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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甫洛夫的狗-第4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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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唯有没有想过以后要去哪个大学?”周母端来一份冷饮,生意不忙,她难得抽有空闲来和儿子的同学闲聊。
  “没仔细想,S大就蛮好吧,离家远。”方唯随意畅想了一下,“我妈就管不到我了。”
  周母一下子笑了:“这么想离开家里啊?周锐昀也是,说要上军校,那一两年估计都不能回趟家。”
  “啊?”方唯惊讶。
  过了会儿抽出空闲来,跑到周锐昀旁边问:“你妈妈说你打算念军校?”
  男孩正在擦桌子,闻言头也不抬:“听她瞎说。”
  “那你打算上什么学校?”
  “没想法,还早。”
  “不然你也去S大吧,我们成绩差不多,应该都可以进的。”方唯替对方定下了。
  “都行。”周锐昀敷衍回答。
  方唯乐了:“那说好了,就S大。”
  他以为军校不过是周母随口一说,却不想,或许这曾经是周锐昀的真实愿望。
  那手腕呢?又是怎么一回事?
  在一起的这几个月里,他不是没有发现对方的左手使不上力,可只是偶尔出现的情况,他随口问过,对方是怎么回答的?记不清了。因为这只是日常里的一出小事,谁会去在意?
  “医院不是让你们吵闹的地方,要吵出去吵,听到没?”护士叉着腰,开口训两人。
  周母嚣张跋扈的气焰此时消了点,正喘气:“知道了知道了。”
  护士见他俩一个发怔一个哽咽,似乎不可能再重燃怒火,于是抱着病例走了。
  周母拿眼白瞪着方唯,咬着牙说:“就当我求你,我们贫苦老百姓斗不过你们这些人,只想绕着道走,你们也别再跟我们过不去。”
  说完便要走。
  “阿姨,阿姨。”方唯急忙去拉她的衣服,接触到对方似恶心的眼神后,又收回手,“手腕……你说周锐昀的手腕,是怎么回事?”
  周母好不容易平息的火气一下子又涌了上来,摇着头似哭似笑:“贵人多忘事,多忘事啊,自己做的事倒是忘得快。你们把我儿子赶出学校就算了,还找了人打他,自己下的手有多狠,你们心里不清楚吗?”
  “我……”方唯哑然,久久出不了声。
  他好不容易收拾好了一堆混乱的情绪和过去,现在却又被另一个事实冲击的七零八落。


第44章 上
  夜渐渐深了,住院楼里寂静下来,白炽灯冷淡的光亮照得人也心里泛出寒意。周母跟方唯发泄了一番后没立刻进病房,而是跑去医院的洗手间隔间里哭了一通才去看儿子,周锐昀正躺在床上出神,她嗓门大,惯常没有顾忌心,一进门便想咋呼,所幸对方提醒她——病房里晚上来了个病友,此时已经睡着了。
  “还没睡?”周母放低了声音,四处瞧了瞧,“晚上吃了什么?我刚刚在楼下……”她本要说起方唯。
  “你眼睛怎么回事?”周锐昀瞥到她通红的眼睛却打断了对话,顿了一下又问,“离了?”
  周母在成年的儿子面前完全没有嚣张跋扈的气焰,她坐下来,疲态横生:“离了。”
  在儿子面前哭是件丢人事,但除了儿子她如今什么也人能倾诉、抱怨了。
  “几十年了,闹离婚不是一次两次,没想到说着说着成了真。”周母沉浸在离婚的悲伤情绪里,她是旧思想,觉得一个家里必须得有个男人——不管靠不靠得住,现如今离了婚,她一下子无助起来,“我该怎么办啊?”
  母亲就坐在他面前捂着脸哭,这不是一次两次,小时候每回跟周父吵架或者受了委屈,周锐昀都是母亲的哭诉对象,他不太会表达,但他知道她这时想听的是一句“还有我在”。
  而这句话在喉口滚了几番,尚未出口,周母嘴上却突然恨恨道:“但你放心,你那房子他还是要按月房贷的。别想着离了婚就能拍拍屁股走人,儿子是两个人的,断没有他……”
  一时间,说话的欲望和泛起的温情尽数流失了,心里只剩麻木和无奈的苦笑不得。
  周母精神不稳,待了会儿便被周锐昀赶走。他却一直没睡着,积压的事情太多——无论是工作、家庭或者感情,他的生活都是一片糟。隔壁床的病人睡得很熟,呼声细微,他不期然想到了方唯——对方睡着时也是如此,呼吸浅浅的,身体随之一起一伏,安静恬淡。没有任何不好的癖好,很乖。
  被收拾走的烟头静悄悄地躺在垃圾桶里,而周锐昀静悄悄地躺在床上做着无谓的回想。半晌过后他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想什么,一时五味杂陈,狠狠闭上了眼睛。
  楼上窗帘被拉上了,一方黑洞洞的窗口什么也看不清。周母是什么时候走的,方唯没什么印象。他拖着踉跄着脚步找了个长椅坐着,这时他突然冒出来一个预感——自己或许再无法走出去了。
  他像一个犯了胃病的病人,佝着腰把自己弯成一张即将崩毁的弓,脸埋进手掌里。
  ——周锐昀的手?
  原来不只是退学。
  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思考困难,或许也是畏惧面对。毕竟谁想无端背上不属于自己的错误。
  ——可真的无辜吗?
  另一个声音猛然跳了出来。
  临近深夜,护士们却碰到个冒冒失失冲撞进来的男人,逮着人就问神经外科0213病房的周什么的医生在哪?这个点,医生不下班吗?
  好几个人都不耐烦地打发了他,唯有一个见他失魂落魄的模样,好心提点了一句。说来赶巧,周锐昀的医生今晚值班,刚查完房就有人推开了门。
  年轻男人慌慌张张,心神不宁,问他周锐昀的手是什么情况?
  医生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厉声要赶人,方唯没肯走,执拗地问着。僵持片刻,医生败下阵来,面对他的胡搅蛮缠无奈道:“我们是神经外科,只治他的脑子,哪知道手怎么了?”
  “手没有伤吗?”对方追问。
  “你……”这完全是不听人话了,医生还算好脾气,“我不清楚,听说过一两句,说是有旧伤,前段时间跟人起冲突又伤了一次。”
  方唯问:“可以查一下吗?”
  “当然不行。”
  方唯脑子混乱,压根没发现自己的要求有些无理:“那具体是什么样的伤?这次伤得严重吗?”
  医生赶着休息,冷漠而无情地打发了一句:“都是永久性伤害了,再伤一两次又有什么区别。”
  方唯像被人灌进一身冷水,猛地向后退了一步,撞在门框上,哐当一生响。他却感觉不到疼,只是在霎那间就清醒了。
  ——都是永久性伤害了,还在乎再伤那么一两次吗。
  是啊。是啊。
  他从来不肯去想,自顾自觉得自己跟周锐昀之间算扯平了。
  我无意中害他退学,他有意的伤害我的感情——到此扯平,再无瓜葛。他是如此想的,可又天降惊雷,打破他好不容易构建出的平衡。
  周锐昀在上学时学习很认真,他算聪明,但也不是天才型学生,好成绩和好未来都要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身上那股尖锐的少年意气很迷人,年少的方唯就是沉沦于此。
  可方唯现在不得不去面对——也许是自己把那份尖锐的意气从对方身上生生剔除了。
  不管他有没有亲手拿着那把刀,他都难逃其咎。
  一连几天,赵延是第一个发现方唯不对劲的,因为对方完全避开了他的各项邀请,他旁敲侧击问过:“不会是我上次表明心意吓到你了?我说过,不逼你立刻给答案,就算不愿意也能做朋友。”
  方唯在电话里回道:“不是,是我自己现在不想……我没有心情,对不起。”
  “方便说吗?我愿意做被倾诉的垃圾桶,只接收不倒吐。”
  “对不起……”
  赵延抓着手机,嘴角耷拉下来:“有什么好对不起的,总说这几个字干嘛?”
  方唯下意识又要说这几个字:“对……我不知道,赵延,我很混乱。”
  他说着混乱,可并没有要倾诉的意思,赵延只好挂了电话。
  方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除却工作,这几天他几乎不出门。他无法平静、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而谢衡的电话姗姗来迟,却又如同惊雷。方唯攥着手机,响了七八声也没敢接。
  他心里已经有了估计,可他犹豫着是否要扯开赤裸裸的真相——那样就真的无可逃避了。
  “方唯。”一接通,谢衡便急切地喊道,“你现在……”
  方唯张了张口,打断他:“谢衡,我可以问你间事吗?”
  那边一怔:“什么?”
  “你,你们当年是不是……”
  “有什么事之后再问好吗?”谢衡说 “你先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他语气迫切,逼得方唯住了口。
  “你怎么了?”
  谢衡的声音里夹杂着罕见的恳求:“你帮我去看看谭西原,拜托你,帮我去看看他。”
  “谭哥?”方唯心里陡然升起了不好的预感,脑子里快速闪回起,谭西原最近对自己的联系毫无回音,“谭哥怎么了?”
  “庄越……他弟弟庄越……”谢衡的声音听起来简直不像他了,好半天才想到一个算不上标准可足够温和的措辞,“醒不过来了。”


第44章 下
  才下了场夜雨,小径两旁弥漫着泥土的腥气,进到医院里又被消毒水味道取代。方唯长到二十多岁,幸运地从未参加过葬礼。亲近的家人朋友尚在人世,关系疏远的离世了,葬礼也不是非去不可,所以他没亲眼面见过死人。他甚至对医院都挺陌生。
  素未谋面的庄越躺在那儿,脸色青白,和被单连为一体,远远望去令人生出点寒意。谭西原坐在旁边,眼睛没有聚焦,脸色看上去不比躺在那儿的弟弟好多少。
  有一瞬间,方唯完全不敢出声——甚至脸呼吸都秉住了。谭西原过了半刻钟才发现有人,声音涩哑,像在粗糙的磨砂上滚动:“你怎么……”话到一半又反应过来,“谢衡让你来的?”
  方唯拿不准谭西原这话里有没有连带责怪的意思,因此脚步顿住,轻轻应了一声:“我联系你好几次也没联系到,自己也想来看看。”
  谭西原静了一下,才说:“抱歉,这几天没顾上。”
  “没事没事。”方唯听他道歉赶紧摆手。
  该说抱歉的从来不是谭西原。
  “你要坐会儿还是?喝水的话自己来,我现在可能没办法……”谭西原头一回有那么无助的神情。
  “谭哥。”方唯走近他,轻轻叫了声。
  明明自己无助的要命时谭西原给予了极大的安慰,可自己现在面对对方的无助,却连一句熨帖的话都不知如何开口。
  病房里只有仪器滴滴的机械声响,方唯听了几秒,突然有些难以言喻的不舒服——这声音只表明庄越还活着,可活着是个广泛的概念,醒不过来也是活着——死亡同样是一个广泛的概念,有微小可能醒过来却也是一种死亡。现在,生与死的界限搅混在一起,变得模糊不清。
  “谭哥,谢衡他……“方唯艰难开口,他知道自己这个开头糟糕透顶。
  “庄越出生时,我十一岁。”谭西原却说起了别的。
  这会是一个漫长倾诉的开端,方唯识趣的闭嘴安静下来。他冥冥中有预感——这些话,可能谭西原没对任何人讲过。
  他接着说:“十一岁也不懂什么,但有一点很清晰——我怕他生下来就是个怪物。”
  “毕竟一个吸毒的母亲生下来的孩子能有多正常?”
  方唯一下子怔住。
  谭西原没有在意他的反应,这是单方面的倾诉,庄越的意外令他再也没办法把这些晦暗不堪的过去深藏在心里腐烂。
  他没有童年,父亲有些文化,学的生物制药,做人却没原则,是个遮遮藏藏的毒贩。可惜他在利益链的末端,事发后第一个被推出去顶罪,死在了监狱。好在谭西原妈妈干脆利落的改嫁,谭西原这才在敦厚的继父那里享受到一点家庭温情,可好景不长,最终母亲染上了毒瘾。
  怀庄越那一年非常苦,是谭西原和继父一次次把女人绑在床上,牢牢束缚住对方那浓烈而该死的欲望,才得意安全的生下庄越。
  在谭西原的记忆里,他和妈妈最亲密的日子就是那段时间,女人肚子很大了,躺在床上难得精神稳定,她摸着肚子里的宝宝问谭西原想要个弟弟还是妹妹。那会儿谭西原已经学会偷偷去网吧查资料,一个个拼音输进去,一条条触目惊心的信息再蹦出来。是弟弟还是妹妹都无所谓,他只希望不是个小怪物。
  那是他们母子俩少有的温情时光,没有撕心裂肺的喊叫、没有不可克制的欲望。他们坐在床边聊天,想着要给这个家新生的家庭成员取什么名字好,可这寂静温情突然被一阵急促而暴躁的敲门声打断,像黑夜里一颗颗炸在脚边的炮火声。
  紧接着,几个穿着制服的人一拥而入,挤在狭小的房间里,个个面色严肃。
  谭西原当时年纪小,却还是张着双手挡在妈妈面前。他妈妈曾经在戒毒所待过,出来后需要定期去附近的规定地点检查身体,以防再犯。可怀了孕,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那些人看到她高高隆起的肚子脸色刷的全变了。当晚便进了医院,庄越是早产儿,谭西原不被允许进产房,和继父在门口苦苦守了一夜。临天亮才看见这个还未出生就注定命途多舛的弟弟——不是个小怪物,虽然皱巴巴的,特别丑。
  庄越这个名字是谭西原起的,个中含义不言而喻。只可惜,他妈妈是第一个没有越过去的。瘾君子有一就有二,后来陆陆续续进了好几次戒毒所,最终没有越过去。
  而现在,轮到了庄越自己。
  仪器保持着机械的滴滴声响,方唯遍体身寒,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谭西原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面色是掩饰不住的疲倦。
  “我只有这一个真正意义的家人了。”他的声音在发抖,手抵在下半张脸上,“只有他一个。”
  方唯蹲下来与他持平,想去握他的手,可又觉得不合适,一时之间很是无措。
  “是被车撞的吗?”
  谭西原猛地抬眼盯着他:“不是,根本不是。”
  “我知道,谢衡说了,但是鉴定报告……”
  “鉴定报告改了又改,是他们那些人的特权,假的也能变成真理。”
  方唯想说些什么,与他一起控诉、谩骂或者发泄,什么都好。但忽然想起手上显示着正在通话中的手机,他一下子失去了说话的立场。
  ——自己其实也在他们那些人里。
  “我想帮忙。”方唯说,谭哥帮了他许多次,他也想回馈,也想帮帮他,“可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谭西原看了看他清亮的眼睛,缓缓摇头,闭了闭眼睛:“方唯,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以前在公司里,谭西原是他们团队里的主心骨,每个人犯了错都不怕,反正有谭哥顶着塌下来的天。他像小孩子眼里的父亲,好似无所不能。
  而现在这个无所不能、可靠的人,无助地说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医院的长廊尽头有扇窗户,方唯站在窗前向下看,是一片黑黢黢的草丛。
  “你都听到了。”
  那边许久才出声:“嗯。”
  “谢衡,你表弟那里,就没办法……”方唯欲言又止。
  “我找了他很多次,还有我姑妈姑父,无一例外,全被赶走了,说我吃里扒外。”谢衡蹲在墙边靠着,“方唯,你说我到底要怎么办?”
  “是你教唆你表弟打庄越的?”
  “不是,不,我不知道。我以为只是小打小闹,而且他也确实不是故意的,只是推搡了一下,谁知道……”
  “不是故意的就可以免责吗?”
  “我知道!但你要我怎么办?”谢衡恨他这副口气,一下子吼了出来,“一开始我姑妈他们家都同意给赔偿了,可是谭西原不同意,他非要追究刑事责任。失手伤人也是要判刑的啊,你觉得、你觉得这可能吗?”
  况且庄越被推搡着跌倒后,也没立马出事,甚至还去教室上了堂课。直到上完课出门,在人行横道被辆面包车擦了一下,才突然倒下,没了意识。这下伤人者就变成了司机。黑白颠倒。
  似乎有哪个病房在庆祝生日,热热闹闹的声音透过门板传到走廊上。方唯心里满是茫然。
  谢衡在电话对面一直说:“其实我可以把自己完全摘出来,什么也不跟他说。但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知道庄越可能醒不过来的那瞬间,我真的忍不住……明明我也没有做错什么吧?我只是无心的一句话啊,我没想到会这样……”
  他告诉谭西原,表弟询问过他,可不可以找庄越的麻烦,自己一时没放心上,随口应了。以为是儿戏,却闹出了人命。
  谭西原不是个会迁怒的人,可在那一刻却压着怒火让他滚。毕竟如果不是谢衡,那么大一个学校,谢衡的表弟和庄越根本不会认识,也不会牵扯出这么多联系来。
  一步偏差,导致了最坏的结果。
  而当事人还想着求证:“我有错吗?”
  我有错吗?方唯也在自问。


第45章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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