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剔刀明-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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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辈,抱歉,之前的事情都是我年幼无知任性,总之一时糊涂,以后绝不会再犯了。也请前辈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将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都忘了吧,估计前辈也不想记得的。”
  一片黑暗如同羽毛飘落在他视野里,逐渐铺展开来,将一切都笼罩了。姚曳声音也同样轻柔,像一个反反复复的魔咒。“前辈,休息吧。到明天,你也会好了。我也会好了。一切都会好了。”
  
  ☆、第 15 章
  
  众人酒肆的酒并不比别家好喝,菜并不比别家好吃,装修陈设并不比别家更赏心悦目,价格上也没有优势。它实在恰如其分,一家泯然众人的酒肆,他们之所以经常来,只是因为酒肆主人是澹台泽的一个远房表叔。
  “澹台,我听说你已经治好了几个注定要死的人,为什么不能帮帮漆雕?”
  “在下才疏学浅,相思病超出我的能力范围。”澹台泽谦虚地回答。
  “唉,说是这么说。你千辛万苦把漆雕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如果又让他因为相思病,这样不吃不喝地白白饿死了,岂不是血本无归,就好像借钱给人,他不还你,还要向你借,”
  漆雕明立刻喝了一大口酒,抓起一把豆子塞到嘴里。第五人愣了一下,半天才把话说完。“……你就只好多借他一点,日后他还有还你的希望。”
  澹台泽:“说得很好,我回去裱上。你今天为什么能溜出来,小姚呢?”
  第五人一声大喝:“不要提那臭小子!难得我脱身。赵婶子帮忙看着。我算见识了,养孩子多么麻烦,永远要守着,吃喝拉撒不能离人!虽然婶子说他倒还省事——比她亲生儿子要省事。我呢,准备立刻教他说话。首先,当然是叫我爹——”
  “把他给我。”
  那两人同时煞有介事地转头看向他,好像此刻才注意到这还有个人。“你说什么?”
  “把小……把姚曳给我。”
  第五人痛心疾首地拽拽澹台泽的袖子。“先生,这位兄弟病情很严重,请你赶快想办法。”
  “我在想。”澹台泽恳切地说。
  漆雕明非常想把这两人打一顿。然而他只有一只手,他甚至不能同时给这两人一拳。他猛地站起身,右手砸在桌面上,震得缺口酒碗蹦了一蹦。“给我!”
  第五人从鼻子眼里笑了一声。“别开玩笑了。你一个残废,养条狗都困难,还想养孩子?还是想着父债子还,要跟他同归于尽呢?”
  “第五人,拔剑!”
  第五人也哗一下站起来,一脚踹开木凳。“拔剑就拔剑!怕你怎么的!我让你一只手,别说我欺负你!”
  他两个鼻尖对鼻尖瞪着对方,像一对恶狠狠的斗鸡。直到澹台泽喝了一声:“你们给我出去打。白吃白喝就算了,还要损害财物,我表叔也要是可忍孰不可忍的!”
  熔岩一样的晚照流淌在地面上;他一觉居然又睡到了黄昏。物极必反,之前的休息有助于他伤势的恢复,后面这一昼夜的长梦好像只能涣散他的精神。他立刻起身,活动一下松弛的肌肉。澹台泽还没有回来。也听不见姚曳的动静。
  漆雕明走到院子里。黄狗静静地侧躺在地上,大睁的双眼没有焦点。他蹲下身,手掌覆上毛茸茸的柔软的肚腹,还残留着一丝热气,似乎等他触碰过后,立刻就散去。狗的身体随之变得僵硬,很快,除了一具尸体,什么也不是了。
  众人酒肆的酒并不比别家好喝,菜并不比别家好吃,装修陈设并不比别家更赏心悦目,价格上也没有优势。它实在恰如其分,一家泯然众人的酒肆,因此在第五人离开朔州的三年后,它也就消失在无数店铺之中。澹台泽的表叔回了老家,原来的店面被人租赁,先是改作成衣铺,后来又改作生药铺,但好像是受到泯然众人的诅咒,生意一直很清淡。再往后的事情,漆雕明就不曾听闻。
  他站在没有招牌的门面前迟疑了一会,总觉得连门前拴马的柳树都比记忆中矮了几分,直到他认出那上面交叉的刀痕和剑痕来。
  他推开紧闭的门。内里空荡荡的,梁柱上结着蛛网,显然有一段时间无人清扫。漆雕明一步步踏着朽烂的楼板,走上二层。斜阳光线里一束清楚灰尘,照不到处都漆黑一团,里面小阁门帘掩着,像一张沉沉的口。
  这曾是他们三人专属的雅座。如今想起,漆雕明只奇怪他们竟然曾有那么多的时光可用于消磨。那短短三五载,每天都漫长得令人不耐,繁琐的杂事纷至沓来,相比之下之后的十数年,却都日复一日的乏善可陈,好像把同一天过了五六千遍,一句话便可以概括,直到那个雪夜为止。
  直到那个斯文而狂妄的少年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为止。
  他掀开门帘。起初他什么都看不见,随后角落的一张案几上燃起一支白烛。景物的轮廓依次浮现出来,漆雕明眼前放着两张椅子,上面各自绑缚着一个人。左边是澹台泽,右边是姚曳,都低垂着头,似乎被下了药物,昏昏沉沉的模样。椅子后各自站着一个黑衣人,面目也被黑布遮罩,手执雪亮的钢刀,刀刃抵在被缚之人的脖颈上。
  案几旁站着一个青衣人,倒是原形毕露,不在意被漆雕明看出他原本的容貌;不过那也未必就是他原本的容貌。他笑着指了指那两张椅子,似乎很确信漆雕明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选吧。只能选一个。”
  漆雕明习惯性地握紧了右手,指甲掐在掌心的感觉陌生而疼痛。
  他从来过于依赖刀。一旦没有刀,他便时时觉到自己的无能和孱弱。然而本来就有些事情,是刀帮不了他的。
  青衣人玩味地看着他,显然很享受人处于这种境地时会露出的表情,他刚想再说点什么催化一下对方的情绪,漆雕明已经径直走向了澹台泽。
  青衣人脸上的讶异转化为一丝了然的微笑,他伸手打了个响指。右边的黑衣人领会他的意思,刀刃往回一收,只需再进一寸,便能割断姚曳的喉咙。
  然而刀突然停在了这一寸的位置。
  千钧一发之际姚曳猛然向后一仰,连人带椅将黑衣人撞翻在地,刀刃在他颈项上拖出一道血痕。姚曳奋力向左转身,刀锋堪堪擦断右臂的缚绳,连打了几个滚,将椅子摔脱,翻身爬起,冲向仰面朝天的黑衣人,擒住他手肘一拧。黑衣人半身酸麻,顿时松手,姚曳转手夺刀,骑在黑衣人身上,刀柄朝他腹部狠狠一顿,黑衣人立刻抽搐着蜷成一团。
  他所有动作一气呵成,整个过程只够青衣人展开手中的折扇;折扇尚未举起,稳而狠的刀已经扑到他面前,将扇面一切两半,从上而下斜搠进了他的右胸。青衣人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凝固,大睁的双眼里满是难以置信。
  他从未想过,落入网中的猎物,还能有这样反抗的力量。或者他根本就错了,落入网中的猎物并不是对方。
  这是完美的一刀。即使是漆雕明,对这样的一刀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惜的是漆雕明没有看见。漆雕明只是半跪着。澹台泽仍垂着头。漆雕明的虎口像一把大锁牢牢握着他右腕,拇指隔着一层布料,摩挲着其中隐藏的利刃的轮廓。
  “澹台,这样你满意了吗?”
  
  ☆、第 16 章
  
  天色更黑,灯烛因此更亮。无风的阁楼内肆意向周围扩展的焰火形状不断变换,几乎有了堂皇的意味。
  澹台泽椅背后持刀的黑衣人如梦初醒,总算抡刀向漆雕明砍去。他的动作在漆雕明看来,迟钝得像个八十岁的老人。只听一声沉喝“住手!”黑衣人双膝突然一软,跪了下去,刀也跌落地面。
  是姚曳从后面踹了他膝弯一脚。但住手却不是他说的。
  说话的人是澹台泽。他又很和气地道:“可以先把我解开吗?”
  漆雕明站起身,退开一步。姚曳捡起掉在地上的刀,割断了绑住他双手的绳索。澹台泽收回酸痛的胳膊,揉着手腕上的红痕。漆雕明道:“都解开。”
  姚曳便迅捷地将其余的绳索也割断。他一反常态,一语不发,只是走开到墙边,仔细地把已经失去反抗能力的敌人绑在一起。绑完后他也并不靠近那两人,只是抱起双臂靠在墙上。
  漆雕明低头看着坐在椅子上的澹台泽。“就算做了卢继晟的幕僚,你手下只有这样的人可以用吗?”
  他语气很平静,没有讥讽的意思。澹台泽摇头:“我不是他的幕僚,只是一个客人罢了。”
  漆雕明道:“我以为他对女儿的师尊,总会另眼相待。”
  澹台泽叹道:“已经另眼相待了,才让我做他女儿的师尊。”
  他并不转头看姚曳,声音低而且柔。“是姚弋告诉你的?”
  姚曳过了一瞬才有些生硬地回答。“不是。”
  他似乎不愿再开口,漆雕明便道:“她身上有和你一样的药草味道。”
  澹台泽失笑:“这不可能。你这就好像说我们俩都是人一样。”
  漆雕明道:“是阿黄先察觉的。阿黄第一次见你,似乎就很熟悉你身上的气味,姚弋喂过它骨头,所以立刻向你讨吃。我偶然间提起,小姚才隐隐约约想到,姚弋袖中也有那股药草的苦味。”
  澹台泽道:“是我送她的香囊,放了一点除虫的药物。可惜了,早知道,该让那畜生死得再早些。”
  他面目上却一点可惜之色也不见。姚曳突然问了一句:“她还活着吗?”
  澹台泽:“这我就不清楚了。这次回来后,她一直不大睬我。”
  姚曳:“那我师尊呢,我师尊还活着吗?!”
  他自方才反客为主,一直有种事不关己的冷漠,只有这一句,透露出一点不肯绝望的颤抖。澹台泽淡淡道:“死了,我一直看着他断气才埋。你不信吗?”
  姚曳吼了一声,再也按捺不住,朝澹台泽冲过去,手里钢刀一扬,就要割下他的头颅。漆雕明身形一动,挡在澹台泽之前。姚曳厉声道:“前辈!”
  漆雕明道:“等一下,我要知道缘由。”
  姚曳下唇咬得出血,终于还是退回原处。澹台泽津津有味地看着他二人,不由得冷笑一声。“我杀了第五,你杀了我,不就一了百了。你们一个二个,都想问我缘由,难道我说了缘由,他便不会计较我杀他,你便不打算给第五报仇了吗?”
  姚曳恨恨地瞪着他。“无论有什么缘由,你今天也休想走出此地!”
  漆雕明恍若未闻,只是转过身。“澹台,告诉我究竟做错什么。”
  澹台泽大笑道:“没有,丝毫也没有,你们都是义薄云天的大侠,一举一动是世人之楷模,那里会行差踏错,连你们教出来的徒弟,都是照葫芦画瓢的人中龙凤。我正因为眼里容不下这样的完人,才想要杀之而后快。这样解释你还满意吗?”
  漆雕明连眉毛都一动不动。“你在迁怒。”
  澹台泽疲惫地叹了口气。“漆雕,不要再问了。此事跟你无关。我杀了他,还想杀你——你知道这点就够了。”
  漆雕明道:“你不想杀我。如果你真正想杀我,何必用这苦肉计?”
  姚曳焦躁地打断他。“前辈,他不但想杀你,还想杀我。”
  漆雕明仍旧摇头。“他若真想杀你,你是不能站在此地的。”
  澹台泽苦笑道:“漆雕,你最大的错处就是什么都不明白,最大的好处也是什么都不明白——为何连你都要装出一副什么都明白的样子?”
  漆雕明道:“我不只是你的病人,还是你的朋友。”
  澹台泽惊异地看着他,仿佛他说了一句荒谬绝伦的话。他笑得咳嗽起来,口鼻里都是灰尘的腥味。他用衣袖擦了一下嘴角。“漆雕,我只问你一句,假若真有一天你遇到眼下的境况,二者只能择其一,你会选谁?”
  漆雕明反问道:“如果我选了姚曳,你也会杀了我吗?
  听到自己名字的姚曳疑惑地抬起眼,他原以为自己只是被利用来谋害第五人的棋子(事实证明他最多也就只有这样的价值),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和此事的关联。澹台泽知道自己是不可能得到一个盖棺定论的回答了;他心存侥幸地想,可能漆雕明走进来时已经给了他答案,他无论如何不敢相信罢了。他突然意识到漆雕明可能也明白了一切,毕竟第五人只肯对他推心置腹,之所以不说破,只是在晚辈面前为他留下最后的情面,虽说这顾忌无用到咋舌的地步(他在姚曳心目中的形象显然没有任何挽回的余地了)。但也许漆雕明只是直觉,第五人不喜欢炫耀自己的功绩,更不喜欢炫耀自己的罪孽。那么怎么说漆雕明也是可恨的,是一个帮凶,毋宁说根本是这一切的源头,享受着坦白和不坦白的善意,愚钝得像一片深幽的潭水,投多少石块进去也不可能填平。
  他将捂着嘴的手放下,低头看了一眼摊开的掌心,里面有一泓暗色的痕迹。漆雕明道:“澹台,你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他语气平静,只是在阐述事实。澹台泽笑道:“所以你是打算开恩,再赐我几个月光景吗?”
  漆雕明俯下身,与他视线相对,澹台泽别开眼,盯着他那只垂落的空荡荡的衣袖。“前日,你跟我说到死。人人都怕死,我也怕死,但我想你只是害怕这条路上无人陪伴。百年之后,你我皆是黄土,只不过先来后到,先来者,有人可等。后到者,有人相迎,你不必执着于这一朝一夕。”
  澹台泽好一会没有说话。他左手慢慢在衣内摸索着沥血针的机括,找到了,又慢慢松开。“漆雕,你是在可怜我吗?”
  漆雕明道:“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永远不会对你刀剑相向。”
  他离开澹台泽身侧,走到墙边,一拍姚曳的肩膀。“我在外面等你。”
  姚曳惨笑道:“你下不了手,就想让我代劳?”
  漆雕明道:“他是杀你师尊的仇人,你本来就有动手的权利。”
  他真的离开了,顷刻传来下楼的脚步声,留下姚曳和澹台泽在室内。姚曳咬牙,提刀走到澹台泽面前。他仍旧提防着澹台泽的利刃和暗器,他知道身无武功的澹台泽就是靠这些在刀光剑影里安然无恙的,但澹台泽显然也厌倦了这些精致的把戏,两只苍白的手安详地放在膝盖上。姚曳咬了咬牙,终于还是问道:“前辈,你为什么要杀我师尊?”
  澹台泽微笑道:“因为他欠我一颗心。”
  姚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澹台泽道:“如果你不能替他还我一颗心,就杀了我吧。你确实今非昔比了,小姚。”
  姚曳举起刀。这刀普通之极,陌生之极,刀柄上渗透着别人的汗液。澹台泽闭上眼,很贴心地不去关注他的表情。姚曳仔细地将刀刃在他的脖颈上比划着,又缩回来,刀尖指住他胸口,像面对砧板上一条奄奄一息的鱼。颅内嗡嗡的响声越来越浓重,他不得不用拳头捣住一只耳朵,内中细小的血管仿佛在纷纷爆裂;年幼时澹台泽给他带来的薄荷味道的糖果,加了蜜饯的汤药,教他辨认的金银花和断肠草,比起第五人给他的一切,这些是微薄极了,虚伪极了,突然横亘在他脑海,只不过是懦弱的借口,如同硌在眼里的沙子,怎样也不能安然地合拢。
  当啷一声,刀落在地。姚曳逃也似地冲出阁楼,去追漆雕明的身影。他疯狂地跑下楼梯时,听到阁子里传出澹台泽凄厉的大笑:
  “君不见担雪塞井空用力,炊沙做饭岂堪食。一生肝胆向人尽,相识不如不相识!”
  他跑了很远才停下来,扶着膝盖喘气。张望四周,朔州城一如往常,只是越发温暖了,空气中弥漫微微的硝烟味道。这是他出生之所,他绕着这座城打转,有意探寻入口,却只能流于皮毛。时间是不够的,不能用于给他尝试所有的选择。
  他漫无目的地闷着头往前走,差点一头撞在漆雕明背上。漆雕明转过身,怀里抱着一对刀剑。
  那是姚曳的刀剑,被擒住时丢失了,不知道漆雕明从酒肆的哪个角落翻出来。
  “收好。”他说。
  姚曳接过剑,看着刀摇了摇头。“前辈没有刀了,留着吧。我的刀用得也不好,给我只是暴殄天物。”
  漆雕明不理会他。“送给你的东西,没有收回的道理。”
  “恭敬不如从命呀。”姚曳接过刀。“那前辈想到名字了吗?”
  漆雕明难得有点窘迫。“想到了。你不准反悔。”
  “我不反悔,怎有可能会反悔。”姚曳赶快说。“请前辈赐教。”
  “不足。”
  “哈?”
  “不足。”漆雕明硬着头皮说,他很少有这样局促的时候。“刀的名字是不足。”
  姚曳愣了一下,突然大笑起来。“前辈你知道我的剑叫什么?叫有余。师尊送我的剑,名字是有余。你和师尊,真的天生一对。”
  他往后退了一步,郑重地行了个礼,低头虚心的模样,像一株秀丽的修竹。“所以前辈,在此告别吧。我已经叨扰得太久了。”
  漆雕明并不因为他突然的辞别感到吃惊,只是问:“你不去找卢继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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