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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郎归-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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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顺尾随其后。
  穿廊过巷,初春日头暖意温存,簇簇新绿枝头勃发,其上鸟语热闹。
  行走的三人却一路无语。
  沈超斜觑一眼闷声行走的兄长,道:“哥,而今冤债两清,引章当日也是不得已才离开沈府,你就……”
  “什么被迫!她当时处处帮衬那白眼狼,只恨不能早日远走!”
  “……”沈超看兄长气急败坏,哪还有半分素日的大将气度。
  这是兄长几年来的死结,但凡提起,他必定暴跳如雷、骂声不绝。
  “我只是希望,大哥能尽快走出来。若人不开心了,日子还有什么意思。”
  眼前春色盎然,沈超却突然怀念起苏州倒春寒的二月雪。
  走了片刻,沈越突道:“我想起一事要处理,你先回去。”
  ……“哥!”沈超出声叫住。
  不料沈越竟被这一声唤得身躯一震,沈超直觉兄长这是……心虚?
  沈超只是想问:“今晚回来吃饭吗?”
  “回。”沈越偏了头又交代道,“大顺,你不用跟来。”
  沈超一如昔日和颜,道:“好,我等你。”
  兄弟二人就此错身,可沈超步子愈发放缓,待确定兄长走远时,果断止步,回身。
  大顺纳闷:“二爷这是?”
  沈超难得不苟言笑,立即比个噤声的手势,吩咐道:“你先回去。”
  大顺乖乖点头,沈超遂朝兄长离开的方向跟去。
  然而,沈越并未踏出府门,在院内拐弯抹角,绕进一处偏僻院落。院中屋宇紧锁。沈越进去,径直走入书房,架上置书零散,沈越捡起右下角落的几本册子,隔板上赫然现出木块镶嵌的痕迹,往下一按,‘咯吱’两下齿轮咬合之声,书架竟自发旁挪了。
  露出黑黢黢直通地底的一道阶梯。
  沈越回头,确认身后无他异样,方匆匆下楼。
  行了约莫半数阶梯,地下现出幽微光亮。
  下到平地,**冗长,行走间,一黑衣人自身侧幽暗处站出。
  “主子!”
  沈越似乎习以为常,只‘嗯’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末端,树了一列刑架。而尽头那堵墙面上,光线明灭,隐约见其上书一‘大’字。
  沈越步伐放缓,问:“人怎么样了?”
  “老样子,什么也不说。”这人嗓音独特,音色嘶哑有如鸦鸣,单单出声就叫人浑身不舒服。
  “呵。”到达尽头,沈越盯着着那堵墙面,观摩良久,
  忽起一道穿堂风,烛火因了风势,霎时光亮,将末端墙面映照得清楚。
  火光不过刹那,可却也叫人看清,墙上哪有什么‘大’字,那分明是四肢让铁索所缚的一个人。
  寒风带亮烛光,也带起刺鼻恶臭。有久未沐浴的憋闷汗气,有陈腐的粪便臭味,还有最为浓重的……血腥——几令人窒息,自墙面这人身上散出。
  “主子,叫醒他吗?”
  “嗯。”
  哗啦。
  一桶水利落泼出,星点水滴溅到指节,沈越只觉得冰冷刺骨。
  然而,这人对躯体的折磨似已麻木,无甚反应,只微微翕动眼睑,叫旁人知他命数犹存。早已不辨颜色的衣物,碎烂披挂在身,此刻沾了水,湿淋淋紧贴肌肤,躯干之形销骨立,一览无余。
  “又装死。”黑衣人冷笑,侧身抽出置放在炭火盆上烙铁,一时间‘兹拉’作响,“冷的不怕,那试试热的。”铁块红烫,升腾的热气伴随着‘嘶嘶’作响。
  滚烫才靠近被缚之人耷拉的散发,瞬间发丝焦灼卷曲。就在这方烙铁即将碰上他脸颊时,沈越沉声道:“慢。”
  黑衣人看了身侧主子一眼,即刻恭敬退后。
  沈越嗓音甚是清淡,娓娓道来似话家常:“前天,我见了邬敬……”
  ‘邬敬’二字似灵丹妙药,方才还死气沉沉的人竟霎时抬头,伴随‘哐啷哐啷’,却见他抬得甚是艰难。
  原来,这人脖颈上也缚了一道枷锁。
  金属的冷冽锋芒映入沈越眸中,叫此时语带玩味的沈越更添一份阴森:“呵呵,果然,一提起老东家就有反应了。”沈越没有察觉自己言语间,一字更甚于一字的恨意,待最后一字吐落,沈越竟突然出手扼住了那人咽喉,咬牙道:“可惜了,你抵死护住的老东家,却和盘托出你如何替他苦心谋划、渡海潜逃……对了,那日海上,邬二所言可是真的?” 沈越竟不顾此人污臭逼人,凑近了问道,“你曾劝邬二要对沈家斩草除根?”
  那人不答,径自阖上眼睑。
  可在此刻的沈越眼里,这却是轻蔑至极的神情。沈爷心头恨意更甚,不由得捏紧了他下颌,力道之大,竟将那人捏得抽搐,哆嗦片刻,见他唇瓣蠕动,沈越稍一松手,殷红就破口淌出,一粒洁白顺流滚出。沈越定睛,发现竟是一颗齿牙。
  沈越看着这颗洁白渐渐被滴落的殷红覆没,不知怎的,心田震颤,丝丝缕缕莫名的难受,自裂缝中腾起。
  这感受,沈越曾有,它叫——不忍。
  但怎么可能?对眼前这人……
  回想这些时日因藏了这人惹出的无尽追查,还有自捉拿他后愈发阴沉的状态……
  种种种种,沈越突然肯定,一切症结都在此人,只有结果了他,自己才能真正解脱。
  黑衣人察言观色,发现主子眸中腾起的杀意,便主动请缨:“主子,十大酷刑他已尝了四种,就剩一口气了,晚些我给他弹弹琵琶,保准归西。”
  闻言,沈越后退一步,眸中神色有些许犹豫。不过片刻,沈越恢复决绝,吩咐说:“了结了他狗命,皮给我剥下来,做成人皮灯笼,由我带回苏州,亲自挂在沈府门前,叫他永生永世,充当沈府看门的狗!”话毕,沈越转身决绝离去。
  “是,主子。”
  沈越返回地面,行至最后一级,往回看了一眼,脸上不见喜怒,可行动间,却像是诀别。
  待书架阖上,沈越收拾心神,步出屋子。忽听草丛紊动,沈越警觉,喝道:“谁!”
  院中唯一的一株乔木后,缓缓站出一人——
  沈超。
  兄弟几十年,沈越深知沈超素来和顺的性子,然而,此刻他却神情凝重,目带疑色,良久,方见他开口:
  “哥,下面藏的……可是阿鲤?”
  沈越垂眸,沉默。
  沈超目露痛色,向兄长走去。靠近时,却是径自错开沈越,直直往荒楼走去。
  沈越反应过来,即刻迈步追上,拉住胞弟:“你干嘛?”
  沈超不答,兀自起伏着胸膛,甩动手肘,却甩不开兄长钳握的手臂。
  “你要放他出来?”见弟弟默然,沈越上前一步,横亘在他面前,压低了音道,“你想清楚,他出去后,叫旁人知道我私押钦犯……”沈越一时语塞,片刻,软声道:“你救了他,就会害了我。”
  “你既清楚当中利害,怎么还捉他关了!阿鲤是有错,朝廷自会审判,你为何意气用事!”
  或许是沈超罕见的据理力争,震住了沈越,一时间,沈越竟垂首默然。
  须臾,沈超道:“算了,就当我今天什么都没看到……回屋用饭吧。”
  沈越跟在胞弟身后,目露感激,可终究没有言语,一路静默。


第15章 拣尽寒枝不肯栖④
  兄弟二人往花厅行去,经过画舫时,大顺迎面赶来,慌里慌张唤道:“沈……沈爷,潘大人求见。”
  “就这事?”
  饶是大顺愚钝,此刻还是从主子言语间听出‘恨铁不成钢’的意味,但还是硬着头皮解释:“我看潘大人甚是着急,就……”
  沈越不屑:“呵,他能有什么事。”
  “潘大人说是从昆山带了东西给您。”
  “昆山?”沈越略加思忖,须臾后了然,更是不耐道,“你就说心意我领了,但今儿没空,叫他回去。”
  大顺只觉得主子今天分外焦躁,便乖乖应声退下了。
  待大顺跑远,方才始终沉默的沈超问道:“潘蒋二人素来是你左臂右膀,怎而今?”
  “自封官后,这俩小子就再没消停,生怕我偏心了谁。上次追剿邬党,我带了蒋行君去,这不,潘富旺便耿耿在心了。之前大顺漏嘴儿,说我过去爱听昆山腔,潘富旺想必是暗暗记下了,这会儿下江南,保不准是给我带了一班戏子回来……”
  说到‘戏子’二字,沈越忽然怔忡,思绪溯回到已然尘封的那趟南行。初见时,那人也正是优伶。
  不过眨眼,十年已逾,而今只剩满地狼藉。
  或许再过两日,世上便再无此人。
  一时间,沈越竟不知作何滋味,遂顾左右而言他:“而今潘蒋各自为官,不能和以往相提并论了。官场无朋友,只有真利益。他们再能耐,在我眼里都不如大顺。虽然蠢笨些,但没有太多花花心思,处着安心。”
  沈超看兄长一眼,听出了此间言外之意,又是一声叹息,默默随兄长走去。
  即将抵达花厅时,身后有人喊道:“沈爷……二爷!”
  “这小子!”沈越拧起眉头,回头,就见大顺一张跑得汗涔涔的脸,“又怎么了!”
  “是子……子大人拜访……”
  兄弟对视一眼,饭点时间子翀求见?惊异之余,异口同声道:“快请。”
  沈越沈超快步至前院五开的主屋中堂,远远就见大顺领着人过来,兄弟二人忙上前作揖:“丞相!丁当公子!”
  子翀抬手止住二人行礼,三人步入厅中落座,丁当依旧侍立子翀身侧,而后婢女奉茶。
  子翀眼圈红红,端着茶碗也不揭盖,悲态尽显。沈超一时忘了朝堂礼数,问道:“子兄,瞧你神色不好,不知是为哪般?”
  子翀抬眸看看兄弟二人,复又垂下,抚着手上包裹,语声近似呢喃:“刚刚给侄子置办丧服,正好路过沈府。想他曾在沈府呆过些时日,一时感慨,就过来了。”
  “子兄有侄子?”
  “在沈府呆过?”
  最终兄弟二人异口同声:“谁?”
  子翀苦笑:“是阿越曾经的近侍,沈鲤。”
  ‘啪嗒’一声,沈超一失手,竟将茶盖摁回杯上,旋即反应过来,掩饰道:“竟是阿鲤……过去从未听他提起过还有亲人。”
  子翀不着痕迹借余光打量沈越,却见他正襟危坐,端着茶盏的手纹丝不动。听沈超叹完,子翀才道:“说来话长。”
  “哦?愿闻其详。”沈越放下茶盏,转而正色听子翀回忆。
  “这孩子本姓丘,名寻壑。”
  “怪道他离了沈府后就改用这名儿了。”沈超呢喃道。
  “嗯。他父亲本是当年淳王府里的乐官。文帝下江南巡游那年,淳王宴席上失言,吐露四州官府勾结贪赃之事,文帝下令彻查,腥风血雨,不在话下。事后仇家报复,派刺客入淳王府中刺杀,小世子当场毙命。”
  “啊?那怎么……”沈超震惊,毕竟,淳王之子,即当今圣上——成帝。
  子翀苦笑:“这乐师提醒淳王早做防备,那一阵子还主动将自己双生儿中的哥哥,佯装成世子。而后,这名乐师遭人算计身死。乐师夫人,我的嫂子,携襁褓幼子逃出王府,从此不知去向。”
  “淳王、成帝,还有我,十几年始终没放弃寻找,就在略有眉目时,却闻知,阿越你讲他带走了。”
  ……
  沈超不自觉地侧目觑一眼兄长,却见他垂眸聆听,不见喜怒。
  子翀咂一口茶,复继续道:“你们也知道,流落时,寻壑被迫干了不光彩的勾当。他自觉余生无颜以本名见人,遂改名换姓,估计是想着今后跟定阿越了,便取了阿越的姓。”
  沈越睫羽微颤。
  阿鲤跟沈越闹矛盾最厉害地那段日子,身世也被一并抖落出来,此刻沈超将之跟子翀所讲联系到一起,同情之余,还有眼下面对子翀的……心虚和不忍。
  “这些,当年他半个子儿都没说。”沈越平淡道。
  “哎……”子翀状似无意跟沈越对上眼,叹道,“阿越,你也不是不清楚,寻壑就这性子,私下言语不多,凡事只在心里计较。方才说的但凡是他的想法,都是我和他相认后,费了好些心思才引他透露一二的。”
  子翀仍未在沈越脸上找到丝毫破绽,心下愈发着急,可面上神情依旧,只是这次侧了身子,面向沈越道:“阿越,当年确实寻壑的错,才招致他最终被驱出沈府。可寻壑到底是个念恩的孩子,得知献王欲起兵清侧,当时特意南下,托我照顾沈家。”
  子翀此话如平地惊雷,叫沈越拧了眉头,而沈超更是直呼出口:“原来如此!”
  当年,在沈越发配西北后,子翀找到沈超,私下出资救济沈家余众,未想这当中竟有阿鲤的干系。回想阿鲤在沈府的最后几日,自己去‘水无月’的几句无心交代,阿鲤竟真的放在了心上。
  沈超只觉得此刻快要坐不住了。生平第一次,如此强烈而决绝地要违背兄长意愿。
  “今儿登门拜访,我就想问问阿越……”
  莫说沈越,一旁地沈超,闻得此言,心下俱是一震,齐齐看向子翀。
  子翀心里已有三分明白,稍稍吞吐,像是碾过极大的不忍,方开口道:“而今他葬身大海,只能敛个衣冠冢纪念。但在此之前,我就想知道,侄儿最后落入海中,到底是什么情形。好歹……叫我这不称职的舅舅,送他最后一程路……”
  本来不过是作态之言,可话到此处,子翀扑簌簌竟掉下几颗泪珠儿。
  沈超再也坐不住,从椅上弹起,突然又意识到有客在场,遂借口道:“蓦地想起内人有些叮嘱,子兄,容我失陪了。”
  子翀正举袖抹泪,稍稍点头首肯。
  沈越早已意乱,而今胞弟一走,更是坐如针毡。但若要对丘寻壑另做打算,当务之急,是打发走子翀,沈越遂道:“阿鲤那日替邬敬挡下一箭,而后落入水中。待捉住邬二时已不见他踪迹。不如,我这几日派人回海上或附近地面打听打听,这几日给子兄一个交代?”
  “好,有劳你了。那我也不多叨扰,无论寻壑生死,若有消息,烦请阿越第一时间告知。”
  “好。”
  送走子翀,沈越径直赶到荒屋。
  甫一步入院子,就听得一阵叮当敲打,待走到书房,就见一架子上的书几乎都被沈超扫到地上,方才的敲打之声,正是沈超不遗余力的试探。
  “我来。”
  地道的门只打开人身大小,沈超就挤了进去,径自往地底奔去,沈越尾随其后。
  地道的烛光,是一如既往的昏暗,此刻唯一的不同,是昏暗恶臭之外,多了一缕隐约断续的……哀嚎。
  呜呜咽咽,恍然已非人音,而是,野兽痛极时的哀嚎。
  害怕似的,靠近尽头墙面时,沈超步子变得犹豫,渐渐慢下。待看清情形,沈超瞪大了眼,破口惊呼:“住手啊!”
  缚在刑架上的人,森然见骨,肚腹更是血流如注,火光明灭,映得行刑人手中的刀锋愈发凌厉冷冽,然而,他们对发号施令的沈超置若罔闻,只在沈超身后之人抵达时,方齐齐问候:
  “主子。”
  “他……他是阿鲤……?”沈超指着那人,颤颤回问兄长,似乎不可置信,如此重刑竟是兄长授意。
  不知是无暇理会,还是无颜面对,沈越未答弟弟的发问,只对三名黑衣人吩咐:“带他出去。”
  向来遵命的黑衣人闻言竟面面相觑,沈越蹙额:“怎么?”
  其中一人站出,抱拳道:“主子,他才受琵琶刑,使力不得,只能抬出去了。”语声嘶哑,正是那声如鸦鸣的影卫。
  “那快找担架啊!”沈超咆哮。
  可黑衣人不为所动,只在沈越点头之后,才各自上前解开缚住寻壑四肢各处的铁索。
  提线木偶一般吊在墙面几天,而今松了束缚,寻壑顿时直挺挺往下倒去。沈超不管不顾,冲上前接了个满怀。怀中人烂泥般瘫软,只在怀抱相触、与沈超四目对上的刹那,弱弱颤动两下羽睫。
  沈超声线打颤,道:“阿鲤,对不住,我来晚了。”


第16章 螃蟹
  进了姑苏沈府,阿鲤并非就此一帆风顺了,尤其是前面两年。
  好些旁系子弟、小厮婢女,都对空降沈府却备受器重的沈鲤异样眼红,从中作梗防不胜防。
  戊辰九月十八,是沈越父亲花甲寿辰。虽然老人遣了小厮传话,修道务求清静,叮嘱晚辈不必前来探视,切忌铺张。但礼数还是必不可少的,恰巧沈超近来官府事多,无暇抽身,沈越便将这一任务派给了沈鲤。
  待到十八那日,一切筹备妥当,沈越亲自点卯,可算来算去,发现寿桃少了两对儿,寓意高寿的九十九盘斋食也欠了两盘。
  眼看启送时辰将至,沈越不由皱了眉,厉声斥责沈鲤:“就这么点事儿,你都办不好!”沈鲤在周遭一众下人直愣愣的目光中,低眉顺目道:“我备了些救急,立刻补上。”毕话撒腿跑去。
  可沈鲤才迈了两步,就迎面撞见怒气冲冲的红巾。姑娘手上揪着个小厮,一见沈鲤便问:“鲤哥儿,寿礼是不是少了!”
  沈鲤愕然:“是,我这就去……”
  “不用了,少的都让这小子藏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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