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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昊-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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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戎的王,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长久沉默后帐子里又有人问。
  “来寻找化解仇恨的方法。”
  “你想让我们投降?”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响起,“不,我们宁可脸上挨一下烙铁,也不会对图戎投降。不光我们,任何一个末羯人都是这样。”
  “我说过,我来寻找化解仇恨的方法。”哲勒站起来,面向帐中,“如果生存是两部之间最大的恨,我允许让两部共生,句芒春神的赐福可以给予所有放下刀的人。”
  哲勒这句话太过诱人,人群中发出不轻的骚动。“春神眷顾不了这么多人。”那个尖嗓门喝道,“你在撒谎!”
  哲勒沉默了一会,继续道:“长生沼以南的荒原经过图戎多年经营,早已是一片新的草场。”
  “如果我们拒绝呢?”
  “你们可以拒绝。”哲勒淡淡说道,“如果你们希望自己的家人同样挨一下烙铁的话。”
  帐子里霎时变得无比寂静,哲勒不知道这番话有多少作用。他们只是一群重伤的俘虏,没准下一刻就会因为伤寒与热病死去,哲勒或许是他们最后见到的图戎人。他们有的年纪才十四五岁,有的刚娶了老婆,有的是几个孩子的父亲,墨桑要他们像战士一样无畏,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为末羯做到英勇赴死,但他们不能使家人印上永生不灭的耻辱。
  所有人都看着这位汗王,没有人做出回答,哲勒也没能在一双双遮盖在乱发后的眼睛里看到回答。
  “一个时辰后我会再派人来送食物。”哲勒吐了口气,低声道。
  这次来送食物的人没有被赶走,于是他把锅子放在门口就离开了。从哲勒走后,帐子里就再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去动那锅食物。天色渐渐暗了下去,帐外次第支起了照明的火架子,不远处的图戎牧民们仿佛是在热闹地喝酒——用来洗刷疲乏与死亡的最好方法就是一场痛醉。喧哗稀稀落落地飘了过来,伴随着孩童的哭闹,女人的呵斥与欢笑,跟他们的故乡毫无区别。
  年轻的游歌者歌声高亢嘹亮,直破云霄。他唱的是三百年前一统北漠的赤云王贺拉图巴罕的事迹,是每一个北漠人从小听到大的歌谣:“赤云不散,吾王永生。他身骑苍狼,肩负雄鹰,明月为刀,烈日为盾,他驰骋四野,统治恒久……驰骋四野,万民臣服……”
  “……驰骋四野,和平安宁。”末羯男孩小声念出了最后一句,他擦了把不知何时流出的眼泪,一寸寸爬过去,把手伸到了锅子里,抓出了一把冷了的食物塞进了嘴里,他用力地咀嚼,吞咽,然后把锅子推给了下一个人。


  72

  宋明晏入夜出发回王帐,穆玛喇本想送他,结果硬被学徒们按着说要让他躺着养伤,青年气得直嚷嚷他是伤了眼睛,脚上好得很,结果说话一使劲,眉骨上的伤口又裂开了。宋明晏笑着叹气,朝他摆手:“得了,你老实养伤吧,如果不出意外,后天早上我就回来了,到时候带着赫扎帕拉他们一起来看你。”
  “那小子一焦虑就掉头发,等你回去他肯定就是个光头啦——哎呦你们轻点儿!”小学徒把绷带缠到了他的嘴巴上。
  宋明晏出了帐子前往马厩,哲勒独自一人在灰烟旁边等他。宋明晏刚来到哲勒旁边,灰烟率先探头过来,亲昵地蹭了蹭主人的额发。
  “您一个人来送我?”
  “有事要跟你说,”哲勒朝他亮了亮手中的一卷皮纸。“铁格谷的信刚刚到了我手里,”
  “这么效率?”宋明晏诧异,“不是春天才开工的吗?”
  “有批半旧的弓刀,我父汗原本打算卖给你的那几个亲人的,我即位后退回铁格谷让工匠们熔了。如果采购新的铁矿估计得到秋天才能完工,那时候草原上早就没有图戎了。而且订购的量不大,钱付的也爽快,没道理现在还交不了货。”哲勒道。
  宋明晏笑了一声:“我不止一次听到各国商人夸您付钱是头一个的爽快。信上说什么时候到货?”
  “那边已经启程,四天后送到。”
  “四天……足够了。”宋明晏沉吟,“如今还剩鹦鹉带给帕德的回信,算算日子也在这两天了——当初提前叫那位金发小兄弟回姜州那边一趟真是明智,若等到初十拔营转场,要再想往东走,交通早就被末羯切断了。”
  时间已经不早,宋明晏最后问道:“汗王还有其他什么要叮嘱我的吗?”
  “和上回一样。”哲勒刚要为宋明晏让开一条路,对方却握住了他的手。
  “没有问题,我会一路小心,也会为您带来平安与胜利……”宋明晏见四下无人,于是欠身过去,嘴唇从哲勒颊侧滑至汗王的嘴角,他有些阴谋得逞似的眯起眼睛,“这个也和上回一样。”
  哲勒微皱了皱眉,他看向宋明晏,对方偏偏只是无辜地冲他笑。最终哲勒叹了口气,拍拍宋明晏的肩:“上马出发吧。”
  六月十七,王帐依旧停在转场的半路上,像是茫茫苍原中突兀立起的孤城。四方不见人影也不见有图戎牧民敢出去晒晒自家已吃了好几日干草的羊群——如果到七月还没法安顿下来,今年图戎的冬天一样不会好过,所有人都心急火燎,然而除了原地等待也没有任何办法。
  几万人里最心急火燎的要属赫扎帕拉。
  哲勒离开后,这位突狼千骑失眠了一整夜,他胆战心惊,生怕哲勒前脚刚走他后脚就听见了末羯的战鼓。王帐队伍无人坐镇,他又不敢擅自提出命令前进,只得十分保守地继续就地驻扎。
  万幸两日来风平浪静,除了他抓掉的头发之外图戎没有损失任何东西。今天早上从夏场送来的捷报更是雨后的赐予王帐牧民们最好的消息。捷报如展翅的羽鸟,霎时传遍了整个队伍,大伙都知道末羯最厉害的武士死在了阿明的刀下,黑枭骑灰溜溜地回去找他们汗王哭鼻子去了,图戎男孩们兴奋地缠上传令兵,恨不得让他说上三天三夜的雨夜情形。年轻的武士推辞不过,便添油加醋地说起了他们是怎么靠雨夜瞒过末羯人的眼睛耳朵,又是什么样的阵型突破了那把狭长坚韧的“月牙刀”,至于孩子们最想听的那段阿拉扎之死,年轻人只好朝他们摊摊手,引得大伙们的一阵嘘声。
  “世子殿下怎么不也去听听,你不是以前最爱这些的吗?”有侍女笑着打趣哈米尔。
  哈米尔揉揉鼻子,一脸不屑:“我是上过战场的,跟他们不一样了。”六月十三的那场反击战中他只是被哲勒安排在第一批齐射箭阵中,到底未让他加入冲锋混战,可这也足以让男孩骄傲地把自己跟不远处那群还拿着木刀装模作样的小鬼们区别开来。
  他转头,看向坐在旁边的赫扎帕拉,“赫扎帕拉哥哥,你说咱们上回赢了,刚刚传令兵说前头也赢了,我们已经赢了这么多,末羯人还会过来吗?我们还会打仗吗?”
  多么?赫扎帕拉苦笑一声。
  今天放出去的斥候不久前才向他汇报,末羯人并未退回自己的领土,就在队伍百里之外不紧不慢地跟着。他想起他曾见过饥饿的狼是如何对付大批的羊群,就是这样隔着一段距离,逡巡徘徊,只要有任何一只羊羔掉了队,立即就会有数只等候已久的凶狼从草丛中跃出,将其扑杀分食。他已经禁令了牧民们私自外出,唯恐有任何一个人做了那落群掉队的羊。可如果狼饿极了呢?会不会倾巢而出?到时候羊群又能剩下多少?
  赫扎帕拉抬手,揉乱了世子殿下一头乱发——没了米莲给他打理,哈米尔的头发是他自己固执而笨拙地收拾的。青年看着男孩殷殷目光,开不了口说那些粉饰太平的话,于是他轻声答道:“还会的,世子殿下。”
  男孩一愣,随即握紧了拳:“那我们也还会赢的对吗?”
  “对,世子殿下。”赫扎帕拉答道。


  73

  战场已收拾完毕,秋叶滩居民已搬入草场,开始了正常生活。除了牛羊不肯食用壕沟附近的草叶之外,一切都回归平静,女人们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清洗脏污的衣物,时不时警惕地看一眼远方;孩子们则全然没有被战争影响,他们总算被大人解了拘束,沿着河道疯跑玩耍,有时脚下一绊,还能从地上捡起一根断裂的半截羽箭。这些残余的让人不快的死亡气味就只能等待烈日与偶尔到来的狂风才能将其冲刷。
  铁格谷的马队是在一天清晨抵达句芒草场的。铁格谷不隶属于任何北漠任何一个部族,然而所有部族都会有求于他们,每年从这里流出的刀与铁甲连起来比硫磺泉还要长。春天时哲勒在老豁阿家下了急单,现在也到了约定收货的日子了。
  孩童们好奇地跟在马队后面看,冲着一箱箱货物拍手,在看清马队领头人的长相时吓得四散跑开。“那到底是个小孩还是个老头儿呢?”他们想。
  领头人被武士领着,先来见了哲勒。
  “您比春天时憔悴了不少,汗王。”老豁阿向哲勒张开双臂。哲勒必须得单膝跪下才能拥抱老豁阿臃肿的身体,这位北漠最好的铁匠比常人更硕大的脑袋,身体却只有七岁孩童的高度,在哲勒拥抱他时,他还能嗅到对方枯草般的胡须里挟带着铜与铁刚从泥土里刨出时的腥气。
  “您跟春天时一样硬朗。”哲勒道。
  老豁阿笑着看看四周:“怎么不见您那位漂亮的红云雀?”
  “她去世了,前些日子。”
  老豁阿抬头望向年轻汗王的眼睛。片刻后他张嘴叹了口气,拍了拍肚子:“可惜,可惜,我老觉得她还是老揪着我胡子的年纪,日子过得太快了……从末羯来的女人好像都中了诅咒似的,在图戎总是呆不了几年。”
  这话说的颇不客气,把哲勒的母亲也数了进去,但哲勒知道老铁匠的口无遮拦,不想计较。
  老豁阿还在感叹:“不过图戎汗王没了这唯一的正帐阏氏,这下您就是全北漠最抢手的鳏夫啦,要不是我女儿才六岁,我一定为她向您求一个侧阏氏的位置。”
  “货在哪?”
  老豁阿一愣,发现哲勒已经皱起了眉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对哲勒行了个礼后才道:“都在前头呢。除了货,我还带来了两个人,汗王见了一定能开心些。”
  哲勒不置可否,抬脚便走。
  这一次老豁阿没说错,他确实给哲勒带来了能让他暂时舒展眉心的人。哲勒在看见那两人时,甚至下意识地松了口气,随即又有些意外:“我记得你们俩以前不太对付,现在居然会同路而行。”
  “别以前,就现在我也看戈别这把老干柴不顺眼。”斜靠在货车上的帕德朝与他同行的伙伴吐了口唾沫。
  “那是,一团新羊粪要来占老粪的坑,老子说什么也要把他给熏回去!”戈别依旧是那副大嗓门,声音洪亮得恨不得全夏场的人都能听见。几个月不见,他老了许多岁,连下颚的胡子也透出了斑驳的白。
  “行行老羊粪,你熏走我了。”帕德跳下来,过去伸手拍拍哲勒的肩膀,“我累坏了,先去睡会,晚饭时候叫我,记得不要让赫骨那张死人脸出现在我面前。”
  “他还在转场的路上。”
  “那样最好。”
  哲勒和马贼对了对拳头,对方笑了一声,打着呵欠摇摇晃晃地走了。
  戈别见帕德走远了,才呲起一口烂牙看向哲勒,男人脸上在笑,眼底却是严厉的苛责:“你已经到了要求助马贼的地步,为什么不去天命山找我?”
  哲勒歉然,“我以为你还在怪我没能守护住我父亲。”
  “如果你没能守护住你父亲传给你的土地,到时候我不仅会怪你,还会杀了你。”
  哲勒无话可答,只得道:“容我先看完货,一会请你喝酒赔罪。”
  戈别摸了摸鼻子,“成。我也来瞅瞅这些大箱子里宝贝,一路上豁阿这老东西看得死紧死紧的,瞧一眼都不行。”
  老矮人此时已将放在车架上的小木台取下,垫在脚底后他才能爬上车,从领子里摸出钥匙开锁。箱子发出一声沉重的滞响,吱呀一声后向哲勒张口了漆黑大嘴。
  戈别忙凑了过去,他在看清箱子里的东西后霎时哑然,半天才道:“你要这个干嘛?”
  “为了抵御老鹰的尖喙。”哲勒答道。
  箱子里赫然是东州的重甲兵才会使用的重盾,这东西巨大得几乎能遮住两个成年男人,向来被好战的北漠人嗤之以鼻,当做是东州人蜷缩的龟壳。
  戈别伸手,敲了敲重盾沉厚的铜面,咂舌道:“你要是有一万扇这玩意,把隘口给挡上,倒是真不用怕末羯人了,但我看你才买了这么点儿,能顶什么用?”
  “这些盾确实挡不了所有末羯人,我也说过,只要能抵御末羯最锋利的尖喙就够了。”他停了停,继续道,“炎狗营有四百副改良过的反曲弓,之前我找人试过,二十丈内几乎百发百中。”
  “二十丈……”戈别重复了一遍这个数字,他隐隐猜到了哲勒的打算,随即又疑问道:“假如末羯人真在这上面吃了亏,他们也不傻,肯定会撤退。”
  “所以我才把帕德叫来,他是草原上最出色的马贼。”哲勒不答,他转头对老豁阿说道:“很好,结账吧。这段时间草原不太平,您可以在这里呆到秋天再走。”
  老豁阿哈哈笑道:“算了,我不如秋天时再来一趟,为汗王送一份获胜的贺礼。”他摆摆手,从车上跳下,跟着哲勒去取尾款了。
  晚饭时帕德闻着味儿醒的,他抓挠着脖子,凑到哲勒身旁的空位坐了下来,一抬眼正瞧见对面的穆玛喇,在打量了对方两眼后,马贼毫不客气地笑出声:“小家伙,你这打扮干嘛还呆在图戎当千骑,等仗打完了跟我入伙得啦!”
  穆玛喇自左眼瞎了后便带上了眼罩,从眼罩下方犹延伸出一寸左右的狰狞刀口,已经结了暗红的痂,乍一眼望去确实比帕德更像个马贼。他先是一愣,仿佛是没能认出帕德,待他用左眼将帕德藏在络腮胡子里的脸部轮廓看清后,青年脸上骤然浮起怒色,他张口想要回骂,又在看到旁边汗王时连忙收住了嘴,忿忿然翻了个白眼。
  “明后两天内,阿明就会带着所有人来到这里。”哲勒开门见山说道,他没有吃东西,而是从火堆中抽出一根烧得黢黑的木棍,在地上划了一道,“我派了豺狗营的人一直在三十里之外盯哨,一旦发现第一批抵达的牧民,帕德你跟戈别带上两千人一块去接应。”
  帕德点点头饮了口酒,这醉人的玩意在他看来反而能叫他清醒些:“你觉得墨桑赶得上阿明?”
  “我跟阿明算过,如果他们轻装急行,或许能半路截到,”哲勒手中的火棍又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黑色印记,这就是转场的队伍,棍尖停在黑线的中间,将其一划两段,“这是他最后能突袭的机会,如果错失,那就只能跟我们硬碰硬了。”
  “硬碰硬。”戈别笑着撕咬下一口油肉,“他该去问问躺在地底下的他老子,问问跟图戎硬碰硬是什么结果。”
  哲勒摇头,反驳道:“我们不能跟他硬碰硬,我也没时间可以像我父亲那样和末羯打上一年。有一件事我一直没和你们说,只告诉过阿明——长生沼那边的守军上个月就来报备过,说在边境看到了北狄人的衣裳。”
  穆玛喇闻言腾地直起了腰:“我可是将兰妮伽阏氏的骨灰好好送了回去的!”
  “送回去那是咱们的事,之后的事那就得看北狄汗王兀涅昆的心情了,”戈别毕竟跟着穆泰里混了二十多年,立即明白过来,他擦了擦手,感叹了一句,“他要是个好父亲,现在估计还在为他女儿掉眼泪;要是个好汗王么,就该来看看图戎何时会被末羯吃干净,还没有剩下的残羹可以分。”
  “要想叫老狐狸兀涅昆吃一次亏,比萨鹿山不下雪还稀罕。歌儿里都这么唱过的。”帕德附和着哼了一句走音的小调,他转向哲勒,“您打算怎么做?”
  哲勒沉默片刻后才说:“得速战速决,让墨桑自己撤兵。”
  “这……不太可能吧。黑狼这回饿急了眼,不把图戎撕下肉来绝不会走的。难道他败一次就会屈服了么?”穆玛喇忧心忡忡。
  哲勒朝帕德要了几片烟叶放进嘴里,咀嚼的一瞬间,酷烈的味道浸透了神经。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开口时带上了罕见的躁郁,“你还不明白吗,墨桑的目的不是征服,他是个疯子,他只是希望死人,不断的死人,死的是图戎人也好,末羯人也好,一直死到北漠能容得下剩下的人为止,这就是疯子当汗王会给出的生存法则。”
  年轻人后背的汗水涔涔落了下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被吓的,他咬了咬牙:“您是说想要他撤兵,除非……”
  “除非两方中有一方死够了,死得叫黑狼满意了。吾王,你是白狼,您知道墨桑心里在想什么,”戈别看了一眼方才哲勒用脚抹去的绵长黑线,稀疏的碳灰混在了泥土里,被晚风吹一吹,便愈发模糊了,“他想让图戎消失。”
  “哲勒,”帕德直呼了哲勒的名字,他是流离的马贼,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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