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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起云也睡得不安稳，一直在做乱七八糟的梦，梦见可可满脸是血，梦见那些医生冲他摇头叹息，梦见可可世界轰然崩塌，一切都变成了废墟。
　　他半夜醒来，朦胧间望向杜可，发现他仍大睁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可可，你怎么还不睡？天都快亮了吧？”
　　“没……”杜可像个被撞破秘密的孩子，赶紧翻身闭上了眼睛，“我睡了就睡了。”
　　然而江起云还是敏锐地从杜可声音里听出了异样，那是疼到极点虚弱无力的声音，他忙开了床头灯，俯身过来查看。
　　杜可闭眼假寐，脸色苍白如雪。
　　“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江起云急道。
　　杜可紧紧咬着下唇，只是摇头。
　　江起云掀开被子，见杜可左手紧握成拳，藏在身后哆嗦得不成样子，有刺目的血从他指缝里溢出来，落在床单上鲜红的一小片。
　　“可可！”江起云吓得完全清醒了，失声喊道，“你手怎么了？给我看看！”
　　杜可还在躲，江起云强行把他抱过来，用力掰开他的手掌，只见他不知什么时候捏了一个图钉在手里，尖锐的钉子已经把手掌划开数道伤口，刚刚一番挣动，更是深深刺进肉里去了。
　　“你这是干什么？！”江起云惯有的淡定从容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像个毛毛躁躁的孩子，手忙脚乱地在床头柜里翻药箱，又去找自己的终端，“你别乱动，我找医生！”
　　“不要找医生，不要去医院！”杜可不顾手上的伤，扑过来把他的手握住了，“我就是不想睡，我不睡着是不是就不会忘了？我想多陪你一会儿，我闭上眼睛再睁开就什么都忘了，我不想忘记啊！”
　　不想忘记你为我蹉跎百年光阴，不想忘记你为了陪伴我费心伤神，天台上的求婚、印着我们名字的结婚证、在这张床上亲密无间的融合，所有这些都不想忘记，不想忘记，这个世界上有一个深爱我的人。
　　“可可……”江起云像是挨了惊雷一击，他全身僵硬，颤抖着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半晌，才勉强稳定动作，打开药箱，拿出酒精棉和纱布，“可可，你忍一下。”他屏住呼吸，把图钉拔…出来，扔得远远的，然后小心翼翼清洗包扎杜可手上的伤口。
　　钉子拔…出来的时候，杜可瑟缩了一下，但很快他就强迫自己一动不动，也不喊疼，就那么安静地注视着江起云低头给他处理伤口的样子，忽然一滴水落在他手心里，是一滴滚烫的眼泪。
　　杜可一下子慌了，他很无措，他不知道江起云也是会哭的，他慌忙说：“你别哭啊，是我错了行不行？我会乖，我会睡觉了。”他抽出已经简单包扎好的左手，一头扎进枕头里躺平，冲江起云顽皮地眨眨眼睛，“你看，我闭上眼睛，马上就睡，你也睡吧，好吗？”
　　杜可真的闭上眼睛，又说：“你抱着我睡，你不抱我我可睡不着。”
　　……
　　晨光微曦时，杜可睡着了，江起云翻身下床，走到露台点了一根烟，火星在清晨阴冷的风中颤抖，试了几次才终于点着了。
　　江起云的手扔在控制不住地发抖，他觉得心里空空荡荡，充满了绝望的回声。
　　点击终端，给童维发了通话请求，接通之前的沉寂里，江起云望了一眼天空，阴云密布，气氛沉闷，今天说不定又会下雪。
　　这个冬天好像格外冷。
　　“老板，现在才5点！！”童维半死不活的声音传了过来，“我是有工作时间的，老板……”
　　“你上次说的肖……”江起云无比艰难地说出这几个字，这时一段未及抖落的烟灰掉在他手上，瞬间的疼痛让他恢复了清醒，他又回头看了看在大床上安然沉睡的杜可，心中一凛。
　　刚才他是被那颗图钉动摇了，他联系童维想重新考虑肖恩教授的方案，可是……可可一旦恢复记忆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未来就会超出他的掌控，他所做的一切很可能前功尽弃。
　　现在可可的痛苦，也只不过是一天一时罢了。
　　万一恢复记忆，他可能会痛苦更久。
　　现在他自己的付出，也只不过是区区一点时间精力和金钱罢了。
　　万一让可可恢复了记忆，他可能会永远失去他。
　　即便可可能原谅一百年前的事，他能原谅一百年后的所谓善意的欺骗吗？
　　一个谎言又用了许多个谎言去弥补，他现在已经积重难返，无法回头了。
　　江起云索性把烟头直接摁灭在手腕上，借由疼痛彻底恢复了冷静，再对童维说话时，就又是冷冰冰的语气了，而且话题也完全改变了方向：“昨天的事你知道了吗？”
　　“啊，”童维吸了吸鼻子，慵懒道：“恭喜老板，新婚快乐，百年好合。”
　　江起云嗯了一声，直截了当道：“昨天的事有些蹊跷，三年都好好的，怎么偏偏昨天可可就一下变聪明了？漏洞发现了一个又一个，事出反常必有妖，你去查查吧。”
　　童维夸张地长叹了一口气，应了声“遵命老板。”就挂断了电话。
　　……
　　这一觉睡了一天一夜，杜可再次醒来，觉得浑身酥软，晕头转向，仿佛大梦初醒，又像大病初愈。
　　他觉得手心有点疼，摊开手掌仔细看，却只能看见一个淡淡的红点，就像被什么小虫子咬了一口似的。
　　这时，谢明乔推门进来了，手上还拎着热气腾腾的早餐。
　　杜可爬下床，一边说：“明乔，昨晚有蚊子，还专门叮我手心……咬你了吗？”
　　谢明乔把早餐放在桌上，走到杜可面前，向他伸出手：“是吗？给我看看。”
　　杜可把手递给他，谢明乔左手托着他的手掌，右手指尖划过那处浅淡的伤痕，他知道那是杜可自己拿图钉扎的，也知道杜可体内的药物扔在发挥作用，这么短时间就让那些伤口只留下这浅浅的一处了。
　　谢明乔感觉到心口处的核心处理器正在轻轻地颤动，发出一种微小的爆裂声，他不知道如果他有真实痛感的话，这算不算是心痛。
　　谢明乔很矛盾。
　　可可又回来了，属于昨天的甜蜜或是伤痛再次忘得一干二净，现在的可可无忧无虑，对即便到来的一天充满美好的期待。
　　美丽的肥皂泡戳破了，只能剩下一地狼藉脏兮兮的水，谢明乔不忍心再次把杜可推回痛苦的轮回。
　　那就任由他生活在一个美好的谎言里吗？他明明宁肯伤害自己，也不肯睡过去，不肯忘记啊。
　　“明乔，你怎么了？”杜可抽回手，他完全醒过来了，想起昨晚拒绝过谢明乔的告白，顿时觉得很尴尬。
　　“没事。”谢明乔调整表情，淡淡一笑，他问他，“疼吗？”
　　“不疼啊。”杜可又看了看手心，“也不痒，也许不是蚊子，是别的虫吧，我要淘宝一点杀虫剂了。”
　　“我不跟你说了，我还要去上课。”杜可躲闪着谢明乔深沉的目光，闪身要走。
　　这时，手机铃声响起，杜可抓过来看见是江先生的来电，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嗯，好，没事，生日快乐哈。”没说两句，杜可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谢明乔问。
　　“我那学生有事，今天不用去家教了。”杜可靠在书桌上，似乎有些失望，轻轻叹了口气。
　　“那你准备干什么？不如一起去图书馆吧？”眼前的杜可还是像过去一千多个日子一样，每天早上看见他时，都会露出尴尬无措，或者紧张羞涩的神情，谢明乔又赶紧把情景储备里那句最重要的话拿出来说一遍，“昨晚的事你别介意，我相通了，咱们还像过去一样做朋友。”
　　杜可高兴起来，点点头，转身去洗手间了。
　　……
　　他们两个去图书馆自习，半路上又遇上前来道歉示好的学长刘一晨，杜可被这个假想敌学长一通夸奖，又是握手言和，又是邀约吃饭的，不能去见江起云的失望顿时一扫而空。
　　这也是个经典保留节目了，每次江起云不能陪杜可，让谢明乔陪伴的时候，都会把这个刘一晨一道放出来给杜可送惊喜，让他一天开头就心情舒畅。
　　到了图书馆，上楼的时候，杜可步伐轻快，轻声哼着歌，谢明乔在后面跟着，心里的滋味复杂极了。
　　他们在靠窗的座位对面而坐，谢明乔翻开书，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假装都假装不下去了，他索性抬起头，看着杜可。
　　“你又怎么了？”杜可也看着他，莫名其妙，比着口型说，“看着我干什么？”
　　谢明乔手撑桌面，探过头来，轻声说：“可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杜可莞尔一笑，点头表示他知道。
　　谢明乔又说：“你是我唯一的朋友。”
　　这下杜可就不明白了，他歪着头看谢明乔，心说你朋友不要太多，随时随地呼朋唤友一大群。
　　谢明乔没理会他脸上的顽皮笑意，又说：“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的。”
　　童维迈上最后一级台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景象——
　　他的AA小宝贝和杜可坐在窗边书桌上，两颗脑袋挨得很近，交头接耳窃窃私语，看那神色，极像是在互诉衷肠。
　　童维笑着摇了摇头，朝他俩走过去。
　　他今天特意找了身最简朴的衣服穿，还找来了已经不常见的笔记本和钢笔，把钢笔夹在本子上，大皮面笔记本夹在腋下，再戴上一副金丝边的眼镜，活像一个醉心学术、文质彬彬的研究生。
　　“两位同学，你们旁边的座位有人吗？”童维走到谢明乔和杜可身边，点头微笑风度翩翩，“这里阳光好，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能和你们坐一起吗？”
　　杜可忙把自己的书包挪了个位置，笑道：“没人，你坐，别客气。”
　　童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目瞪口呆的谢明乔，点头致谢：“谢谢同学，你不用挪书包了，我坐那边吧。”他说着，施施然坐到谢明乔身边，冲他勾唇一笑，“这位同学，不介意吧？”
　　谢明乔的惊讶早已被惊喜所取代，他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结结巴巴地说了句：“不，不介意。”
　　“冷静点，宝贝，”很快脑子里的秘密信道开启，童维的声音直接传进他思维里，“今天借着工作名义进来看看你，你hold住，别激动，别露馅。”
　　“嗯。”谢明乔回答，“小白兔爸爸，我好想你。”
　　他又觉得只在脑子里说这样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不足以表达他的激动之情，遂翻开本子用红色签字笔画了个好几个心，然后脚在桌子下面勾住童维的小腿，把本子推过去一点，示意他赶紧低头看。
　　

　　☆、骑士

　　
　　“……”童维低头看了；　面皮抽了抽，随手捏起笔，在那几个画的歪歪扭扭的红心下面打了个勾。
　　杜可自顾自低头看书，也没有注意这两个人在他眼皮底下眉来眼去。
　　书桌底下，谢明乔还勾着童维的腿不放，这还不算，他还不动声色地把椅子往童维这边挪；　隔一会儿挪一点，已经快要跟他肉贴着肉了。
　　童维无奈，轻咳了一声；　使了点力气摆脱他的腿，起身去书架间找书，心想，这倒霉孩子简直就是块牛皮糖；　又黏又甜，一见面就甩不掉。
　　这图书馆里的几十万册藏书都是真的；　兴建可可世界的时候，费了好大力气从世界上各大古老图书馆里收集来的，毕竟在当代，电子书高度普及；　纸质的书和杂志趋于销声匿迹，只能在专门渠道和少量主打复古情怀的书店里买到了。
　　童维随手拿了一本历史方面的书，透过书架的空隙看谢明乔和杜可。
　　杜可还是那种岁月静好的模样，低垂着眉目；　嘴角挂点若有若无的笑意，阳光下的侧颜文静温柔，让人看着就觉内心安宁——
　　这是他最好的年纪，没有沧海桑田物是人非，父母在，朋友在，对未来对爱情都充满了期待。
　　童维看着这样的杜可，有点能理解江起云的选择，失去过才知道失去的苦，再次抓住就攥紧了无论如何也不放手，无法预知的未来让人恐惧，还不如就留住一个美好的现在。
　　多年相识，他自认对江起云有些了解，他觉得江起云外强中干，看上去不可一世，其实内心极度缺乏安全感，在那个位置上，又习惯了掌控一切，既倔强又拧巴，怕他的人多，敬他的人多，能纯粹平等爱他的人恐怕不多。
　　杜可在这个新世界孑然一身，其实江起云何尝不是，他除了可可，还有谁？
　　心底叹息一声，目光一转，又看向谢明乔。
　　短短几天没见，他觉得小AA和上次见面不太一样了，当然死活黏着他这一点完全没变。他看上去沉稳忧郁了一些，心事重重的，尤其当他看着杜可的时候，那神情简直可以称得上壮怀激烈，就好像一个忠勇的骑士，看着被困在绝境受苦的公主殿下。
　　救还是不救？这是一个问题。骑士看着公主，心里大概默念着这句话。
　　童维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拿了那本历史书，回到座位，童维一边装模作样看书，一边继续脑内对话，审问谢明乔。
　　“是你干的吗？”
　　“什么？”
　　“小宝贝，别装傻。是不是你提示了可可，让他发现了世界漏洞？”
　　短暂的沉默。
　　谢明乔：“是。……你要举报我吗？小白兔爸爸。”
　　童维被噎得翻了个白眼，为什么这个机器人总能把他气成个球，偏偏想爆…炸还不能爆…炸。
　　“你要干什么？活着不好吗？！”
　　“我还偷偷拿了你的千里眼，放在可可身上，我听见了他们那天的对话……”
　　“……”你还有脸说？？童维欲哭无泪，气成河豚。
　　“主人又在说谎……”谢明乔把江起云计算杜可年龄的那个失误说了，也把自己关于“消失的3年”的猜测说了。
　　童维听完默默无语，这个确实出乎他意料。
　　那天，江起云屏蔽了监控，监控中心的人都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一直到了下午，江起云一个电话给秦若，让她帮着可可办…证件，说是要结婚用，这下大家才知道是可可知道了世界真相，然后两个人大概互相倾诉表白，再然后决定结婚。
　　“那天可可原本的意思是自己去住院治疗，不想拖累主人，可主人又是求婚又是告白，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了半天，可可那小傻瓜就心软了。”谢明乔忿忿道。
　　“注意你的用词。”童维嘴上嗔怪，可心里的天平已经渐渐向着谢明乔倾斜了，如果真如他所说，那江起云这事办得确实就……欠妥了。
　　善意的谎言和刻意的隐瞒，这本质上不同。
　　“到了晚上，可可不肯睡觉，他……”
　　“哎，等会儿，”童维从书本上抬起头，盯着谢明乔，“人家俩人睡觉你也听？”
　　“我没听带荤腥的……”谢明乔赶紧说，“我听见他们床…笫之欢之后说话的声音，我能猜出来，可可他不肯睡觉，为了保持清醒，他用图钉把自己的手都扎伤了……”
　　“……”童维没空再理会谢明乔这些新词从哪里学来的，他的心猛地一缩，眉头皱了起来。
　　“可就这样，主人还是无动于衷。”
　　童维想起凌晨时分，江起云给他打的那个电话，好像一开始是想问他关于肖恩教授的事来着？然后又改变主意了？
　　“他……可能有别的顾虑吧。”童维无力地替江起云辩驳。
　　谢明乔冷哼了一声：“你们都替他说话，在你们心里，他最伟大最深情，可是在我心里，他是最冷酷无情的人。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伤害自己的身体，还不带他去治病？你做的出来吗？”
　　童维：“……”
　　“小白兔爸爸，”谢明乔义正言辞道，“我做过的事我承认，我问心无愧，我还要继续做下去，你可以不帮我，也可以举报我，但不能阻拦我。”
　　“……”怎么听着这意思，谢明乔成了正义战士，他倒反而成了帮凶了？“AA小宝贝，人心比你想象的要复杂的多……不是非黑即白的。”童维又气恼又无奈，想讲道理又觉得没底气。
　　“人心复杂？复杂就是是非不分？那幸亏我不是人。”谢明乔飞快地说。
　　童维目瞪口呆，他死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被自己的创造物驳得哑口无言，还顺带着连整个人类都被鄙视一番。
　　尊严！他作为一个人类最后的尊严！
　　童维决定最后一搏，抱起双臂靠在椅背上，转头看着谢明乔：“你不听话，我生气了。”
　　谢明乔悲哀地回望着他，似乎犹豫了一下，最后沉重地说：“那你打我吧。”
　　童维：“……”
　　杜可抬头，见对面两个人面面相觑，互不相让地盯着对方看。
　　他觉得莫名其妙，出声问道：“你们怎么了？你们认识？”
　　童维和谢明乔同时道：“不认识。”随后各自哼了一声，低头看书了。
　　杜可觉得周围的空气突然安静。
　　……
　　最后童维“无功而返”，他既没有为江起云查出漏洞的真实原因，也没能说服谢明乔乖乖听话，不要搅这趟浑水。
　　倒是险些被谢明乔说服了，他犹豫不决，最后决定先静观其变，何况他最近忙得脚不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