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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魂生-第6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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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没有时间去看向秋笙,再一批冲杀上来的南蛮人已经结结实实地挡住了他的视线,想来秋笙那头只能比他更为艰险,恐怕已是自顾不暇。
他静下心来,猛然明白。
没有牵线,这便是秋笙所无法攻克的难题,因此才必须请何灵雨千里迢迢赶来解决。
江南战场硝烟滚滚凌乱不堪,满地支离破碎尸首触目惊心,赤血将整片沙场炸得尘土飞扬,呛进战马脆弱的食道,附着在将士干涩的口腔表面,激起一阵阵生磨硬拽的疼痛。那自地底直冲万岁爷奔腾而来的鬼将军们,以势不可当的架势将倒在地上的尸首踏成尸骨无存的齑粉,就着阵血腥味浓重的狂风,就此飘散无踪。
此时此刻,江南再不是温润富饶的天府之国,倒成了人人自危的阴曹地府,除了战场上的恶鬼,竟是方圆百里内绝无半点生息。
南大营胶着,天渊寺亦不曾安定。
满腹经纶如净然,一时间也记不起所谓“将魂魄卖给昆仑山神作奴”究竟该做个何种解决措施,就凭着他这百十年来也算是开阔的眼界,竟是从未见过有何人鬼妖神要将事情做绝到这等地步。
千百年前,世间本无人神鬼界限之分,万物同生共死,枯荣皆随朝夕更替,众生皆是混沌不堪神智未醒。除却开天辟地盘古、造人造物女娲与众多于天地开阖之时便已先前一步站在高山之上的神灵之外,天下间本是一派大同安和之态,直到众神以身祭天后成千上万年,总算是有所生灵不甘恍惚,竟是自行强启神思,冥冥间参透万古。
此便所谓后世之神,追随其后者为人,生于万顷土地间背负长清天界,终生受苦受累碌碌平凡,若是以乐观之心相待,应当还有真心真情可与之相许,这蜉蝣须臾一世,倒也算的上有所清欢;而再之后,冥顽不灵者,便被打入十八层炼狱之下,称之为魑魅魍魉,妖魔鬼怪,自此便低人一等,更是被高高在上神明视为猪狗,是登不得大雅之堂的。
神明宽容?
神之所以为神,必受人间供奉,吃些香火气以维持千年不变容色,而执着千年仍不灰飞烟灭的魂魄于他们而言,自是大补之物,却是求之不得。
将自身魂魄压入昆仑神灵脚下,永生永世不得超生,终了余年受此等屈辱不平。纵然自身在外一形象高大不已,困于内心之中却自始至终被万万神压弯了脊椎骨,只不过是只地位高贵的哈巴狗罢了。
没有人生来愿为奴,没有人愿为一世私欲背弃永生骄傲。
便是此生为下贱农户不得自由,却难保下一世不会飞黄腾达。
“无论处境有多艰难,人始终是抱着希望在活的,”净然道,“他为自己永生永世造一副毒骨已是大逆不道,此番竟是甘愿自堕轮回…当真只是对于秋家人灭国之仇不报不快?”
楚翛看了他一眼,慢慢伸出手按揉了两把太阳穴,轻叹一声。
不知是不是错觉,自从楚翛察觉到楚筌的意图竟在堕魂上之后,他便开始有一阵没一阵地犯起偏头疼的毛病,疼得厉害时甚至想拿头撞桌子,恨不得连这颗脑袋一并摘下来作个聘礼送给秋笙。
“阁主?”净然扶了他一把,“晨起才刚服了药,怎么这会就开始疼?”
“没事,”还远没到头疼欲裂的程度,楚翛随手拿了碗凉茶喝尽,眼界立竿见影地清明了不少,他将一封海纹信纸自袖管抽出递给净然,“等着你再帮我查查吕轻烟这姑娘究竟是个什么来头,什么北骊的将军也好,大越的走狗也罢。秋笙这边不能再等下去,西洋毛鬼子一时半会还不能兴风作浪,先把萨满收拾利索了再说。”
“好说,”净然接了信,却一时只放在手里没着急看,“前一阵子没查清楚么?王九斯那头没审出东西来?你那毒血如今用处不大贫僧倒是理解,可凭陛下那把刑讯逼供的手段,那文面书生还会嘴硬到哪里去?”
楚翛咳了一下:“我还没告诉他这事,什么吕轻烟楚筌,这些乱七八糟乌烟瘴气的东西,他还是少知道的好。”
“…”净然无可奈何笑笑,“南大营那头出事了不成?这般急色。”
“秋笙要亲自上前线,至少说明火军前统领于子忠将军身遭不测,于将军也算是南大营中赫赫有名的老将领,此番出事,必定不是巧合。”楚翛低低叹气,抓过挂在一边的青色长衣往身上草草一裹,左手轻轻勾了下盘扣将轻甲服锁紧,右臂拽来万尺弓的同时,扭头向屋外吹了声长哨,“萨满川木本就与大越势不两立,从秋笙手里强行抢来寸土寸金的江南八郡后,此人更是恨不得直接在身后插两根鸡毛就地凤凰涅槃,眼下正是战斗激情最为高涨的时刻。该是将火力集中对准火军,将于将军斩于马下,将秋笙逼出后,又不知该如何奇招百出了。”
他说到这里似乎有些隐晦的担忧,眉宇间挂了些许几乎隐匿不见的惆怅,在净然有些不知所措的眼神中低下头补上一句:“最为关键的一点,他在冲我耍脾气。再不去哄哄,这早就到手的媳妇儿岂不是要飞?”
净然满脸的悲天悯人来不及撤回,便飞速换上了一副天雷滚滚的奇妙表情:“…陛下耍脾气?”
急着哄人的阁主显然是不想跟一头秃驴再深究下去,毕竟这不是个秃驴该有的感情经历,好奇归好奇,只是其中千百滋味放在言语间便总以为失了深情,云深不知处也心甘情愿的很,当局者迷,迷也迷得心弛神荡。
楚翛上马离去,临走前大发慈悲地摆摆手道:“看信!”
净然听话地低头看信,只见信上只有短短几行字。
“战场之上风云变幻,万望周全顾己。若身在寺中,尽可养全身子再赴约不迟。寒冬时节陌上恐怕无花无景可赏,但送一枝江南初开冬梅暂热卿榻。己身困于沙场不得清净自流,此心此情,一一俱远在湘水天渊。”
信纸背面,只见用朱砂简笔描画出一簇欺霜赛雪之绝色梅花,似有暗香透纸扑鼻而来。
净然被秋大爷骚包得颇为恶心吧唧的同时,不由莫名其妙起来。
这哪里是闹脾气?分明是情意缱绻的温柔告白啊。
活了□□十年从未有所此类情感纠缠的掌寺僧人抓破头地想了半天,仍是无果,只好暂时将信件对折两下收好,晃荡着无论如何瘦不下来的躯体,到藏经阁为楚翛查名单去了。
天渊寺负有较之京城迎仙台中书楼更为齐全古老的藏经阁,对比起崔嵬阁与巫蛊寨的藏经阁而言,只是在针对毒物下蛊之术的古籍上稍显劣势,除此之外,便是上下五千年,天文地理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了。
北骊数百年前的巾帼女将名单想来人员不会太多,这人又算得上是个开国功臣,净然拿着一小块白布将书面上厚重的灰尘轻轻拂去,认为该是不会太过难找。
吕轻烟。
时日逝者如斯,黄昏晦暗的光晕在他手指尖渐渐匀开,比起想象中更为轻而易举,不过是一整个下午的工夫,竟已是将此人在如今最大的范围内查了个底儿掉。
“北骊开国女将,曾于西北军大营中卧底数年之久,胆识过人英勇无匹,乃是千百年难得一遇之传奇女将。后借机潜入九黎之地知根知底,率兵抢夺九黎族长楚筌手下领土。为防赶尽杀绝不成,放任后世之人滋养深仇大恨,日后报复北骊一族,吕将军特意率领全军乔装成西北军模样,谎称自己乃是西北军重将…”
这本记载着前朝国恨家仇的史书自从被书写,便长年累月地被历代天渊寺掌寺僧人置之高阁不顾,直到今朝重见天日,这才惊见一千古错案。
不知楚筌看到这几行扭转事实的记载时,那已无人形的脸上,会露出什么表情?
四大皆空恩怨不顾,净然却仍是忍不住长叹一声。
可等他再度聚集眼神看向剩下几行字时,竟是慢慢顿住了。
“吕将军风华一世,最终一战后回归北骊之时,却被发现已有身孕,经将军本人亲口承认,腹中竟是九黎族长楚筌的亲生骨肉。此消息一出,登时全族震惊,就在族人纷纷以为将军将要立即打下珠胎请罪时,将军竟毅然离开北骊一族,怀着腹中胎儿,自此除净荣华富贵,隐遁江湖之中,再无声无息。”
她完完整整的一生,到了书本之上,只被凝结成了再简短不过的数行蝇头小楷,这字字泣血中的爱恨情仇,又有何人再来书写一二?
净然长久伫立在藏经阁门口默然无语,捧着本书面发黄的古籍一站便是一晚,直到次日那清扫藏经阁的小沙弥前来打扫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景象。
他身穿一身再朴素不过的袈裟静立,眉眼间安好寂静,隐约有些安详慈悲的神情,指尖沾了些古书上不知积攒了多少年的旧灰尘,倒显得整个人分外出尘起来。
小沙弥不敢多搅扰,只是握紧了扫帚低眉道一声“阿弥陀佛”转身离去,跟着同伴们扫院子去了。
偌大的藏经阁,终究是只剩下净然一个人。
他颔首低眉良久良久,直到脖颈僵硬得难以动弹,这才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着初生的太阳,迎着微微刺目的阳光直面而上,露出个含义莫名的笑容。
“贫僧不懂…”
隔着一层窗户纸,和那数里之隔的遥远距离,他虔诚而缓慢地跪下身子,轻轻念了句“我佛慈悲”,不断转动着佛珠的手指一用力,便捏碎了其中一颗,瞬时间,便爆裂出耀眼的光辉来。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一刹那间,妄念俱灭,若识自性,一悟即至佛地。”佛珠四分五裂在地面之上,净然慢慢闭上双眼,将右手食指在碎片上轻碰一下,坠了三滴赤色鲜血在佛珠之上,霎时间光芒万丈,无边无尽的佛印在空中猛然间浮现出千字甲骨文,和尚的身形被光热温润包裹在其中,他仰起头,像是一只沐浴冬日暖阳的麋鹿般舒展了身体。
他字字含血,再度捏碎一颗佛珠。
漫天金色光芒登时逆转为耀眼鲜红色泽,鲜活诡异的色调常常令人不由自主想到某些故事,那画在莫高窟石壁上的妖异鬼怪,像是要在这一闪念之间破土而出。
他紧紧咬住嘴唇皱眉,像是在忍受某种极大的痛苦,直至那血红色渐渐消退,化作他嘴角一缕血沫缓缓流下。
他终于能够重获光明地张开双眼,两手合十,染血在手心画了个圆圈,低声喃喃道:“我佛慈悲,弟子无知无能,无畏无望,无求亦无所贪恋…天地神佛,且助我一臂之力!上古历来千千结,下沉黄泉万万果,但求一解——”
话音刚落,那光辉便被瞬间收回到他手上那本厚重的史册之中,“吕轻烟”三字在星辉映衬下浮光跃金,恍然间,一双人影自书页间飞身而出,两两无言相忘。
千言万语,多少难辞其咎,自这一眼之间,竟是心照不宣地沉静下来。
第69章 肝胆
以金刚佛珠唤出的,是千百年前早已随风而逝的前人难以抛却忘怀的过往,是那些当时月明星稀之下无法言喻的深情。若是再无执念情愫,这幻影便只能在历史长河中被慢慢吞没,湮在百代史书之中悄然寂寥下去,再不复生机。
以情深换一回魂之力,净然静静看着伫立在眼前的两张人脸,清晰到甚至连脸颊侧处细小的绒毛都分毫毕现,竟宛如真人在身前一般。
真深情者,历经百世繁华落寞,却仍是痴痴守在原地不肯离去,哪怕往昔只剩一地碎末,风霜刀剑严相逼,徒留满身经由那人亲手锻造出的淋漓伤痕。
净然向着那两个虚无缥缈的影子缓缓伸出手,微按指尖,向两人闪烁不停的魂魄之中各滴一抹鲜血,口中念念有词,应声将第三颗佛珠用力掐碎。
刹那间佛光万丈,普渡众生修来世的佛法终究在藏经阁正中爆发出一阵轰然裂响,人影在这般金光灿灿的照耀下渐渐升腾至空中。他们难以忘怀的残破岁月,在细微尘土颗粒飞扬的半空渐渐显现,映入了净然的眼帘。
群山之巅,大越开国帝王高高立于东方高阁之上,纵观天地浩渺繁华盛世,本是登临高处心旷神怡,竟是猝不及防莫名心慌意乱,回身见跪伏在地文武百官,无端生出些“感极而悲者矣”的心情来,一个慌神,竟怔怔掉下泪来。
他眼底还有不久前在战场之上残存下来的旧伤,被这般蓄意深深一挤,已有三分愈合征兆的血管再度崩裂,泪水淋在伤口之上,活像是撒了一把滚烫的盐粒,蜿蜒直至下巴颏时,竟带了鲜红血丝,倒像是流了血泪一般。
掌事太监慌慌忙忙要去传唤太医,却见秋蒙挥挥手拦下:“罢了,见风流泪也是个老毛病,这些年白吃那些苦药汤子,可曾见半点好转?”
老太监似乎有些略微的怔愣,紧接着忙答道:“陛下 ,良药苦口利于病,龙体要紧…”
“下一句该是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了吧?”秋蒙嗤笑一声,转身望向天涯远处无尽虚空,一阵裹挟着霜雪寒冰的冷风趁势刮了他满头满脸,这不过青年模样的男子披一件雪白狐裘,映在风霜残暴之中,缓缓露出个耄耋老人般的释怀微笑,“人生在世不过蜉蝣数年,江山代有才人出,要朕这已近油尽灯枯的残破身子久坐皇位又有何益?吩咐太医别再忙着替朕开药方子啦,有功夫多照料照料皇后和那腹中胎儿…”
他慢慢弓下腰身,掩嘴剧烈地呛咳几声,接过内侍递来的一块锦帕擦擦嘴角,留下一滩鲜明刺目的血迹。
开国大战伤了他的肺腑,凭借这副躯壳完成登基大典撑到如今已是穷途末路,秋蒙自己倒是释然,却是吓坏了守在一边的内侍。
“陛下…陛下!”他接来那染血的锦帕,险些没咬掉舌头,“太医!传太医!”
秋蒙这一回没再拦他,嘴里仍是一片泛着苦气的腥甜,心知肚明,这条路算是终于走到了尽头。
远处侍卫狂奔而去传唤太医,他强忍住身上剧痛眯起眼睛,抓紧了内侍垂在身侧的双手,一字一顿道:“传朕遗旨…太子年幼,二皇子尚未出世,天下大局未稳,四境虎狼蛰伏难安…朕西去后,暂且将消息搁置下来,切莫…咳咳咳…切莫声张…”
内侍随他征战四方伺候左右,也算得上是厮杀铁血中生死过命的交情,这一连串简直像是临终遗言的讲话登时将他吓得手足无措,血迹和那人苍白如纸的面孔映在眼前,恐慌惧怕到了极点,这才发觉是根本流不出泪的。
他疯了一般抓起皇帝指点江山的手指,拼尽全力妄想将全身脱力的秋蒙拉起来,可这日日端茶送水的手臂哪里有足够的力量去扶起一个行将就木的成年男子?哪怕他雍容华贵的衣装下的躯体已是一把虚无的骨架。
两人一同摔在东方高阁之上,已陷入昏厥的秋蒙无意识地不断呛咳出青紫发乌的鲜血,那些粘稠而温热的血液源源不断地流淌开来,他又哭又笑地疯狂拿手去捂紧那人微张的嘴唇,却止不住那鲜活的生命自这人身上缓缓流逝,再难回头。
他生平第一次距离这个高高在上的帝王这样近,心里却波涛汹涌地翻卷起自出生降世以来再没有的剧烈悲痛,他略微抬头,看向那人最后留恋目光的远方高处。
天角云雾弥漫,透过层层叠叠的风雪霜花,或许仍可留心一眼千万里之外的山峰一隅。
昆仑山,九黎之地。
原是他前些年与天城之人交好,因此便与九黎族人有些交集,本以为只不过是萍水相逢,点水之交,谁知对方竟是热情洋溢得令他颇为受宠若惊。九黎族人本就说不上多,却仍是在开国大战时给予了他必要的一部分兵马,助他将西北边境平定下来。
最后一眼的凝望,便无怨无悔投向昆仑之巅,愿那远方善心以待世间万物的民族,得以平安永生永世。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无可奈何之余,竟是在此一语成谶。
昆仑山脚下便是天城,此地临近威州,都是北境边缘苦寒之地,一年四季到头,严寒刀剑催生出的娇花,也唯有傲骨腊梅而已。九黎族长楚筌活了小半辈子,遵从祖训从未出过领地范围一步,自然未曾见过三月芳菲桃李,焦骨牡丹碧秀翠竹更是不必说。
命运和祖先一纸千百年前敲定的锁链,将他一生一世禁锢在此,常人说他懦弱无力也好,被自家骨肉算计不得自由也罢,楚筌只觉有一寸土地足以安居乐业,守护族人平安喜乐,与他而言便是人生全部意义,除此之外,万万事皆可抛掷脑后不顾。
安稳与清寂常年与他为伴,直到有天,一抹来自中原的蒹葭温润女子,迎着冬日暖阳温柔却不刺目的光辉缓缓降临在他面前。
而她似乎是连这点光芒都受之不住,又或许是在暗暗责怪这温暖来得太过细水长流,不够暖热她已被冻僵的身体。
楚筌手里握着一把草种,犹豫片刻,将披在身上的皮夹袄解下,轻轻覆盖在女子单薄纤瘦的背上。
与五官轮廓深邃精致的九黎一族不同,眼前人有着小巧清秀的一张温和面皮,眉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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