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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流-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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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身后桌上,盛满粥的描花瓷碗,冒着几缕淡薄的热气,一双木筷子并好了,放在一边。旧玻璃罐装的腌酱瓜开了封,无声无息地立在离碗不远的地方,盖子还没来得及合上。
  ——
  陆月浓不太喜欢医院的气味。
  缠绵不去的消毒剂味道,混合着各类药水的气息,虽说是极淡的,一般人闻久了甚至习惯。
  但陆月浓却是个例外,浸没其中越久,越是压抑难忍,故而他总是极力避开医院,迫不得已来时,也甚少久留。
  说实话,陆月浓也不大喜欢医院的声音。
  嘈杂的,争执的,嘶吼的,哭闹的,搅得人思绪不宁,但这些声音都发自肺腑,皆出于苦难,纵使不愿听,也不忍心埋怨。医院这个地方,只要有人的声息,就还是好的。
  八字不合。
  硬要说的话,陆月浓与医院的关系,大抵如此。
  虽然退一万步来说,天底下大约没有哪位勇士愿意和医院天造地设。
  这个中缘由,大概是因为陆月浓当年早产,胎里弱,幼年时期小病不断,便一直断断续续地住院,住到最后,整个儿科的医生护士,都对他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在这样的情况下,陆月浓能保持成绩不落后程,也算是个奇迹。那会儿每逢考试,他小学的班主任都会把“陆月浓同学虽然身体不好,不能经常来上学,但是考得依旧比所有人高”挂在嘴边。
  如此体质,医生本建议休学养病,但他的父亲坚持认为不能落下课业,也就一直没做决定,后来约莫是被陆月浓来来回回的入院折腾烦了,母亲又不管他,兜兜转转,还是把他送去了叔叔那儿,养了一年病。
  陆月浓在小初之际休学一年,用于卧病,中西医轮换着上场,身体调养得好多了,才继续学业。
  那阵调养之后,随着年龄渐长,陆月浓身体益善,三灾六病也就不再缠身,但幼时打针吃药过于频繁,心中对医院形成的阴影早就根深蒂固,加之后来的一些事情,一点一滴地将这种情绪酵成排斥。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陆月浓着实一秒钟都不想在这个地方停足。
  可惜很多时候,现实与理想通向迥然对立的方向。
  电梯停停走走,陌生的人进了又出。最终,电梯停留在F18的位置。
  照例,陆月浓来到住院楼的十八层。这层住着院内90%患有胃部疾病的病人,大部分属炎症一类,只需要简单挂水,其余的便更严重,或是术后,或等待手术。
  “刚刚用过药,现在睡下了。”
  “她今天气色比前两天好些,我去查房的时候,还和她说了会话。”
  “东西也能吃一些,吐出来的,比这一疗程之前少了。”
  陆月浓没有守在隔离病房外,而是找到护士长了解情况。
  负责这一病区的护士长刚结束了给小护士的讲话,见到陆月浓,便从护士站里走出来。
  护士长年龄稍长,看上去像是有四十岁了,体态略福,人也不算太高,素日里待人和气,是个爱说笑的热心肠。
  一番询问,陆月浓得知她这两日身体渐有起色。至少,连续性的疼痛得以片刻缓解,她还能拥有一段完整的睡梦。能够顺利地睡一觉,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已算得上如蒙天赠。
  陆月浓点头致谢:“家母的病情一直起伏不定,素日里辛苦你们照顾。”
  “谢什么,”护士长抿出一个安慰的笑,“职责所在,都是应该的,你母亲平时一个人坐着,也添不了什么事。”
  “嗯,那我……就先走了,今天学校还有事。”
  护士长“嗳”一声留住陆月浓,声音来得突然,有些响了,走道上过路的人都投来目光,护士长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致歉,而后压低声音说:“你母亲她……她今天提到你了。”
  脚步似有一瞬的迟疑,陆月浓停下来,问道:“有说什么吗?”
  “她说,如果月浓来了,告诉他,不要花钱了,她知道……医院这些乱七八糟都是骗钱的,别没的把钱花光了,还没用。”护士长说得有点尴尬,她毕竟是个医务工作者,这种诋毁医院的话,哪怕知道是转述,她也还是不太能说出口。
  陆月浓垂着眼,不知想了什么,大概是这番话过于胡闹,让他不得已陷入沉思。
  身旁有护士推着车进护士站,小声道了句“借过”,陆月浓往边上让了一步,才从遥远思绪中折回:“有的时候,没有用,不代表不应该尝试。医者仁心,或者说为人者都有仁心,这个道理大家都懂,所以于情于理,我不可能放弃。那些话,多半是她糊涂了,您不用听进心里去。”
  一如既往的温和语气。不难察觉的是,这回应里多少带了点坚定的味道,无关话语,而在意旨。
  说这话的时候,陆月浓明明是看着护士长的,可那平静无波的视线有如实质,似是刺透了一切,要看到某个深远的地方。
  “是这个道理呀,人都喜欢钱,上了年纪就更想要守财,但也要分清楚情况,若是没了命还省它做什么,”护士长打心底里觉得这家子命苦,暗道天和人都作孽,叹了口气说,“不过,她估计是体恤着你辛辛苦苦工作筹钱,她心里不定算计着钱怎么用,想让你过得好一点,为人父母的,不管怎么样,都是想着子女的。”
  话说得动情又中肯,可不知被哪句刺到,陆月浓轻轻皱了皱眉,他极克制地解释:“医疗费不会是我的负担,您看,我过去都按时结清,从未拖欠,往后当然也不会。”
  “也不是这个意思……唉。”
  有一些语重心长的话,在舌尖徘徊几圈,再要表达时就变了味,不知如何开口才算合适。护士长蹙起眉,一句话说到半截,欲续又止。
  对着护士长有些担忧凝重的面容,陆月浓忽觉这一番话,或许过分郑重其事了。他感到不好意思,继而给出一个宽慰得体的笑:“不管怎么样,都谢谢您的照拂。总之不用担心我这边,我处理得开。然后,照顾家母的事情,还要继续劳烦你们。”
  陆月浓走时,将一个黑色礼品袋留给了护士长,说若她醒来,可交给她。
  没走几步,手机在口袋里振动,拿出来一看,是微信上来了消息。
  【秋时月圆】小浓啊,叔真的不要你的钱,不用再打了。
  这样的话,几乎占据了他们所有的对话记录,月复一月地重复,而陆月浓自然不会听进去,他发了一句“您收着”,便不再看之后的,把手机锁好放回去。
  而后,陆月浓独自去了病房区。安静的长廊里,白光由尽头漫进来,将其间照得透亮,病房以相同的距离分割,长得一模一样,就像这一层上病患的疼痛,都是那么雷同。唯有进门处的卡片,书写着截然不同的名姓。
  陆月浓走了一会,在某一间病房外停下脚步。门口的卡片上,有医生潦草的笔迹,写着“李萍芳”三个字。他没有走进去,仅是伫立在隔离病房的门口,透过纤尘不染的玻璃向里看。
  陆月浓今天没戴眼镜,他的视力不算差,度数低到可以忽略不计,戴与不戴其实没太大差别。但在学校时,陆月浓一贯是戴着的。
  最初的时候,用同事的话说,就是戴着就能有气场buff,看上去不近人情一点,这样才压得住学生。可事实证明,戴着眼镜的陆月浓,最多只能唬住陌生学生,是做给外头看的表面功夫,陆教授温和过人,一开口就破功,所以面对自家学生,该压不住的还是压不住。
  不过在学校里戴习惯了,也就不再摘。
  私底下不戴眼镜的时候,陆月浓的气质则有了微妙的转变,看上去就像是卸下了一层硬质外壳,温温和和的,虽没什么热度可言,但不至于像先前那样第一眼就给人冷硬之感。
  正如他此刻的目光,安稳平静地蓄在眼中,冷热未知,晦明莫辨。
  病房里是大面积的蓝与白,灯光从顶端打下来,照得阴霾一丝不剩。
  陆月浓凝视着玻璃那头睡着的女人。少见的,她睡得这样好,就好像寻常人在午后小憩,许是疼痛动了恻隐之心,做了短时间的让步,甚至连她那久皱的眉头都松缓了。
  旷日持久的疾病折磨,使记忆中李萍芳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无血色。而那头原本柔韧纤长的头发,也在多次化疗后寸缕不剩,唯有一顶针织帽盖着。
  仿佛想看又不忍看,目光的焦距几经纠结,略作回收。陆月浓在玻璃这头,看到了映出的自己。
  里外两张面庞,几分相似的眉目。
  有那么一刹那的触动,陆月浓瞳孔缩了缩,不自觉地开口:“你在想什么呢。”
  声音喃喃,似是说着,又像是断断续续地嚅动着嘴唇,徒余微微变化的口型。语调温和,听不出是问话,还是一句别样的问候。
  忽地,有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身后路过一双行人。
  一个年轻的女人,脸上虽施了淡妆,仍看得出几分憔悴,她微微压低了身,好够着那只稚嫩的手,牵着女儿一步一步往前走。
  “爸爸呢?”
  “我们就是去找爸爸呀。”
  “那妈妈我们走快一点好不好?”
  “不要急,慢一点,当心摔跤。”
  脸上虽有疲惫之色,但母亲转向女孩时,笑容明媚,言语温柔。只是瞧着,就让人联想到不知冬寒的夏花,不晓秋风的春叶。
  见有人来,陆月浓忽然意识到方才的失言,眼中闪过一瞬无措,像是犯了错的孩子一般,及时刹住,不再胡言乱语。
  人们常说小孩子话多,因为不谙世事,不懂得什么是收敛。人长大了,就学会了埋藏心事,知晓什么该克制不发。所以再多的话,腹中千回百转,到底没能说出口。
  不过,哪怕说了,也无人听见,更不可能得到只言片语的回应。
  陆月浓垂下眼,眼睫遮出一片影。他喉头无声息地微动了一下,轻轻松开了扶在玻璃上的手。
  面前还是一堵墙,一面玻璃。无声无息,两头皆是冰凉。


第11章 归家
  “那什么,我总觉着吧,我最近有点背运。”
  “居然好几次都错过了。”
  “每回就差那么一点点。”
  “……虽然有次的确是我没把握好机会。”
  “但这个毕竟和中福彩不一样,不用一次机会都不给吧。”
  “……你神机妙算,你给我算一卦,是不是我的生辰八字和这玉城风水犯冲?”
  江倚槐四仰八叉地躺在酒店房间的大床上,一只手将一个贴了风水符的枕头举高,另一只手指着它,嘴里嘀嘀咕咕地质问。
  此情此景,要是有人破门而入,十有**会认定床上这个人要疯,掏出手机同情地帮忙拨打120,剩下的十之一二,或许会因胆小怕事,直接吓跑。
  不过,总有人与众不同,若论不肯走寻常路,非唐跞莫属。
  半小时后,坐在副驾驶座里的唐大爷笑个没完,还邀请开车的小王一起笑,就差发朋友圈将这等“奇闻异事”昭告天下了。
  “瞎鬼差蒙眼收心魂,江影帝对枕诉衷情。”
  仿佛刚看罢一出好戏,唐跞眉飞色舞地说着,如果给他摆条老木桌,配上折扇,佐以清茶,再置一块惊堂木,倒是合情合景得像个说书先生。
  小王发挥了他的联想功能,跟着裹乱:“青天白日,江老师对着一只无辜的枕头强行说了半天疯话,这到底是道德的沦丧,还是人性的扭曲?”
  唐跞更高兴了,颇为顺嘴地说道:“敬请收看——”
  “别看了,天凉了,让您老的八卦期刊关门吧。”江倚槐在这半个小时里被调侃习惯了,已然稳坐座位,八风不动,还能有闲情逸致回个嘴。
  “嗳,且慢,”唐跞虽然笑得快岔气,但不妨碍他腾出嘴来据理力争,“在我关门之前,至少得让李老板看看,你是怎么用他送的符的。”
  玉城部分的拍摄,从烈日炎炎到秋高气爽,前前后后花了三个多月,在川澜街收工时,李老板还颇觉遗憾,回内屋取来匣子,从中拿出许多符箓,硬塞给江倚槐。上了年纪的老一辈,甭管哪一路混出来的,多多少少都有点迷信。
  李老板说,这些符都是灵验的“法师”那儿讨的,素日里自己也贴,管用无比。
  江倚槐拿了这一沓符箓,随便一瞟,发觉各类用处竟不少,求心想事成的,求平安健康的,求财源广进的……一时数不全,总之是五花八门。
  江倚槐看了眼唐跞,诚恳道:“人家一片心意,既然我收都收了,就要物尽其用嘛。”说罢又看向小王,锲而不舍地推销,“小王,来两张?”
  小王没了方才的灵泛,战战兢兢道:“要钱么江老师?”
  唐跞哈哈大笑:“江老师不要钱,纸要钱!”
  身价为零的江倚槐面无表情地开口:“对,我的确不值钱,但是符纸说不定很有用,你们真的不考虑一下吗?”
  唐跞“哦”了声,语调上扬,故作好奇:“那你贴符问枕的,忙活了那么久,有什么收获吗?”
  “没有,”江倚槐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过歪打正着,喜迎你的八卦期刊开张,算不算一大收获?”
  还没等唐跞呸他,江倚槐又道:“就当是给你做功德,别太感谢我,给点酬金就可以了。”
  要钱没有,要你小命倒是可以,唐跞的土匪本色尽显无疑,面不改色地把下巴对着车窗那头一扬,威胁说:“年少不知反派死于话多,信不信,我等会把你连人带行李从这儿丢下高架桥。”
  在“反派”一词上,江倚槐尽职尽责地思考了一下,觉得自己还是演正派的次数比较多,不过论起难度,反派角色必然是不错的,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尝试。至于后面那一句——谁把谁扔下去还不一定。
  虽这么一想,可江倚槐向来佛得很,没以暴制暴的打算,反而语重心长地劝他:“老唐,我劝你最好休养生息,上月是谁和我说,在家搬箱子闪了腰?”
  “……”唐跞被事实噎得卡了壳,突然有些后悔从前和江倚槐说这茬,但小王还在这,这种有碍形象的误会还是需要解释一下,“那次是意外,我回回在健身房举铁的时候,怎不见你说我身强力壮了?”
  江倚槐颇为质疑地心道:我和你是一家健身房吗?如果你短斤缺两,或者胡编乱造,我也瞧不到啊。
  “行,年富力强,我看好你,”虽然腹诽,江倚槐在面子工程上仍旧下足功夫,十分心善地给予鼓励,笑得看起来有些不怀好意,“那什么……下回我搬家的时候,搬家公司的钱能不能省下来,就靠你了。”
  唐跞掏了块泡泡糖出来,撕开,叼进嘴里:“我说江老师,你可回头是岸做个人吧,我是你经纪人还是你苦力啊?就上回,我来公寓找你,你还压榨劳动力,托我从楼下给你捎桶矿泉水。”
  “那回不是顺便么,后来留你吃饭,上了桌你也没和我客气,而且有电梯,不至于这么累吧兄弟,还是不是男人,”江倚槐毫不见外地拍了拍唐跞的肩膀,顺带捎走一块糖,拆开放进嘴里有一下没一下地嚼,“而且真要算起来,大好周末打扰我清静,没关你门外就知足吧。”
  “……等等,”听江倚槐叨叨了一箩筐,唐跞一个泡泡吹到半拉儿,忽地停住了,他把泡泡含回嘴里,用舌头摁灭,又带着点迟疑说,“你刚说什么来着?”
  江倚槐思索一下,重复道:“我说……我没把你关门外挺好的?”
  唐跞否定:“不是这个,上面。”
  江倚槐一头雾水:“我问你是不是男人?”
  “……”唐跞被江倚槐这抓重点的能力惊到,语塞半晌,“不是,再上面。”
  江倚槐挑眉:“我说唐老师啊,你这记性……是不是最近工作太忙伤了神,刚好,我回平城这段时间没什么事儿,离下回开机估计还有段时日,要不我回头给方总打声招呼,给你放个假?”
  “去,我没事,别扯方总,先讲清楚你的,”唐跞可没心情扯皮,他暴躁得很,要不是这张脸价值不菲,他真想把江倚槐的脸按到玻璃上反复摩擦,“你刚才那话,是不是下定决心要搬了?”
  江倚槐“嗯”了一声,一个粉色的泡泡由深至浅,吹到极限,“啪”一声破在了唇上,他垂眸不语,抽一张面纸拾掇干净,才慢条斯理地接着道:“我托老陈给我打听了点房源,他可能没搞清楚情况,把资料发到你那儿了。”
  “那我回平城就把资料发你,这事儿也不用太急,你认真挑,毕竟娶妻啊买房啊,这任何一件,都不是小事,”话题突然走向正经,唐跞若有所思了会儿,又接着说,“哦,昨晚娄导那边来消息,平城的拍摄地准备得差不多了,放一个半月假,下次进组是在年底,我没联系上你,不过我核对了档期没什么问题,就先给你应下了。空出的时间我到时候重新安排一下,不过这些天你还是可以好好休息。”
  江倚槐那天去玉大,本是跟着吴教授学东西,没想到晚饭结束之后,凑巧碰上了平大交流团的好几位老师,他再次触发了自己诡异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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