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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局-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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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料这一次苏晋之既不来问他也不来扶他,只是冷冷站在原地,居高临下看着他:“跪我干什么?你有什么对不起我?”
魏溪跪前两步:“我我、我不听你的话,我、我该打。”
说着,他便抬手,拍在自己脸上。
苏晋之眉尖微动,只是一瞬,便又平静下来,脸色更加阴沉:“做给谁看?”
魏溪一愕,他当真没有见过师兄这样。似乎什么招都不灵,滴水泼不进,这在过去十年中前所未有,因而他一时也怔住,竟不知道怎么办好。
苏晋之看也不看他,转身走到桌边,寻出了纸笔,铺在桌上。
“师……兄?”
魏溪犹疑着,只好从地上爬起来。不知为甚,他觉得现在撒娇也不管用了,心中有些害怕。他慢慢挪过去,瞧见苏晋之在写信,上款是“吾师”,心中猛地一凛。
“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你不是看见了么?”苏晋之不紧不慢地落笔,“写信。”
魏溪不仅看见上款,还看见他往下的内容,越看,越是心惊。他伸手往信纸上一按:“不行!”
苏晋之缓缓抬头:“你已年满十八,要在寻常人家,早就是娶妻生子的年龄。如今你跟着我,只是多带了一个不中用的累赘。你有一身本事,想当大英雄,我既然拦你不住,也不想再拦。你要当就当,我们自此断绝关系。只是这事要禀明师父,免得他老人家为你收尸的时候,反倒来怪我,这就冤枉了。”
魏溪死死看着他,牙根里蹦出两个字:“不行!”
“怎么不行?拜师也须你情我愿,何况我是你师兄,又不是你师父,养了你十年,还有什么欠你?莫非你一定要我守着看你到死,亲自给你买棺材、砌坟头、立墓碑,你才甘心?”苏晋之一哂,“这是孝子才做的事。你当我是什么?”
“我,我……”
“放开。”苏晋之抽了抽被他按住的信纸,没抽动。
一滴墨涂地落下来,砸到纸上。
两滴,三滴……滴得多了,细看,却不是墨。鲜血从魏溪的肩头伤口滴出来,淅淅沥沥,倒像泪。
苏晋之的呼吸悄无声息地顿了一顿,然后又恢复从前:“放开。”
“不放。”魏溪盯着他,“死也不放。”
“可以。”苏晋之索性放弃信纸,离开书桌,走到床前,“反正离那一天,也不远了。”
魏溪忍了许久的泪,终于落下来。
“师兄,你今天,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苏晋之的心好像给人整个剖了出来,然后那咸涩的泪水就径直浇在上面。但他语声不变,仍旧冷冽而平静:“你是不是不知道,死是多容易的一件事?”
魏溪愣了,他看见师兄的双眼中布满了血丝,好像旧日的伤痕血淋淋地,全在那眼中浮现了出来。
而后,苏晋之缓缓解开了自己的衣衫。
“我就给你看看,这件事有多容易。”
十年来,他们虽然朝夕相对形影不离,可苏晋之从未在魏溪面前袒露过自己的身体。曾有那么几次,魏溪不小心瞧见他更衣,都被他避如蛇蝎地躲了过去。仿佛苏晋之身上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让魏溪又是害怕,又是好奇。
此刻他将衣裳一件一件解开,在昏黄的烛光下袒露出胸膛和背脊,只见那白皙如玉的皮肤上遍布了各种伤痕,有些切口整齐,看来是刀剑所伤,有些弯曲狰狞,也不知道是如何造成的。
魏溪倒吸了一口气,颤抖道:“怎、怎么会……师兄,你不、不一直只是个大夫吗?怎么会受这么多伤?”
苏晋之站在烛光下,面庞一半笼在阴影里。
“我只是这十年……是个大夫。”
弹指十年,天翻地覆。
他把衣服慢慢穿起来,眼神悠远。那些尘封的往事,终于一件件一桩桩地,要被从箱底翻出来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苏晋之看了魏溪一眼:“止血药在包袱里,自己拿。”
魏溪心头一暖,知道师兄到底还是关心自己,遂去找来伤药,脱掉外衣,但想伸手给自己敷上时,只剩单手不太方便,擦了几次,疼得呲牙咧嘴,都没将血迹拭干净。
苏晋之穿上自己的衣服,脸上仍是没有表情,接过药瓶纱布,默默替他擦拭起来。
魏溪看着他近在咫尺的面孔,嘴角不自觉弯起。
苏晋之道:“其实这些事,我就是不说,你也该都猜到了。我在拜入咱们师父门下之前,曾是烟霞派弟子。”
魏溪“啊”了一声,这事要说完全在意料之外也不尽然,之前种种线索,蛛丝马迹,都似乎在暗示着这一层关系。但现下亲耳听师兄承认,魏溪还是感觉吃惊。
苏晋之又说:“丁越川是我师兄,而蒋岱,便是我师父。”
魏溪又“啊”地一声:“蒋岱?那个……剑痴?”
——听说蒋岱还有个小徒弟,倒是天资聪颖,很像他本人。
先前那秦若欺出来献丑,不知是谁曾说过这么一句。
苏晋之冷笑一声:“剑痴?那时候,他们可不是这样叫。他们都叫他剑狂,说他嗜剑入魔,有违人性。”
魏溪问:“那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第23章 烟霞
“事情,还要从我小时候入门说起。”苏晋之徐徐道来,“我从小,就没有了父母……”
他说起自己的童年,神色十分平静。
也许是年深日久,当年的种种细节已经记不大清。苏晋之只记得,自己的父母原是蓬莱岛上的渔民,早年因为海难去世。一次偶然机会,他遇到了到岛上来寻剑冢的蒋岱,后者欣赏他的资质,将他收入门下。但等他上了烟霞岛,蒋岱却一心埋首钻研剑法,并没工夫教他武功。当时同门还有一位大弟子丁越川,年长苏晋之五六岁,每天,苏晋之便由这位师兄带着,从日常衣食到习武根基,都由对方关照料理。
“师兄,这位丁师兄,可真是个好人。”
苏晋之点点头。
“你也是好人。”魏溪对他展出一个微笑。
苏晋之略一怔,不置可否,脸上却闪过一丝红晕。他稍顿了顿,继续说道:“这位丁师兄虽然好脾气,但论武学天分,却是十分一般。当年师父收他为徒是听从师祖的意思,因而一直都对他不甚喜欢。他自己是剑痴剑狂,不论在门派内外名气都很响。我刚入烟霞派的那几年,常常有人慕名登岛,他们不远千里前来,就为找他比试。而自我入门以来,旁观他经历各种挑战,从来都没有输过。不论是陌生的挑战者,还是同门的前后辈,甚至其他门派的武林名宿,他都是一样的凌厉,绝不会谦让半分。我见了他在比武场上的威风,也是打心眼里羡慕得很。”
魏溪一脸憧憬:“那他的剑法该有多厉害呀!”
苏晋之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今天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魏溪学怎么跟人好勇斗狠的:“剑法出神又如何?我这位师父虽然武功绝顶,但在江湖上,却是一个朋友都没有。你要想跟他一样众叛亲离,就尽管去学好了。”
魏溪知道说错了话,缩了缩脖子:“不不,师兄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让我别学他我就不学。只不过,我听刚才的人说……他后来,好像死了?怎么死的?”
苏晋之这才说下去:“我说过,他没有朋友。若是硬要找一个的话,这么多人之中,可能曾有一个勉强可以算是。”
“是谁?”
“铸剑山庄,慕容荻。”苏晋之道,“这铸剑山庄是世代兵器世家,慕容荻虽然不是家族的嫡系传人,却是那一辈门人之中技艺最出众的铸剑师。我师父一生嗜剑,寻遍世间难有敌手,对所有剑客都是一样地瞧不起。唯有这人,虽然会使剑,但更精通铸剑。他们两人在一起,就剑术剑器之间的玄机就可以论上三天三夜。我曾经亲眼见到他们在烟霞后山一起习剑品剑,我师父的晓寒居从不留外客,只有慕容荻不但来去自如,还能随便留宿。那时我曾以为,这人就是师父唯一的知己了……”
魏溪似乎感觉他语调中的变换,小心地问:“为什么……说是曾经?”
“因为我师父,最后就是死在他手上。”
“啊。”
“我师父生性孤傲,又十分自负。他以往打赢了别人也从来不会自谦,每每收了剑还总喜欢对败者冷嘲热讽,曾经因此结下过不少仇家。最出名的一次,便要数试剑大会了。这是每三年一次,由烟霞派与铸剑山庄共同举办的武林盛事。每次大会,铸剑山庄都会联合各地兵器世家展示新铸就的武器,而烟霞派则会召集各家子弟,借着这机会切磋技艺。我师父以剑为尊,瞧不起那些工于机巧的玩意,便不理门派的安排,独自跳上了擂台,说只有功夫不济才会想着投机取巧,这些千奇百怪的兵器,都是弱者的玩意,要当真有用,不如打败他试试。他如此说话,当然惹恼了众人,于是各大门派纷纷上阵,就连那些往常并不出手的掌门前辈也都坐不住,一一上去,与他较量。”
“但他还是赢了?”魏溪的眼睛又兴奋得发亮。
“赢了。毫无悬念,大获全胜。”
魏溪大感痛快,直想欢呼,但想起先前师兄的态度,忙自忍住,装模作样道:“唔,那就麻烦了。”
苏晋之眉头一挑:“你也晓得麻烦?呵,当时最麻烦的不是我师父,却是我师叔楚千秋。”
“楚千秋?之前好像听你对那护剑使者提过,他现在是不是烟霞派的掌门?”
“就是他。我师祖一直是个心思闲散之人,动不动就闭关静修,门派事务就一直交由这位大弟子管理。我这位师叔虽然剑法不如我师父,但在执掌门派这件事上,却是很有雄心壮志。他连着办了两届试剑大会,一次比一次成功,便想着借这个机会让烟霞派的名号在武林中响起来。没想到,那一次却被我师父给砸了场子,振兴名号什么的不说,七大派掌门没跟他翻脸就已经很不错了。此后,试剑大会再也办不下去,他也从此就记恨上了我师父,只要抓住机会,就在门派之中排挤他,几次三番地跟我们这一支过不去。”
“呸,真是小心眼,要当掌门的人,怎么这点肚量都没有?”
“人有时候越是所图者大,越是锱铢必较。”苏晋之冷冷道,“因为他们生怕别人撬走了自己的饭碗,所以处处尽显小人之心,每时每刻都在提防。”
“唔,有道理。”
“楚千秋对我师父固然忌恨,但我师父本来就不要跟他争权,加上他心中挂念的只有剑术,所以对这些挤兑全不在意。说起来,当时真正受苦的,无非是我丁师兄和我而已。有时候我们连应有的米粮都分不到,丁师兄怕我缺营养长不了身体,只有上后山去抓些山鸡野兔来给我吃。有一回我肚子饿了,上伙房摸了两个鸡蛋,结果被巡察的同门发现,被师叔罚了二十板子。说也奇怪,别的同门犯了错,这些板子打上去都是轻飘飘的,我只不过拿了两枚鸡蛋,板子却给生生打断了两根。刚才你见我背上的那一条疤,就是板子断后,木刺扎进背里划开的。”
魏溪当即痛骂:“楚千秋,王八蛋!要让我见到他,我一定要他十倍还回来!敢打我师兄,他活腻了是不是,哼!王八蛋!王八蛋!”
刚才他还只是有些瞧不上那小心眼的掌门,现在,对方在他眼中简直就是个十恶不赦的人渣。即便他没见过那个人,现在听见了这个名字,也觉得有说不出的恶心,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一掌劈死。
苏晋之忍俊不禁,摸了摸魏溪的头:“楚千秋虽然武功比我师父差许多,但以你现在的能力要教训他,也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呢。”
“我练!师兄,我好好练,总有一天能打过他!”魏溪双拳紧握,信心满满。
苏晋之又笑:“好,好。总有那一天。”
他看着青年认真的表情,恍惚间好像看到了十多年前的自己:“其实……那个时候,我也和你一样想。小孩子,能懂什么,所求不过三餐饱饭,有片瓦遮头。这位楚师叔既然如此针对我们,我师父又脾气古怪靠不住,我就只能靠自己了。所以,在我学会了丁师兄教的内功心法与基本剑法之后,每天都跑去偷看我师父练剑。一次我看得兴起,没有藏好,竟然被他发现,本来还以为要挨打,毕竟之前有一次经过其他同门的院落,见到他们练功,我就曾被污蔑成偷学受过惩罚。可没想到我师父虽然性格孤僻,对这些却并不避讳。相反,他发现我看得懂他剑法,还颇感欣喜,于是兴致来了就会指点我两招。此后他每天练剑,我就每天在旁边看着自学。我有一大半的武功,都是这样习来的。”
魏溪笑得一脸景仰:“我就知道,师兄你最最聪明了。”
“马屁精。”
魏溪却当这是句表扬,歪了歪头,问:“那那位丁师兄呢?他不一起学吗?”
“他啊……他每天忙着上后山抓野味,给我们煮饭、洗衣、做杂务,没工夫学……”苏晋之说着,神色中闪过一丝愧疚,“也许,是他知道自己再怎么学,只有左手能使剑,也不能达到和我一样的造诣吧。”
“哦对,师兄你说过,他的右手有过损伤,不能使剑。”
苏晋之点头:“因为我刚到烟霞岛的时候,过度想念父母,一次偷偷溜出去,想看一看大海,没想到一跑跑到了悬崖边,差点跌下去。当时丁师兄跟了出来,在紧急关头拉了我一把,但他自己却一个失足,从山崖上摔了下去,折断了右手。可以说,他的习武之路,正是因为我而断送的。”
魏溪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发觉说不出来。他曾感叹丁师兄是个好人,然而能为人做到如此地步,又岂止是一句好人能轻描淡写概括的?
他为苏晋之断送了自己的前途,却没有一丝怨怼,仍旧为他们师徒做牛做马。这样的人生在烟霞派这样的门派里,简直就是上天对苏晋之与蒋岱的恩赐。魏溪眼眶发热,竟有一丝感动得想哭。
苏晋之拍了拍他,叹道:“可惜在那个时候,我还不明白这有多么难得。我师父眼里只有剑法,看人也只看这一点而已。丁师兄学不好剑法,他便对丁师兄十分嫌弃。我当时年纪小,不明白事理,居然还跟着他一起奚落丁师兄,现在想来,我真是狼心狗肺、忘恩负义。”
魏溪想否认,却也无法说出口,只讷讷地道:“那观霞剑法……”
“观霞剑法,丁师兄是永远也学不了的。”苏晋之道,“只不过他这个人,在门派里太过无声无息,没人会知道这件事。一提起他的名字,大家便只知道是蒋岱的大徒弟,除此之外,再没有其他印象。”
作者有话要说:
破破破破,破破破破!给苏苏和溪溪加油鼓劲!
第24章 凶案
“后来呢?”魏溪问。
“后来,我师父得到了剑冢的新线索,与慕容荻一同再上蓬莱山。可这一去,就再没有回来。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他被慕容荻害死在了剑冢,原来他这个唯一欣赏的朋友,竟然骗了他这么多年。”
这个结局大大出人意料之外,魏溪听了,许久都反应不过来。
蒋岱一生剑法登峰造极,环顾武林,无人能出其右。然而到头来,他还是败在自己最信任的人手上。可见武学并不是什么包治百病的灵药,一个人真要害你,并不会因为打不过你而放弃。
“师父死后,我与丁师兄就更加无依无靠,连晓寒居也被师叔给收了回去,几乎要将我们赶到柴房。幸好那时师祖出关,念我们孤苦,就将我们师兄弟二人都接了过去。他老人家从不过问门派事务,平时有同门欺负我们,他也一并交给楚千秋处理。所以我们即便暂时有了庇护,却不能高枕无忧,时时刻刻都要提防着同门的阴谋诡计。丁师兄是个好脾气,平时遇到委屈,小的能忍则忍,大的,忍不了也忍。可我不同,不论事情大小,不论对方是谁,只要是无端扣上来的帽子,一律抵死不认。于是,那些想讨好楚千秋的师兄师弟们就都将矛头对准了我,所有脏活累活,都扔给我干,还常常在我练功时偷偷泼水,又趁我不注意,将佩剑丢到野外……”
魏溪皱眉:“烟霞派不是个百年名门吗,怎么净教出这么些弟子?”
苏晋之道:“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楚千秋一心弄权,他门下的弟子自然也成天钻研这些歪门邪道。只不过这事也有好处,我天天与这班师兄弟们打架,武艺反而精进了许多。烟霞派每年有武艺考评,都是弟子们摆擂台挑战,当时我的还未满十五,已经连续三年得了第一,让那些欺负我的人们恨得捶胸顿足,却愣是没有办法。”
“师兄,那时候你真是好神气!”
苏晋之一笑,末了,又有些惆怅。这些少年意气的往事,如今早已是过眼云烟,现在的他不过是一介废人,双手无力,连个重物都提不起,内息空空荡荡,一丝功力也无。
他哂然一笑:“神气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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