚼吧吃干净啦！”


第八十二章　
　　今年两个人生日的正日子是周四。
　　早在一个多月前陈妈妈就念叨了，今年这个生日要好好过。
　　至于为什么好好过，陈妈妈没好意思说，可是所有人心知肚明——
　　这是方坤第一次改以“陈家人”的身份在陈妈妈家里过的生日，意义非凡。
　　周一早上一上班，陈靖东正琢磨着怎么跟自家妈妈讲生日那天陈卫国要来的事儿呢，自己手机就响了。
　　那个号码他很熟悉，是建委魏主任办公室的座机。
　　这动作也真是够快了。
　　“小陈啊，”魏主任的声音爽朗明快，毫无芥蒂：“这么长时间你家里事情也该处理好了吧，赶紧回来上班。我这儿一堆事呢，你还好意思都让我一个老头子事事亲为吗？”
　　三句两句挂了魏主任电话，办公室房门被敲响，助理小秦开门进来：“陈总，还有十分钟开会，这是会议资料。”
　　这一天就跟打仗样的，大气都来不及喘上几口。转眼到了下班的时间。
　　陈靖东坐在办公室里面没动，落地窗外，暮色四合雾霭沉沉。
　　他不是不想着回家，可是眼下到了他要做抉择的时候，该怎么做，他心底有本帐。只是，舍不得。
　　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宋非凡搭了一把手，陈靖东一直心存感激。
　　从他憋着一股劲认认真真管理非凡安保公司的时候，在他一字一字凭着记忆把自己最头疼的管理制度码出来的时候，在他跟老孙赵武他们几个越来越熟而底下员工管理越来越顺的时候。有时候他会想，这样一辈子下去也挺好，不靠老子不扯关系，不求大发展也不图大富贵，跟方坤平平淡淡过小日子就很满足了。
　　可是陈靖东得承认，陈卫国站的角度不一样，他是对的。
　　眼下的社会上，纯粹的经商还是要有过硬的关系挂钩着。宋非凡有一些并不那么牢靠的关系，其实都是靠利益维系着的，如果真的有人横插一脚进来，但凡一点机关政府什么七大姑八大姨的来竞争，宋非凡势力相当单薄。
　　最理想的状态是陈卫国让方坤转告的那样，他回去建委努力向上爬，把自己变成宋非凡的后台。
　　道理陈靖东都懂，可是体制内和体制外巨大的差异让他难受。非凡安保是他眼下待的最舒服的地方，老实说他并不想回去建委。
　　问题就在于，成年人的世界只有“我去做”，没有“我不想”。
　　无奈的叹口气，陈靖东站起身给宋非凡拨了个电话：“宋总到家了？……没事，想问问你明天晚上有空没？请你喝酒，有点事当面聊聊。行，就明晚六点半。”
　　天气有点冷，路灯已经亮了起来。
　　陈靖东开车回去陈妈妈那里吃饭，先要经过自己跟方坤那个小区大门口，然后才到陈妈妈家。
　　路过自家小区的时候，陈靖东眼尖的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微微佝偻着，躲躲闪闪的站在侧门那处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探头探脑往里面看。
　　是方伟。
　　陈靖东靠边停了车，食指敲打着方向盘几秒钟，还是熄了火开门下车。
　　“方伟。”陈靖东在男人身后叫他。
　　方伟的背影很明显的哆嗦了一下，回头的样子带着明显的惊惶和畏惧。
　　从陈靖东的角度看过去，这将近十天的牢狱之灾，方伟并没受什么苦。甚至因为少了奔波劳累三餐定时，男人的脸色微微红润白净，没那么蜡黄憔悴了。可是，方伟还是变了很多。那种变化不是外貌上的影响，而是内里的东西。
　　“陈，”方伟紧张的拽了拽衣襟往后退一步，不安的四处张望着，语速很快：“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很快就回R市，再也不会过来A市。我都签了字肯定不会反悔……”
　　陈靖东疑惑的看着他：“什么意思？”
　　“就，”方伟畏畏缩缩舔了舔嘴唇，根本不敢正面看陈靖东，甚至整个身体下意识的都采取一种自我保护的侧对着的姿态：“没什么，我本来打算坐下午车走的，他们都把我送到车站了。我是借着上厕所偷跑出来的，不过你放心，我不是来闹事的。我就是想，想跟小坤说句话……”
　　陈卫国怎么处理的这件事，陈靖东并不知道。可他多少能猜出来。
　　他爸的做事风格一贯干脆利落不留余地。
　　“方坤不在这边，去我妈那里吃饭了。”
　　隐在灰黑树影里的男人抹了抹眼睛，低着头极快的嘟囔：“那就算了。”
　　“方伟。”陈靖东叫住他，趁着男人抬头，伸手递了根烟过去：“上去坐坐？”
　　“不了。”方伟迟疑一下还是走过来两步接住了烟，伸手夹在了耳朵上摆摆手拒绝了陈靖东的火：“我知道方坤看不上我，我也不好，没什么资格当他爸爸……他签字我也不怨他……你，你以后别欺负方坤没人给他撑腰……”
　　从方伟颠三倒四的话里，陈靖东推断出一些东西。只是这种时候他不会跟方伟求证：“我保证一辈子待方坤好。”
　　“两个男人……”方伟吸了吸鼻子，像哭又像是笑，带着点自嘲：“小坤现在年轻，什么都好，等以后年纪大了，你还图他什么？又生不了孩子。”
　　“你不懂。”陈靖东无意解释。拇指食指捏着烟，缭绕的铅灰烟气飘散开来。
　　方伟低着头，不复那天癫狂凶恶的攻击模样，甚至有点低声下气：“我欠你的钱陈司令说不用还了。可是我还是会还，可能会晚几年，等我去检查一下，不是癌症的话，我再找个活儿好好攒钱……我不是卖儿子，真不是……”
　　空气中有金桂浓郁的香气，醺醺醉人。隔着一条不那么宽阔的马路，大药房的门口早早有跳广场舞的阿姨摆上了音响，三三两两谈笑风生。
　　生活对谁来说都不那么容易，在死亡到来之前，不过是态度决定了结果罢了。
　　“万一我查出来癌症，陈靖东，我欠你的钱就真还不了了。我老婆跟小儿子没能力偿还，还请你放他们一马。”方伟跺了下脚，用力呼口气：“算了不说了，我走了，你也别告诉小坤我来过。想必他也不关心。对于他而言，我可能就是个耻辱的存在。”
　　陈靖东看着男人头也不回的离开，一时间心底百味杂陈，连烟蒂烧到手都没察觉。
　　没猜错的话，陈卫国应该是用方伟的妻小要挟他跟方坤签了什么互不干涉的协议，很有可能就是从此断绝关系。卑鄙吗？或许。
　　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方坤发的消息：“到哪儿了？等你回来吃饭呢。”
　　“五分钟。”陈靖东抛开那些念头，长舒口气。整个肺腑都被桂花的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