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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钢琴协奏曲-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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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谭硕好容易抽出身来,先是找到李真强——上半场开场前他们连个照面都没打上,这时才终于有机会聊上几句。两人正聊得高兴,谭硕忽觉背上被人拍了一把,转身一看,原来是小黑,龙津来的其他人也在。这下子场面就更热闹了。尽管众人曾在龙津见过秦海鸥弹琴,但他们却没见过他在舞台上的模样,更难以将今晚的谭硕与他们过去所熟悉的那个米粉店小老板联系起来。因此,他们找到谭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团团围在中间,语无伦次地表达自己的激动之情。
此刻的场外,黄牛党的手中还有最后几张余票,即使演出已经开始,他们也依然不肯降价,这时便趁着幕间休息的最后机会向没票的乐迷们兜售。一些乐迷听说了上半场的情形,心动得不得了,和黄牛讨价一番后,终于急急忙忙地买票入场,准备听下半场的协奏曲。而此刻在场内,工作人员们也没闲着,他们在台上摆好指挥台和乐队的座椅,又将钢琴的位置进行了调整。一切就绪后,催场的钟声再度响起,挤挤挨挨的人群开始往回流动。观众很快就座,场灯随即熄灭,本场音乐会的重头戏,也是所有人最为期待的曲目,就要登场了。
乐手们有序地走上舞台就座。接着,乐团的首席手持小提琴在掌声中入场,待掌声稍歇,便在钢琴上按下标准音,让乐手们根据标准音校准各自的乐器。此后,首席入座,台上的乐器和台下的观众都不再发出声响,人们安静地等待着上场门再次打开,准备在那一刻将掌声献给即将登台的指挥与钢琴家。
偌大的音乐厅中一片寂静,全体乐手在台上端坐不动,观众席上没有人说话,就连偶尔的咳嗽声也被小心翼翼地压抑着,空气中充斥着无声而热切的盼望,所有人对秦海鸥和这部协奏曲的期待,在此时此刻空前高涨。
他们静静地注视着,等待着。
然而,吸引着全场目光的那一扇门,却迟迟没有打开。
第一百零三章
上半场结束后,秦海鸥神采奕奕地回到后台,脸上带着畅快的笑容。他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在演奏的过程中,他几乎没有机会去感受临场的压力,有的只是压倒性的兴奋与愉悦,让他顺利地完成了上半场的演奏。他回到自己的休息室,擦汗,喝水,换掉被汗水湿透的衣服,稍作休整。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经纪团队的人留在这里照顾他,但是很快,这些人也离开了。这是秦海鸥的习惯,在中场休息时,他需要几分钟完全属于自己的时间,静下心来,或闭目养神,在脑中默想将要演奏的曲目,或到休息室的钢琴上弹奏一会儿,为下半场的演出热身。不过今天他两者都没有选,只是把《归来》的乐谱拿在手上,漫无目的地翻看着。
对于这个作品的所有细节,秦海鸥早已烂熟于胸,就连那些改动过的地方,从最初的草稿到最后的润色,他都能逐一讲出其演变的过程。这个作品与他过去一年多的记忆同根而生,并由此融入他的生命中,他将谱子翻到哪里,哪里的音乐就从谱面上活过来,与他心里的音乐相互应和。但与此同时,一个清晰而强烈的念头也逐渐升起,占据了他的脑海——他和谭硕,他们终于等到了这个时刻,短短的几分钟后,谭硕的《第二钢琴协奏曲》将首次在台上被奏响,而自己作为该作品的首演者,这一次承载着他们两人的心血和努力、背负着他们共同期待的演奏,就将由他来亲手完成。
一想到此,秦海鸥的心里忽然翻腾起来,变得不再平静。他似乎什么也没想,却又好似有无数矛盾的感受在彼此冲撞融合,喧嚣激荡,将他的心撑满、涨开,沉重得令他难以承受。他分不清这是情绪的失控还是压力的膨胀,是亢奋还是紧张,他只知道这次演奏只能成功、不容失败,而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谭硕在内,都会在台下看着他。
直到这时,秦海鸥才终于体会到他们过去所经历的一切——不止他自己的,如今还添了谭硕的份——合在一起加诸心上的重量。但今天他所面对的,正是他曾经极力想要促成的,走到这一步他已经没有退路,可一直以来执拗地想要走出这一步的,也正是他自己。
秦海鸥感到自己的手心泛起湿热的潮意,他的手指下意识地摩挲着捏在指间的谱纸,很快背上也起了一层汗。胸口窒闷,心跳加速,让他产生一种不确定感:是自己在动摇,想要退却吗?这一切,这个舞台,难道不正是他想要的吗?他难道不该坦然面对一切可能的结果吗?可如果他真的让谭硕失望了怎么办?接下来的演奏,他真的能顺利完成吗?……他告诉自己应当立刻收起这些无谓的感触,停止胡思乱想,排除杂念。但当他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他的身心都已经脱离了演出前应有的状态,与他想要努力的方向背道而驰。
距离下半场演出开场不到五分钟,秦海鸥突然被空前巨大的压力和紧张感包围。有了昨天的经验,他没有立刻陷入恐慌,但他的时间所剩无几。他望着眼前的乐谱,试图将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那些熟悉的音符上,却不能阻止情况的恶化。尽管室内冷气充足,他还是感到异常闷热,额上不停冒出汗粒,他忙用手帕擦掉,抓起杯子大口喝水,可掌中的汗让他的手变得滑腻,迫使他放下杯子,又反反复复地擦手。
正在这时,一阵敲门声响起,陈甘柠推门而入,冲他笑笑:“海鸥,该上场啦!”
秦海鸥一僵,手指紧紧握住已被揉成一团的手帕,身上的热汗在这一瞬间全冷透了。
陈甘柠见秦海鸥没有反应,也愣了一下。她刚才进门时语调轻快,神态轻松,整个人喜气洋洋的,像个普通的乐迷一样,满心欢喜地期待着下半场的演出。可是此刻,当她仔细打量秦海鸥的神色时,她脸上的笑容却迅速凝固了。
对于这样的神情,陈甘柠再熟悉不过了,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登台之前,秦海鸥都会露出同样紧张而焦虑的神情。但陈甘柠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秦海鸥在上半场所表现出的完美状态让所有担心他的人都感到既安心又高兴,也让陈甘柠认为他已经不会再感到紧张,接下来的一切都会顺利地进行下去,今天的音乐会必定会大获成功。
可事情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
陈甘柠惊骇地张了张嘴,不知说什么好,正不知所措,秦海鸥终于有所行动。他沉默地走向门口,嘴唇抿得很紧,不等她反应过来,就从她身旁出了门。当他经过时,陈甘柠能清楚地看见他额上的汗珠沿着太阳穴滚落,在脸侧留下一道湿痕,滴入礼服的衣领。她能感觉到他浑身紧绷着,似乎每迈出一步都是对决心与毅力的极大消耗。但是秦海鸥的脚步没有迟疑,也没有停顿,走出休息室后,他就径直走向了舞台的入口。
于豆豆正在休息室外打电话,见秦海鸥出来,扭头只看了一眼,便发觉不对劲,当即挂掉电话跟了上来。她没有急着对秦海鸥开口,而是先将询问的目光悄悄投向陈甘柠。
陈甘柠这时已彻底慌了神,此刻的秦海鸥让她想起去年他最后一次登台时的情景。那是她最不愿意回忆的场面,岂料今日竟然噩梦重温——不,这远比噩梦更严重、更可怕,就在几分钟前,她还是那么快乐,可转眼情势急转直下,这落差急得她几乎心脏停跳,见于豆豆看过来,眼圈顿时红了,压着嗓子挤出一句:“于姐……”
于豆豆在她肩头按了按,示意她不必再说。两人一言不发地跟着秦海鸥向舞台入口走去,脸色都很凝重。这一路上,于豆豆在心中一遍遍疯狂过滤着各种可能性,她百思不得其解,明明前两次排练都那么顺利,明明上半场演出那样成功,秦海鸥为什么还会在幕间休息时突然复发,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
她心急如焚,却没有在人前流露过多的情绪,一边苦思对策,一边又无法确定怎样做才是最妥当的。就在这个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谭硕——要是谭硕在就好了,要是谭硕在,他也许就有办法安抚秦海鸥,缓解他的紧张情绪。可是,唯独这一次,谭硕却不在这里。
秦海鸥很快来到了舞台的入口前。那扇门眼下仍紧闭着,门旁站着指挥于崧、于崧的助理、乐团的乐务,以及音乐厅的工作人员。秦海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双腿机械地迈着步子,他只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因为身后已经无路可退。他拼命地回想着昨天排练前的情景,不断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暂时的,今天的他已经与一年前不一样了,他是可以克服的,昨天的那场虚惊就是最好的证明。这个念头维系着他仅存的理智与镇定,让他得以来到这扇门前。可是,接下来要怎么办?现在门里门外的所有人都在等着他,可他心里清楚,如果以这样的状态上台,他一定会把演出搞砸的。
众人见秦海鸥来了,纷纷将目光投向他。秦海鸥在门旁不远处站定,不敢看旁人的眼神,用来擦汗的手帕已经湿透了,但他仍不住用它擦拭手指,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集中精神。
这时指挥于崧已经准备好了,而那扇门外,乐队也已经校音完毕,首席入座,全场安静下来。秦海鸥本来就来得有些晚,他一就位,音乐厅的工作人员只等指挥和钢琴家表态,就可以开门。然而秦海鸥站定后,却既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别的表示,就连于崧看向他的目光也没有回应。他对周围的一切视若无睹,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在场的人员中除了于豆豆和陈甘柠,也没有人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作为活跃在国际乐坛的著名指挥家,于崧曾在世界各地的音乐厅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突发状况,数十年来积攒了丰富的演出经验。他与秦海鸥并非首次合作,对秦海鸥的演出习惯也有所了解,此刻见他对自己不理不睬,垂目不语,额头上汗涔涔的,便立刻意识到情况有异。但他没有发问,也没有示意工作人员开门,在与秦海鸥身后的于豆豆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他也不再有别的动作,只是在原地静静地等着。
于豆豆不知道秦海鸥的状态能否在可容处理的时间内好转,但她知道自己绝不能让他勉强上台。她见于崧也有所察觉,并不催促,便明白这一刻算是暂且稳住了。可接下来事情会如何发展,如果秦海鸥真的不能上台,她该如何应对——于豆豆的脑中千头万绪,在密切注意眼前情况的同时,已经开始飞快地梳理自己事先准备好的应急预案。
时间以秒为单位,缓慢地流逝着。通常从首席入座、全场安静到指挥和演奏家登台也不过十来秒钟的间隔,可是今天,于崧和秦海鸥竟都迟迟按兵不动。音乐厅的工作人员从十来秒钟直等到半分钟过去,越等越是诧异。他们训练有素,没有指挥和钢琴家的首肯,谁都不敢擅动。可这次未免等得太久了,从半分钟,到四十秒,时间不断向前推移。这扇门到底何时能开,到底开还是不开?工作人员终于按捺不住了,便有人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于指,您看……?”
于崧看了一眼秦海鸥,后者不知何时已经闭上眼,低着头,双臂自然垂于身体两侧,似乎正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于是说道:“不急,再等等。”
这五个字说得极其沉着,语气肯定,不容质疑和反驳。工作人员一听,便知道不能再问,只好继续耐心地等着。
于豆豆向于崧投去感激的目光,心中感慨大师不愧是大师,越是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越能显现其超人的应变能力与气度风范,这次的指挥果然没有选错人。可是,即便如此,她的心情也没有轻松分毫。眼看二人推迟上台已快有一分钟,这样下去,观众席迟早会出现骚动。
陈甘柠显然也在担心同样的事。她怕惊动秦海鸥,连看时间都是背过身子偷偷地看,直到实在忍不住了,才趁秦海鸥闭着眼,凑到于豆豆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要不,我去把谭哥找来……”
于豆豆立刻轻轻摇头。她刚才也不是没考虑过这么做的可能性,但要在这种情况下把谭硕找来,将是一个很大的动作。且不说现在外面场灯已灭,观众席上一片昏暗,找人是否方便,就算能顺利让谭硕发觉有人找他,他坐在贵宾席的中央,一旦起身离席,势必会引起包括王一夫在内的其他嘉宾甚至是更多观众的注意。经过上半场的演出和幕间休息,谭硕已然成为观众席上最引人注目的人物,众人皆知他就是作曲家,而在指挥和钢琴家迟迟没有出现的时刻,作曲家突然离席,这无异于告诉所有人,后台出事了。
于豆豆知道,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贸然去找谭硕。可是,她又凭什么断定,眼下的这一刻就并非“万不得已”的时刻呢?
于豆豆没有同意陈甘柠的提议。而此时,在与他们仅一门之隔的舞台和观众席上,人们也终于开始察觉到了异样。
第一百零四章
指挥和钢琴家没有在正常的时间内出现,起初并未引起观众们的猜测。上半场的演出是那样精彩,下半场的作品又很有份量,大家并不介意多等一会儿,让秦海鸥有充分的时间准备。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后台的拖延开始让人感到不安。首先意识到不对劲的是谭硕和王一夫,虽然表面不动声色,可两人的心里却都已经开始紧张。秦海鸥和指挥为什么推迟登场,后台是不是出了什么状况?出状况的是别人还是秦海鸥?难道秦海鸥的问题复发了?可上半场他还好好的,为什么突然在这个时候复发?是后台发生了什么事情,扰乱了他的心态,还是面临即将演奏的协奏曲,他给自己施加了太多的压力?
两人越想越是担忧,明知眼下胡思乱想也没有用,却还是压不下心头的焦虑。而在与他们隔着几排座位的地方,柳阳和秦海鸥的家人也产生了同样的疑问。这个异常情况的出现,挑动了每一个知情者的敏感神经,他们无不着急担忧,甚至开始感到惧怕,惧怕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最坏情况会出现在眼前。
一分钟过去,门没有开。偌大的音乐厅中,乐手们齐整地端坐在台上,从池座到楼座,所有观众都屏息以待。这个巨大的空间是如此安静,充实却又空旷,当耳边没了音乐,放眼望去只能看到静止的舞台与观众席,连空气仿佛也凝固了,唯一能引起注意的便只剩下时间的逝去。可人们越是留意时间,时间的脚步就越显粘滞。在这样的等待中,每一秒钟都似乎被无休止地延长,时间的流动渐慢,耐心的消耗渐快,天平开始倾斜。一分钟后又是十秒,二十秒……终于,观众席的宁静被打破了,有人开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细微的骚动一旦萌发,便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蔓延到了观众席的各个角落。
一分半钟,两分钟。门还是没有开。对于音乐会的开场而言,这已是罕见的超长等待,再迟钝的人这时也已经意识到,是后台出了问题,导致指挥和钢琴家直到现在都没有登场。人们忍不住猜测议论起来,尽管刻意压低了嗓门,但这些议论声渐渐汇成一片压抑而沉闷的嗡嗡的杂音,飘浮在观众席的上空,使整个音乐厅笼罩在疑惑与焦灼、期盼与担忧交织的气氛中。
柳阳与龙津镇的朋友们坐在一起,左手是曹楠,右手是珠珠,这两人都不知内情,只知道柳阳比他们更懂音乐的事,便都凑过来问她为什么秦海鸥还不上场。这对柳阳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她本来和其他乐迷一样高高兴兴地等着欣赏下半场的协奏曲,可眼下两分钟过去,她已经担心得脑中一片混乱,根本无法冷静下来考虑事情,更别提应对曹楠和珠珠的问题。自打秦海鸥离开龙津,关于他的情况,柳阳都是从谭硕那里了解到的。谭硕总是说秦海鸥的状态很好,排练很顺利,一切都好,从上半场的演出来看也的确是这样。可究竟是为什么,竟会出现这样的状况?秦海鸥他怎么样了,他还好吗?此刻他在做什么,他是不是因为紧张复发,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不能上台?如果他一直不出现,接下来该怎么办?这场音乐会要如何收场?
偏在这时曹楠还不住地说着:“你说小秦会不会是吃了脏东西,闹肚子了?还是他有了那个拉大提琴的美女,就把咱们给忘了?或者是……”
“闭嘴!”柳阳有苦难言,心里快要憋出火来,只能低声呵斥。
与此同时,秦海鸥的家人也正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一家四口都坐在贵宾席,面对这样的情形,心中的焦急担忧非一般观众可比,却又不敢显露分毫。秦海崖的左手坐着母亲,右手坐着妹妹,在观众席暗淡的光线中,他能感受到她们的视线时而短暂地停留在自己身上。在这个全家人备受煎熬的时刻,他却不知如何才能安慰她们。他这辈子极少遇到如今天这般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紧张的场合,这个时候他倒宁肯是自己杞人忧天,再被妹妹嘲笑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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