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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东云梦谭-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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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狐狸露出白森森的獠牙,一口气将猎物扑倒在枕头上。
    

第41章 误会
    到了1月8号, 寒假结束了, 顾卫东的中文学校因官司问题停办,去品川一家木匠工坊应聘了一份工作, 他年轻时就是远近有名的木工能手,手艺出众, 即便岁数偏大,在中老年人从业率高的日本社会也很有竞争优势, 一上岗就被委以重任。这大叔踏实勤劳专心务实,每天加班也开开心心,工坊给的酬劳不低,每月底薪30万,奖金按提成计,平均下来少说二十几万, 合计起来算中上水平的收入了。
    可是顾翼不忍心让年近六旬的父亲每天从事高强度的体力劳动,也急着找事做, 牛郎店的工作是不能干了, 目前又只有高中文凭,只能先打打零工。孟想怕他再碰到以前在小町拉面馆那样的遭遇,让他先别忙着去应聘,最好了解一下东家的人品和工作环境再做决定。
    这天早上收工, 见松汤挂了暂停营业的告示,便回莉莉家洗澡。莉莉后天要出国办事,近几日都晚睡早起,孟想连她的早饭也做了, 自打来此寄居,这类情况司空见惯,宾主二人会在吃饭时稍事闲聊,谈谈天气和时事,今天莉莉聊起新话题。
    “前天我去池袋买东西,发现那边的药妆店和商场挤满了中国人,每个人手里都拎着满满的购物袋,货架上的商品几乎全被他们买空了,购买能力相当惊人啊。”
    中国大妈阔太们的消费实力早已震惊全球,孟想的亲戚里也有人在做海外的代购生意,便向她介绍了一些情况,莉莉很感兴趣。
    “我早知道如今中国的日货代购很火爆,我在东北老家的亲戚也建议我开发这方面的业务,以前我嫌麻烦不想做,直到最近半年经过一些实际考察才发现这确实是门前景不错的生意,想先放一笔小额投资试试水。”
    她跟中国东北本无瓜葛,只因继母早年的关系在那边认了一帮亲戚,从此称其为“老家”,中国人听来格外亲切。
    孟想说:“您可以在中国的淘宝网注册一个网店,然后用微信宣传宣传,不过做代购得先在大陆那边找个经销人帮您接货发货。”
    莉莉说:“我去淘宝看过啦,也有日本人开的代购店,做得其实不怎么样。我在中国能找到可靠的经理人,反倒是国内……你也知道我公司的事就够我忙活了,实在没精力再打理别的事,除非找到信得过的人帮忙,否则这个项目很难实施。”
    她无心中让孟想看到一个机遇,忙问:“您是认真想做代购生意?”
    “当然,不然我干嘛花时间搞市场调查啊?如果真能赚钱并且前景可观,我还想等做顺手以后发展大宗贸易呢,就是初期腾不出手来料理,必须找人代为经管,这样的人选不是一朝一夕能遇到的。”
    孟想大着胆子举荐:“我能跟您推荐一个人吗?人很正直诚实,做事踏实认真,就是年纪大了点。”
    “谁呀?”
    “Tsubasa的爸爸。”
    莉莉笑呵呵说:“原来是顾桑啊,我跟他接触过,确实是忠厚稳重的好人,看起来服从性也蛮强,是做事情的料。”
    “您要是有意向,可以先约他见面谈一谈。”
    “好呀,等我回国就联系他,能合作的话就太好了。”
    说到这儿饭也吃得差不多了,莉莉回房拿来钱包,取出两万块交给孟想。
    “阿橘病了,我这几天忙得脱不开身,麻烦你放学以后帮我买些水果去她家探病。”
    孟想吃惊:“阿橘病了么?难怪今天松汤歇业,我还以为她临时有事外出了呢。”
    他喜欢阿橘的为人,又受过她许多关照,已培养出祖孙一类的情谊,惊闻她身体抱恙,不免着急悬忧。
    “听说是重感冒,前些天挺严重,现在已经好转了,你不用太担心。”
    孟想听了仍不放心,收拾好厨房便匆匆买了水果赶到阿橘家。阿橘住的房子是夫家的老宅,据说八尾家以前是这一带的大户,人丁兴旺家境富足,到阿橘的老公这代却只得了一个独生子。她老公当年是有名的青年才俊,还曾当选过国会议员,四十年多前因一次意外英年早逝,留下阿橘孤独守寡。随着公公婆婆相继离世,家族彻底衰败,偌大的房屋像废弃的蚁巢,终年回荡着伶仃的风和幽灵落寞的叹息。孟想每次来做客都能感觉到那海水也填不满的寂寞,在这里独居真恍若与世隔绝,不知道阿橘是凭什么坚守了近半个世纪。
    他在大门外按铃后久无回应,试着伸手一推,未上锁的铁门灵巧滑动,为客人让出一条宽阔的缝隙。孟想以为阿橘没听见门铃声,径直走进去,步入房门站在玄关,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大声说:“家里有人吗?”
    声浪扩散到屋内每一个角落,远处窗户前挂着的鹦鹉热情地朝他喊:“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欢迎光临)”,却始终不见主人的影子。
    孟想狐疑,顾不得礼数,直接脱鞋入内,这栋旧式建筑共两层,阿橘近年将生活区域缩小到一楼,二楼久无人居,楼道用木板封堵,成为野猫们的乐园。孟想在一楼边走边喊,找到阿橘的卧室,推开纸门,见老太太倒在榻榻米上,早已不省人事。
    他顿足失色,赶忙上去搀扶,阿橘衣着整齐,也没受外伤,摸摸鼻孔气息犹存,估计是病发晕倒的。他果断掏出手机呼叫急救中心,从壁橱里搜出一条毛毯盖住病人,忙完这些才发现脚边散落着许多万元大钞,想是阿橘昏迷时弄撒的,便一张张捡起来码好,又见她右手捏着一封未拆的信,也取下来和钱叠在一起。心想待会儿要陪老人去医院,家中无人,得找个安全的地方存放这笔钱,便掀开房间正中的一块榻榻米,将钱和信放到地板下。
    救护车来得迅速,送医检查后结果只是贫血,留院观察一天就好。日本医院的看护服务很完善,不用家属陪护,孟想不等阿橘苏醒便赶去学校上课,下课再返回医院,得知阿橘上午醒来后便出院了。他打算登门慰问,走到巷子口时撞见一个讨厌鬼——这一带的片警芥川秀一。
    原想扭头装瞎,芥川却朝他直线靠近,小眼睛死死盯住他,犹如捕食中的鲨鱼。
    “是孟桑吧?我们接到居民报案,案情与您有关,请您跟我去交番协助调查。”
    孟想像听到愚人节的恶作剧,愣眼巴睁瞅了他许久,芥川面含阴笑,竟直接拉住他的胳膊强行牵拽,瞧这架势俨然把他当成了犯罪嫌疑人,孟想又惊又怒,甩开他,黑脸质问:“能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了吗?你突然这样很让我困扰。”
    芥川冷眼爱戏的表情更浓了,摊手说:“我是在执行公务,有些话在街上说不方便,被过路的邻居们听到就不好了,这也是为了维护您的名誉,请您配合。”
    他越说越玄乎,存心制造紧张情绪,孟想怀疑自己是不是又不慎卷入某些是非,惴惴地跟随他来到交番,不想在岗亭里见到了阿橘。
    “橘桑,您也在啊,身体好些了吗?我正想去您家里探病呢。”
    孟想亲切相迎,阿橘却一反常态的冷漠,侧身避视他,微蹙的眉梢透出压抑的嫌憎。孟想惊疑更甚,只听芥川说:“孟桑,八尾太太刚才来报案,说今天家中财物失窃,您是当天第一个在案发时进入她家的人,所以警方想先向您了解一下情况。”
    孟想瞪目咋舌,失声问:“都丢了些什么东西呢?”
    芥川假模假样翻开笔录本念道:“现金75万円,另外还有一封从美国寄来的信件。”
    不等孟想吱声,阿橘先急切开口:“那些钱我可以不追究,但那封信对我非常重要,请你务必还给我。”
    孟想可算明白芥川为什么把自己叫来了,敢情是阿橘报案,指控他是盗窃嫌疑人。早上他把钱和信藏在榻榻米下,来不及向她说明,一般人突然丢失那么大一笔现金,着急在所难免,报警也在情理之中。可他和阿橘是相识数年的好朋友,应该了解彼此的人品,发生这种事好歹也该先问一声,怎么能武断地错怪对方呢?
    重感情的人最经不起朋友的误解伤害,他好似硬生生吞下一个大冰蛋,心里又寒又堵,喉咙瑟瑟发颤,连着咽下好几口唾沫才隐忍着说:“钱和信我都没拿,就放在您家里,请您现在跟我回去找。”
    阿橘顿时目定口呆,芥川也讶然变貌,毕竟是警察,场面仍能撑得开,即刻陪同两位当事人来到现场,亲眼见证孟想从卧室榻榻米下取出现金信件物归原主。
    当天傍晚,孟想正准备去顾家吃晚饭,阿橘提着一个用锦缎包裹的大包袱上门拜访,在可视门铃里看到她时孟想心情复杂,尽管先前在八尾家找钱时阿橘已慌里慌张追着他道过无数次歉,仍不能消除他的屈辱感,知道她这会儿是来正式赔罪的,心里想着不愿面对,但这里不是自己家,不便把人拒之门外,再者阿橘是老年人,本着敬老的礼节也不能把事做得太过火,于是强打精神开门迎客。
    阿橘走到玄关,没脱鞋便屈身跪倒在地板上,额头贴地大声忏悔:“对不起,今天对您做了很过分的事,都是我的错,请您原谅!”
    以孟想对日本人的了解,开门时已料到她会下跪谢罪,可真正面对仍无法安然受之,忙上前搀扶,请她去客厅说话。阿橘落座后马上解开包袱,打开里面的描金漆盒,呈上满满几层五彩缤纷的寿司。
    “这是我在大江先生的店里订制的寿司,请您尝尝。”
    孟想一看,那些寿司都是以鲔鱼、海胆、海参、鲍鱼为食材的高级货,这么大一份少说也值十几二十万,当成此事的赔罪礼太过昂贵,忙说:“橘桑,你何必这么破费呢,这样反而让我过意不去了。”
    阿橘弯腰鞠躬:“比起我对您的伤害,这点礼物根本不值一提,请您一定笑纳。”
    她从进门时起便说着繁琐规范的敬语,诚惶诚恐的模样仿佛在面见敌国君主,孟想觉得好像在同陌生人交谈,更感失落,怅叹道:“橘桑,您既然来了,有些话我正好当面讲,今天我真的很生气,被冤枉只是一方面,最主要的是,我没想到冤枉我的人竟然是您。您也知道我在东京无亲无故,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您是其中之一,也是最令我喜欢的一个。这三年多我几乎每天早上都去松汤洗澡,因为您待人亲切和蔼,又非常照顾我,我真是把您当成自己的奶奶看待,每次见到您跟您聊天都觉得很快乐。原本以为您跟我想法相同,今天才明白那都是我一厢情愿,您从没真正信任过我,一遇到不对劲的事立刻起戒心,这可能因为我是中国人的缘故吧。”
    他抱定了今后绝交的准备畅所欲言,并非心胸狭隘,而是反感日本人对中国人的偏见,明明鄙视还要假装友好地搞睦邻亲善,隔着肚皮猜疑防备,十足是对对方的侮辱。人与人的交往讲求平等真诚,不必学国家间战略合作那一套,还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比较好。
    阿橘定定地听他讲话,眼睛里很快蓄满泪水,等他的陈情告一段落,第二次滑下沙发跪地磕头,这次无论孟想怎么劝阻她也不肯起来。
    “对不起,我真是老糊涂了,居然做出这么恶毒的事,这辈子还从没犯过这种错,真该死。”
    孟想怕老人家情绪失控会出闪失,劝说未果便动手相扶,阿橘一把拽住他的手腕求告:“孟君啊,我不是故意诬陷你的,我也一直拿你当孙子看待,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啊,而且我从来没有瞧不起中国人,以前跟你说过的,小时候学写毛笔字,临的第一篇字帖就是王羲之的《黄庭经》,还会背好多好多唐诗呢,我那么喜欢中国文化,怎么会瞧不起中国人呢。”
    她激动得舌头伸不利索,眼泪像爆管的自来水哗啦啦流淌,孟想手足无措,只得好言相哄,费了老大一通口舌劝她重新坐回到沙发上。阿橘犹抓住他不放,抹泪解释:“我今天那么冲动都是因为那封信,孟君,你听我说明原因或许就能原谅我了。”
    这个故事源远流长,得从她丈夫过世说起。阿橘的丈夫八尾翔死得很冤,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日本的社会治安还不像现在这么好,黑社会尤为猖獗。1971年春,东京新宿地界发生黑帮火拼,敌对双方驾驶汽车在马路上追逐,八尾翔恰好开车经过,被卷入车祸伤重而亡。由于他是家中独子,本该继承世代经营的澡堂,因在学生时代就立志从政造福国民,对双亲许诺说60岁退休后再回家继业,先让妻子阿橘代替他做父母的帮手。阿橘深爱丈夫,在他亡故后决意守寡,并一心替他实现对父母的承诺,留在八尾家帮忙经营松汤。
    八尾翔去世时刚满三十岁,虽是议员,但坚持洁己从公,身后没留下多少遗产。阿橘当时尚未管家,公婆怕她改嫁,每月只给她少量的零花钱,日子过得十分拮据。大约半年后,她忽然收到一笔来自美国的汇款,汇款人名叫新田一马,自称是八尾翔的朋友,当初和八尾翔合伙做过买卖,事后因为想做别的投资,还未来得及向其支付应得的收益。得知他不幸身故,打算把这笔钱再作投资,以后每半年寄一次花红,当做遗孀的生活补贴。
    阿橘从未听丈夫提到过这位朋友,起初疑心是骗子,但半年后当真又收到汇款和信件,从此以半年为间隔准时送达,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后来她试着照来信地址回信,也收到了对方回复,渐渐放下戒虑,并通过书信往来对这位无私资助她的新田先生产生了深深的信任与好感,每次收到他的来信便如获至宝。
    可是转眼四十多个春秋过去,新田先生始终未同她会面,虽然收到过照片,但若非亲眼所见,心中难免遗憾。她也曾主动提出过想去美国拜访,奈何对方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时机接待,她猜想新田先生可能有什么难处不便见面,也不好强求,直到最近身体欠安,自觉已近风烛残年,再不设法见一见恩人,今生恐怕没机会当面向他道谢。一个月前言辞恳切地写信给对方,而后左等右盼,今早邮递员终于送来回信,彼时她刚好准备去银行存钱,接到信一时兴奋,未及拆看便晕了过去,幸好孟想到访救护,也因此引发了一场误会。
    一份长达四十余年的思念该像反复冶炼的金子,珍贵沉重,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孟想曾有过暗恋经历,很能体会阿橘的心情。她应该早已对那位向其提供资助鼓励的新田先生心生爱慕,只因诸多因素左右羞于启齿,到暮年时更不做他念,能见上一面便足以了愿。故而在失却对方回信时才会方寸打乱,丧失基本的判断力,误伤他人。
    孟想家教好,其人甚有度量,学佛以后心性更趋平和,寻常事上都信奉与人为善自己安,让人一步自己宽,阿橘既诚恳道歉并说明了原委,他也不想得势不饶人,立即转嗔为笑,做了不计前嫌的蔺相如,还关心起新田先生的回信内容,不知阿橘是否能够如愿。
    “他回信说自己近来健康状况也不大好,不想带着病容见面,打算近期先派儿子或者孙子来东京看望我。”
    老太太说这话时面上带着小姑娘才会有的腼腆,遗憾中伴有欣喜,让知情者也替她高兴。这时莉莉回来,看见茶几上的豪华寿司,吃惊地瞪出四白眼。若如实介绍,阿橘必定下不来台,孟想机智地替她遮羞。
    “今早橘桑贫血昏倒了,我去她家时正好看见,帮她叫了救护车,她为了感谢我,也顺便来谢谢您今早送的水果,特地去樱寿司定了豪华拼盘。”
    合情合理的解释没引起任何疑虑,两个女人相互问候致谢一番,阿橘也向莉莉递上筷子,请她一道尝鲜。
    莉莉说:“这分量足够十个人吃的,我们三个哪儿吃得完啊,不如叫几个要好的邻居过来聚餐,大家伙一块儿乐呵乐呵。”
    孟想赞同:“是啊,莉莉桑马上要去欧洲出差,正好给她办个欢送会,我去看看冰箱里还剩了哪些食材,顺便做几个下酒小菜。”
    莉莉欢快拍手:“就这么办,我再打电话叫点披萨和天妇罗,然后就叫大伙儿来。”
    他们分头行动,孟想联系顾翼说今晚不去他家了,问他要不要过来一块儿玩,顾翼说自己还在网上查招聘信息,今晚不想出门,约好明天中午一起吃饭。
    半小时过后,以野口幸之助为首的十多位大爷大妈陆续应邀造访,各自携带食物饮料,凑成大盘大碗的一桌宴席。这群人除开孟想,都是上了年纪的独居老人,平时度日寂寥,有了欢聚热闹的机会个个神采飞扬,又唱又跳,真像过节一般。
    席间一位老太太特地带来一把三弦琴,邀请阿橘弹奏,听口气阿橘似乎是公认的个中高手,阿橘再三谦辞说自己好些年没摸过乐器,但最终架不住众人鼓掌欢迎,和顺地抱琴而坐,拿起银杏叶状的拨子随手一撩,琴弦发出金石之音,现场顿时清风雅静,焦点自然而然落到这一人一琴上。
    孟想还没观赏过日本的三弦琴弹唱,以前看民俗介绍知道这类琴曲多是演奏者即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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