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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锈Ⅱ-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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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新不知何时已停下了脚步,他站在林安身旁,观察了片刻对方脸上的神色,随后笑了一笑,低头从兜里掏出了烟盒。
  林安的视线牢牢定在他身上,微凉的晚风中,似乎周身所有器官都在刹那间丧失了体察其他事物的能力,于是自己的眼里,耳里,心里,只剩下徐新那被无限放慢扩大了的表情和动作。
  他看着他嘴边隐约模糊的笑意,看着他眉间因烟瘾而浮现出的微弱恼意,看着他一手摸进了口袋,将烟盒握在了手中,又看着他对着烟头亮起的火星略一犹豫,随后征询地看向了自己。
  林安嘴唇嚅动,曾经无数次壮着胆对对方说出的关切之语在齿间徘徊,徐新看着,忽而又一笑,将放到嘴边的烟又收了回去。
  这微小隐秘的动作,仿佛是一道只有自己同对方才能领会的暗语,林安晃了晃神,心骤然狂跳,慌忙收回了目光别过脸去。
  徐新的声音随即在耳边响起。他轻声道:“这些年我常回来这里。”
  林安定定望着光影沉浮的河面。
  徐新看着他,长久的沉默后,忽然开口向他问道:“林安,这十二年……你过的好吗?”
  林安侧对着他的眼睫微一颤动,心中忽然滋生出一股空前的酸涩。
  他呆呆杵立在原地,一时语塞。
  自己曾在不计其数的夜里不止一次地担心过,害怕过,恐惧过,怕有朝一日若能与对方再度重逢,自己将对对方的恼火和质问束手无策,可他从不曾幻想亦或奢望过,徐新会像此刻这般,向自己送来一句简单平静如同故友的问候。
  林安冲着灯光下两人斜立的黑影点了点头,随后不知为何,又在暗淡的光圈里摇了摇头。
  徐新见了,并没有多问,笑笑后却又突然径自说道:“说实话,我过的不好。”
  林安一震,彷徨的心底兀地泛起一阵钝痛。
  “知道为什么吗?”
  林安呆呆望着脚下,视线毫无预兆变得模糊,他轻轻摇头,片刻后,又痛苦不堪地点了点头。
  徐新面对着微风下波纹颤动的河面,继续说:“我时常想起年轻时在外闲逛的那些年,那时候想去近的地方,就靠两条腿跑,想去远些的,就坐船,坐车,颠沛流离居无定所,连想抽根好点儿的烟,也要考虑考虑自个儿的腰包还有没有存货。”说到此处,徐新好似突然被那时窘迫的自己逗乐,极为短促地笑了笑,顿一顿后,方叹息似地补充说:“……好在那时候身边还有丁子,陈家楼。”
  林安静静听着,目光闪烁中,似有万千话语哽在喉头。可他没有开口。
  徐新停了停,像是也一并陷入了过去混乱却生动的回忆里,他收回投落在河岸的视线,转回至林安的头顶,继续轻声道:“后来又有了你。”
  眼泪终于控制不住,顺着脸淌下,林安的肩膀微微颤动,可他没有抬头。
  “林安,那时候的我,和你其实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过一个是被从云端踹下到了泥潭,而另一个,是本就生在泥里长在泥里。
  徐新看了对方一会,和十多年前相比,眼里的光似乎处处相同,可仔细看,却又好像处处都不同。
  他将视线长久地逗留在林安泛着光的侧脸上,良久,从内袋中掏出了一件细碎破旧的东西,随后置于掌上,缓缓向对方递了过去。
  是一把钥匙。
  昏暗的灯光下,锈迹斑斑的柄身上贴着提示用的胶布已然泛黄,连边角都微微翘起,若不是被人细心维护,怕是早就连皮带壳一起脱落,可书写其上的几个数字,却仿佛丝毫没有遭受过时光的屠戮,依旧鲜亮如初。
  305
  林安全身震动,他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把曾被自己珍藏又遗落的钥匙,慢慢抬起了手。
  却不想指掌相接的刹那,自己冰凉的手腕,会被来自另一端的温热坚定有力地握住。
  滚烫的温度转瞬扩散。
  林安抬起头,对上对方无声的凝视。
  徐新看着他,片刻后一笑,又将手向后缩了缩,转而握住了那只同样泛着凉意的苍白手掌。
  钥匙被围困在两人的掌心之中,像是一颗不安跳动着的心脏。
  林安泪眼婆娑地望着前方,视线朦胧中,徐新的样貌早已模糊,可过往那掩埋在心底、徘徊于梦中的种种,却随着指掌间流连的温度,而变得愈发清晰。
  林安嘴动了动,有什么话就要破口而出,徐新却在这时又对他摇了摇头,轻轻松开了交握着的手。
  他静静看了对方一会,忽然将目光停在了那人的某一处额角,轻叹道:“疤还在。”
  林安一愣。
  徐新又盯着那处看了会,轻笑了一声,随后半似回忆半似调侃地继续道:“还记得那年在长巷口,你被黄狗手下的人砸伤,我抱着你去医院,一路上看你流了满头满脸的血,吓得魂不附体,差点儿连腿都软了。”
  林安怔了怔。
  徐新渐渐敛去眼底的笑意,低低问他:“还有印象吗?”
  林安望着他。
  时隔已久的记忆再次涌来——兵荒马乱的早晨,不绝于耳的怒骂,肆意飞扬的拳脚。老王匆匆找来,说丁华在巷子口和红梅场的黄狗之流撞上,因怀疑就是对方刺伤了好兄弟陈家楼而积怨已久,口角中两方大打出手。徐新果断决定跟着一起过去看看情况,却勒令跟在后面的自己留在原地。
  他在厂里焦躁徘徊,明知就算自己跟了过去也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明知自己本应目的明确不该犹豫,也明知顺着徐新的意愿留下,是对逐渐失控的自己最为有力的当头棒喝和提醒。可当看着对方逐渐消失在视线的身影,他仍旧不受控制地跟了上去。
  他躲在角落偷偷看着,看着那人低头避过后方的偷袭,看着那人灵巧转身和迎面而来的棍棒擦身而过,也看着那人寡不敌众地腹背受敌,看着那人的肩头、小腿、胸口屡屡在对手的重击下惊险逃脱。
  心随之起落,意便再难坚定。
  于是看着看着,他逐渐忘了自己身在何处,忘了自己的初衷来意,忘了自己不应一错再错。
  也忘了丢弃理智走上一条不该走的路,所要面对的,往往是“头破血流”的结局。
  “……记得。”林安喃喃回答。
  徐新仍旧看着他,片刻后,突然伸出手抚向了那个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伤口,低声道:“你醒后,我因为情急,还对你说过一句话,记得么?”
  林安定定看着对方。
  那日病房内悬在头顶的灯光,仿佛伴随着这句问话一同穿过了漫长时光,重又将当初茫然恐惧的自己笼罩。
  徐新面色阴沉地望着自己,气急败坏质问他为什么要跟上去。
  自己在对方那灼人的目光下犹豫着,彷徨着,最后战战兢兢地回答,因为担忧,因为牵挂,因为想和其他人一样,当困境来临时,能站在对方身边共同抵挡。
  可对方却斩钉截铁地告诉他,自己和别人不一样。
  林安沉默着,缓缓垂下视线,手里紧攥着的钥匙硌得掌心发烫。
  徐新像是洞悉了他内心所想,安静片刻后,又稍稍上前了一步。
  于是骤然靠近的气息中,多年前那个让人黯然的答案,而今却似乎摇身一变,成了叫人脸红耳热的情话。
  他轻声重复着那个答案:“你的确和别人不同。”
  林安抬头。
  只见徐新正分外专注地看着他,“起码对我来说,从来都不同。”


第12章 
  这句话犹如力道强劲的迷幻剂,加上花香浓郁,晚风温柔,林安直到返程路上都还是懵懵懂懂魂不守舍。
  其余的话徐新没再讲,仿佛十二年前那不堪的过往和数天前的醉酒失控都不复存在一样,所有的话语和神情,向自己展现透露的,都只有无尽的缅怀和情意,而没有丝毫的嘲弄与愤怒。
  而自己长久以来为之辗转难眠和羞于启齿的过错,也就这样被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
  林安坐在车里,看着从眼前飞速闪过的都市夜景,混乱的思绪跟随狂乱的心跳,一同在安静的车厢内跌宕沉浮。
  手腕、掌心以及额头,似乎都还残留着那人灼热的温度,林安偏着脸,无意间瞥见映射在玻璃上的那张被烧红的面孔,触电般转开了视线。这股掺杂着不安的隐隐喜悦,和从喜悦中隐隐透出的躁动忐忑,竟叫他比去时还要紧张窘迫。他双眼不错神地盯着车外,一时间好似痴傻了般,一动也不敢动。
  二十分钟后,视野逐渐从宽阔转为深幽,车速慢慢缓了下来,最后停在了某栋居民楼下。
  林安依旧呆呆地坐在副驾位上,没有丝毫下车的举措。
  直到沉默了一路的另一端突然发声,才在这仿佛凝固的空气中引起了一丝波动。
  “到了。”
  林安喉头一动,许久,方极轻微地应了一声,“嗯。”
  徐新转过头,看向他。
  林安从车窗中发现这无声的举动,刚从脸上退下的热度又燎原般在全身蔓延开来。
  “从下周开始,每天晚上的这个时候我都有空。”
  林安从车窗上收回视线,目光垂落在中规中矩摆放在大腿的两只手上。
  “……嗯。”
  徐新看着他,安静片刻后忽然从喉间滚出一声笑,于是极力隐藏的紧张羞怯再难掩盖,在这言说不明的暧昧中,有人连脖颈都红了个透。
  徐新又看他了一会,接着问道:“国庆有假吗?”
  林安点头。
  “几天?”
  “……加上周末,五天……”
  徐新挑了挑眉,沉默一瞬后,又继续道:“有什么安排?”
  林安忽然没了声响,好半天后,才低声回道:“打……打算回趟家。”
  徐新听后点了点头,几秒后突然微微叹了口气,像是有些失望惋惜。
  林安手一紧,想要开口说些什么,然而过度紧绷的情绪,让本就混乱的大脑更加空白。
  就在无比懊恼颓丧之际,对方那饱含玩笑之意的声音却忽然又在旁侧响起。
  “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林安愣住。
  徐新说完,转头看了眼窗外黑沉的天色,稍一停顿后,又接着温声道:“不早了,早点上楼休息吧。”
  林安没吭声,在座位上又呆坐了好一会后,才终于反应过来般轻点了点头。他手忙脚乱地解开安全扣,又抬头略带怯意地看了眼正微笑端视着自己的人,微红着脸伸手摸向了身侧的把手。
  车门打开的瞬间,带着寒意的风迎面扑在了热烫的皮肤上,让混沌的思绪终于捕获一丝清明。
  林安逃难似地弯腰、低头,像是迫不及待想要离开这个让人窒闷难耐的地方,却在即将钻出车厢的一刻,又被身后传来的低沉声音牢牢定住。
  “林老师。”徐新在身后叫他。
  林安顿住,局促不安地回过头。
  徐新看着他,少顷后一笑,意有所指道:“保持联络。”
  灯光下的清瘦身影稍一怔,随后烧红着脸点头轻应了声,飞快消失在了夜幕中。
  徐新坐在车里,将车窗降下,目光落在对方疾步走入的楼道口,嘴边的笑意渐渐冷却了下来。
  他将刻意调成了静音模式的手机从置物格中取出,随手搁在了托架上,又静坐片刻后,发动车子朝小区门外开去。
  将近深夜的路上不复白日里的拥堵繁闹,宽阔的路面上人烟无几,只剩林立两侧的路灯不知疲倦永不停歇地向前不断延伸而去。
  手机突然在一片寂静中亮起,徐新瞥了眼屏幕上跳跃着的来电者姓名,抬手按下了通话键。
  一道略显愠怒的声音立时在耳边响起。
  “徐新你他妈的搞什么鬼!”
  徐新看着前方路面,微微一皱眉头,没吭声。
  那端又继续冷声道:“电话不接人也不露面,知不知道佳琪她在龙山饭店等你到几点?7点到10点,整整三个小时!你他妈不想赴约为什么早不拒绝?真不把我们马家当盘菜是吧!”
  车在路口停下,徐新听着手机里怒气冲冲的质问,手指叩击了方向盘几下,笑一笑后漫不经心回道:“抱歉。”
  对方显然被这句毫无诚意的道歉刺激到,脱口而出:“你!”却不知为何,下一秒又将怒意敛去,沉默一会后问:“你现在在哪儿?”
  绿灯变换,徐新打了打方向盘,向左拐了个弯,“回竹园路上。”
  那厢闻言嗤笑了下,语露嘲讽道:“回竹园?徐新,别告诉我你才刚下飞机,是不是等会儿还要开个视频会议啊?”
  徐新也跟着笑,却没任何回答的意思。
  对方等了等,突然叹了口气,一改先前的气急,颇有些语重心长地接着道:“徐三,我没有一定要撺掇你跟马佳琪的意思,只不过这么些年了,我堂妹一心扑在你身上,你也总得给点儿面子。她可是我爷爷唯一的孙女,从小被全家上下宠着惯着,就没遇到过一点儿不如意,可以说除了你,还没谁让她碰过壁。再说了,88年医药改制那会,她爸也没少帮衬你二哥不是?”
  徐新淡淡一笑,依旧没吭声。
  电话里静了一静,忽然又话锋一转,“听说你B市的合作案拿下来了?”
  徐新看了眼从旁侧飞驰而过的车辆一眼,随口应道:“恩。”
  “哦……恭喜,那照惯例,孙院长和卫生局的蔡老是不是也是时候来C市‘考察’了?”
  徐新眼神动了动,沿着小道又朝前开了二十来米,随后将车停在了一栋别墅门口。
  他冲迎上来的小王摆了摆手,示意对方不必靠近后,掏了根烟出来点上,一手搭在敞开的窗沿慢条斯理抽了起来。
  “怎么,马少爷想分一杯羹?”
  马溢浮闻言哈哈一笑,好像瞬间换了个人似的,他笑道:“不敢不敢,咱C市没改名换姓前,谁敢在您徐府门前动土哪?”
  说着状若随意道:“闲话家常罢了,别紧张。马某还是对徐三少今儿晚上到底是干什么好事去了更感兴趣,竟然放着我们貌美如花的马大小姐置之不理?”
  徐新弹了弹烟灰,“没什么,去拜访了一位故友而已。”
  电话里突然出现了短暂的寂静,数秒后,马溢浮的声音才重又出现在通话里。
  “哦?只是老朋友而已?”对方说着,忽然含义不明地笑了笑:“看来马某的思想觉悟的确还是有待提高啊,我以为能享受堂堂徐三少一落地就马不停蹄赶去相见待遇的,怎么着也得是个老情人,”略一停顿后,又接着道:“或者说……是个蓝颜知己?”
  徐新含烟的举动一顿,紧接着笑了笑,“马少消息很灵通。”声音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看来改天必须让手底下的人好好跟着您学习学习。”
  “哎,哪里哪里,‘雕虫小技’而已。”
  徐新一勾唇,不语。
  “不过作为哥们我还是要提醒徐兄一句。”片刻沉默后,那方又语气颇为严肃地送来一句。
  徐新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喷了口烟,“洗耳恭听。”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徐兄,乱花渐欲迷人眼,到时候可别一个不小心,又栽进了同一个坑里。”
  语毕,不等这端反应,便将通话挂断在了彼此的沉默里。
  徐新看了屏幕上显示的时间一会,恰好 11点整。
  昏暗的车厢中,这两个数字显得尤其亮眼,保持距离并肩而立,仿佛在预示着一场已然拉开序幕的无声博弈。徐新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耐心地将烟抽完,拿过放在一边的外套,打开车门走了下去。
  小王过来接过他手里的衣服和钥匙,毕恭毕敬地跟在后头。
  “徐媛呢?”徐新看他一眼,问。
  “一早就回了房,现在应该睡了。”
  徐新脚下停了停,微一扬眉,似是有些怀疑。
  小王看他似乎心情不错,便笑着多说了几句:“徐小姐最近不知怎的,像是转了性子,足不出户不说,连三楼的游戏机也不怎么去碰了,倒是去您书房去的很勤,还偷偷跟丁先生打听咱市里的图书馆,呵呵,倒真有点儿要考大学的样子了。”
  说着跟上一步,身体略往徐新方向倾了倾,笑着低声道:“袁姨私下里还悄悄跟别人讲呢,说她这两天头疼病都跟着好了不少。”
  徐新想起傍晚刚到家时看见的那张被耀武扬威摆在自己书桌上的试卷,心中大概猜到其中关窍,却没多说什么,只无奈摇摇头,在玄关处换好鞋后步入了寂静无声的客厅。
  家里果然平静的不可思议,托徐媛的福,整栋别墅难得提前得到了一丝安宁。
  “行了,今晚没什么事了,你去把车停好,也早点回去睡吧。”徐新在沙发上坐下,喝了口水后,抬头吩咐道。
  小王应声出去了,徐新独自在客厅里闭目养了会神,也揉了揉太阳穴,起身往楼上而去。
  徐媛的房间在二楼第一间,徐新经过时习惯性地转头看了一眼,却见房门虚掩着,并不曾关好。
  他脚下一顿,折回了几步,只见微敞的门缝中透出一缕光,显示着主人尚未安睡,然而里面一反常态的安静,却又似乎和这一推断相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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