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忘川(沧月)-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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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一时惊讶,想开口询问,但一阵冷风吹来,宿醉上涌,一口气没憋住,大煞风景地一口吐在了她的身上。
  “喂!”原重楼知道闯祸,下意识地往后跳开一步,生怕她又暴起伤人。然而她被吐了一身,却依旧一动不动,连头也不曾抬。趁着这个女煞星没回过神来,他转身跑路,然而走了几步又觉得有些不安,终究还是回过头,说了一声:“喂,起来吧!去楼上洗洗!”
  她还是没有动,似乎完全没听到他的话。
  “起来!难道还要我三请四请不成?”他有些恼了,提高了一下音量,可对方还是没有回应。这倒是激起了他的好奇,他顾不得危险,走过去大着胆子推了推她:“喂!你怎么了?——快醒醒!”
  苏微还是没有反应,似是睡得极深,却随着他那一推翻了个身,手臂软软地搭了下来——月光下,只见手肘以下一片惨绿,连五指的指尖都已经变成了诡异的青碧色!
  “喂……你、你这是……”
  苏微醒来的时候,外面正是日中,阳光明媚。
  她只觉得全身酸痛,手臂无力,喉咙里又干又渴。然而睁开眼,映入眼帘的却是窗外摇曳的翠竹,以及窗下正在埋头雕刻着檀木的男子。
  “啊?”她吃了一惊,发现自己居然躺在他的竹楼里。
  苏微一时间有些茫然。自己昨日被这个人气得夺门而去,半路却还是担心他的身体,折返回来。然而,她发现这个不作就不会死的家伙颅脑经过几次撞击,受伤已经颇重,如果不及时治疗只怕后果严重,迟疑了一下,便用内力将瘀血化开,再解了他的穴道。
  ——然而,因为连日擅自动用了内息,加剧了毒发,她在走下楼的时候只觉眼前一黑,便跌倒在干草堆上,失去了知觉。
  等醒来时,居然已经在这个房间里。
  “你……”她看着那个窗下埋头工作的人,有些不敢相信,“是你把我带回来的?”
  “嗯。”原重楼没有抬头看她,只是自顾自地拿起了手边工具,摸过一块紫檀木,一刀一刀地雕刻起了东西——这一次他没有醉酒,手的稳定性也好了很多。只是右手残废后已经不能使力,他便发明了新的雕刻方法:把木料放在桌子上一个槽里,固定住,然后左手执刀,开始了工作。
  苏微看着他,眼神有些变化:这个人,一旦手里握住了雕刻刀,全身忽然有了一种特殊的气质,醉意醺醺的模样一扫而空,清空凝定,如窗外挺拔的竹。
  “怎么,大发慈悲了?”她忍不住讥讽地问。
  “什么大发慈悲,分明是我忍不住手贱。”他冷冷道,吃力地用左手雕刻着,语气还是尖酸刻薄,“不过,没想到你的身材和脸蛋一样好,好歹算是赚回来一些。”
  她霍然坐起,厉声:“你……你说什么?”
  然而一坐起,便发现自己的外袍早已不在身上,连里面的小衣都不见了,只裹着一件男人的旧麻衣。这一惊非同小可,她脸色唰地苍白,伸手便要将这个家伙撕裂——然而刚一抬手,只觉手腕一紧,竟然是无法移动。
  “喏,我就知道你一醒来又要打人,所以预先把你给绑上了。”他看着她的双手在牛皮绳里挣扎,语气讥诮,“放心吧,我没把你怎样——也就是脱了你的衣服而已……”
  下一刻,他只觉得眼前一黑,整个人又天旋地转。
  只是瞬间,他重重落到地上,仰面朝天,看着那个一脚踩住自己的女子,不由得惊愕万分——浸泡过水的牛皮绳坚韧得连刀子都很难割断,而这个女子居然只是手腕一翻,便硬生生地撕裂了三圈牛皮绳!这……还是人吗?
  然而,那挣脱出来的双手显得更加诡异了,惨碧色凝聚,隐隐透明。
  苏微一手抓着衣襟,一手指着他,指尖微微发抖:“下流的畜生!”
  他看到她当头就是一掌击下,眼里全是杀气,不敢再开玩笑,立刻大喊起来:“不!我什么都没干!只不过——”
  但是她出手迅速无比,压根容不得他说完短短几句话。唰的一声,那一掌迎头落下,掌风激得他的束发带瞬间断裂,肌肤刺痛——他下意识地闭上眼,然而那一掌却在离他鼻尖一寸之处忽然翻转,擦着他的耳边落下,竟生生将竹楼地板击出一个洞来!
  那一个刹那,想起了自己昔年的亏欠,苏微强行克制着自己,才在最后关头偏开手,没有直接击碎那家伙的天灵盖。
  耳边出现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洞,原重楼吓得脸色苍白,终于结结巴巴地将后面的话说完:“……只不过,替你换了件衣服而已……”
  她松了一口气,冷冷地看了他一眼:“真的?”
  “当然是真的!上一个没知觉的女人,又有啥意思?”他也急了,有点口不择言,“可笑!我要是真把你给睡了,你现在自己难道感觉不出来吗?”
  “……”她愣了一愣,果然觉得身体毫无异样,再看着这个被自己压在地上的人,忽地一窘,瞬地站直了身子,“那你为什么要替我……替我换衣服?”
  她的脚一松,他连忙也站了起来,嘀咕:“你被我吐了一身,总得换一下。”
  “什么?”苏微一惊,又想发怒。
  “好了好了……你要是再狗咬吕洞宾,我就赶你出去了!”他赶紧回到了桌子前,握紧了一把小刻刀,警惕地对着她,不由得也带了几分怒气,“我又没欠你什么,你住在我家,吃在我家,穿着我的衣服,凭什么还对我动粗?强盗!土匪!”
  “……”她愣了一下。
  是的,他说得没错,这一串事情说到底,似乎是自己不占理。可她那么多年来纵横天下,从来刀剑头上分胜负,哪里还轮得到和人文绉绉地讲道理?
  “好吧,算是我冒失了。”她也是个爽直的人,开口道歉。
  “哼。”原重楼拍了拍衣袖,重新坐回了桌子面前,一边拿起刻刀继续雕刻着檀木,一边头也不抬地问,“说吧,你为啥赖着不肯走?我们只不过萍水相逢,总是有原因的吧?”
  她看着他,嘴唇动了一动,想要说什么却又停了下来。
  “我想向你打听一点消息。”迟疑了片刻,她转过视线,看着挂在墙上的面具,开口:“你……你有没有见过我师父?他戴着和你一样的一个面具,也来过苗疆……”
  “啥?”他瞥了一眼,却忍不住笑了,“在这一带,戴这种神鸟饕餮纹面具的人可多了去了!”
  苏微想了一想,又道:“他还给了我这个。”
  她侧过头,撩起长发,乌黑如瀑的长发下那一对翠色耳坠摇摇晃晃,映绿了雪白的脖颈和耳根,美丽异常:“你也是玉雕师,说不定见过?”
  原重楼懒懒地回过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忽地一亮,很久没有移开。
  “这回你问对人了。不错,我记得这一对绮罗玉!”他站了起来,看着她,喃喃,眼神却变得遥远,“八十一对坠子里,只有这一对是被一个不明来历的汉人买走的——那个汉人戴着一个精美的面具,声音低哑,穿着一件黑色的袍子,一眼就在八十一对里挑出了最好的一对。虽然过去了十几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苏微再也忍不住,脱口:“对!那就是我师父!”
  “你师父一定不是普通人,”原重楼忍不住抬起手拨开她的鬓发,用食指托起了那一滴翠绿,叹息,“他眼力极好,也一定非常疼你,肯为你一掷千金——”
  “一掷千金?”苏微皱眉:“绮罗玉很贵?”
  “当然非常贵重,如今以黄金万两也寻不到。”原重楼望着她,傲然,“即使是在七八年前我新雕出来的时候,每一对的价格也都在一万两白银以上。”
  “一万两!”苏微失声惊呼。
  原重楼看到她惊讶的表情,忍不住笑了,讥讽:“难道你不知道你的师父多有钱?对了,他叫什么名字?”
  “……”苏微沉默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
  “哈哈哈……不会吧?”玉雕师怔了一怔,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那你还知道什么?什么都不知道,居然还想来万里之外找一个人?”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讥讽,让苏微忍不住又有把他打倒在地的冲动,她顿了顿,终于硬生生忍住,问:“那……你知道我师父的下落吗?”
  “不知道。”原重楼撑起身,从窗口倒了一盏普洱茶,喝了一口,“自从十几年前在集市上见过一次后,我就再也没有看过他出现在腾冲了。”
  苏微垂下头去,长长叹了口气。
  “我以为,你一定知道我师父下落的。”她喃喃,茫然若失,“我前几天还见过他……在那座高黎贡山里头,戴着和你一模一样的面具!我以为他就在腾冲,以为你就是他……或者,你会知道他在哪里。”
  “前几天?”原重楼皱起了眉头,“我想,那个人未必就是你师父。”
  “不,一定是师父!他的身手极好,在山火巨石里穿行如风,还在千钧一发之际救了我。”苏微却是不相信,反驳着,“师父说过他会来苗疆的!而且,在腾冲这个小地方,除了他,难道会有第二个这样的高手吗?”
  “这个嘛……”原重楼忽地笑了笑,“也未必没有。”
  “谁?”苏微蹙眉,不想让自己的幻想如此容易地破灭,“还有谁?”
  原重楼淡淡道:“你看到的那个人,或许是灵均。”
  苏微有些诧异:“灵均?”
  ——这个名字她听到过,还是在洛阳听雪楼的时候。
  “他是孤光大祭司的弟子,如今拜月教里的实际掌权者。”原重楼随意披了一件葛衫,低着头,一缕长发从鬓角散下,在窗口的风里摇摆,抿着嘴唇凝神工作,侧脸俊美如女子,“前段时间他曾经在天光墟上出现过,也买走了我一个面具——除了拜月教里的人,我想不出腾冲还有第二者拥有你说的那种力量。”
  “他来这里做什么?”苏微反驳,“祭司的弟子不是不能随便离开月宫的吗?”
  “我不知道。拜月教做事,哪里是苗疆百姓所能随意猜测出来的。”原重楼淡淡,“或许是和前日高黎贡火山忽然爆发的事情有关吧。——听说这一次在火山爆发前,半山腰的寨子全部及时撤退了,没有一个人伤亡,又是多亏了他的功劳。”
  “什么?”苏微霍然想起了自己看到的那一座空城,不自禁地觉得惊骇,“你……你是说,那次天崩地裂,是因为火山爆发?”
  “那当然。腾冲周围就有很多地热温泉,高黎贡山里的火山,每隔几年都会不定时地爆发一次,每次都死伤无数。”原重楼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我……”苏微喃喃,“我以为那、那是……末日天劫。”
  “……”原重楼愕然看着她,苍白的脸上终于也有了一点点真正的笑意。不知为何,苏微觉得就在那一笑之间,他神色里那种尖锐的讥诮和刻薄终于微妙地融化了。
  “真是傻瓜。”他只那么说了一句,就自顾自侧过头去开始干活。苏微坐在一边,愕然:“难道说,拜月教在这之前已经预测到了这里的火山会爆发吗?”
  “是啊,”原重楼冷冷道,“所以灵均来这里带那些村民离开。”
  她还是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能?他、他是怎么预知的?”
  “不知道,但他们就是能预知,”原重楼淡淡,“要知道拜月教在苗疆是神一样的存在,可以窥探天机——所有子民都仰赖它、服从它,也被它的力量庇护。自从孤光祭司云游仙乡之后,灵均便成了他的替身,他能预知一切也不稀奇。”
  “是吗?那么说来,我在山里看到的那个人,真的不是我师父了?”苏微沉默下去,忽然觉得灰心,捏着耳垂上的坠子低下头去,闷闷地道,“我本来以为,在我死之前,总算是能和他见上一面的……”
  原重楼默不作声地看了她的手腕一眼,面露忧色,却没有说什么。
  “你的手……”她看着他那只右手,觉得一阵心虚。
  “我的手没事,”他冷冷道,“倒是你的手——是中了毒吗?”
  苏微吃了一惊,没料到这个玉匠居然一眼就看出了自己的伤,不由得下意识地把手藏入袖子里,然而她忘记身上如今裹的只是一件无袖筒裙,双手都露在外头,哪里还可以藏。
  “不愿意说就算了。”他也懒得多问,冷笑。
  苏微坐了一会儿,缓缓把手从背后拿到了前面,平放在膝盖上——她的右手,已经完全变成诡异的青碧色了,再也藏不住。
  这只手,会毁在这里吗?
  她心里只觉得一阵刺痛,想起了千里之外的洛阳白楼上的那个人,不知不觉就垂下头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洛阳,如果不能回去,那么,他是否还会来寻找她?或者,他会找另一个人来取代她吧?毕竟,她已经把他所想要的留给了他。
  他要的只是那把象征着力量和权威的剑,至于握剑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怔怔地想着。窗外的鸟啼声还在继续,高低错落,如同一个精灵在林间自由自在地飞翔和歌唱。
  “真好听。”她低声。
  “那是迦陵频伽。”原重楼淡淡道,“传说中的妙音鸟。”
  佛经记载,西方极乐世界有种化生神鸟名叫“迦陵频伽”,能以天籁梵音演说无上妙法,当芸芸众生听到它的声音,即可出离苦难、焦躁、烦忧、热恼,得到自在清凉、从容安宁,被称为“妙音鸟”。
  苏微侧头听了那美妙的声音许久,觉得心头的烦躁渐渐平息,转过头看着他,轻声道:“我想要你帮我一件事,不知道行不行?”
  “烦死了,怎么那么多要求?我不是一个好心的人,你可别会错了意。”原重楼又有些不耐烦起来,一下一下地用刀刻着手里的紫檀木,一个观音像的轮廓渐渐浮凸出来,嘴里却说得尖刻:“别让我再叫你滚出去。”
  他的脸瘦削而冷漠,带着酗酒过度的苍白,双眼藏在挺拔的眉峰下,幽黑如深潭。然而,她却没有因为这一番话而退缩,只是将手平放在膝盖上,郑重地轻声开口:“原大师,我……我想求你带我去雾露河。”
  他霍然一惊,抬起头看她:“去那儿做什么?”
  “为了保命。”她苦笑了一下,举起了自己的右手,整个下手臂都已经透出淡淡的诡异碧色,“你说得对,我是中了碧蚕毒,必须要在半个月内赶到那里找到解药。”
  “碧蚕毒?真的假的?”原重楼停下了手里的活,冷笑,“你说得容易!雾露河在缅人境内,莽荒之地,一路凶险无比,我又不是那些拿命换翡翠的商贾,凭什么要带你去?”
  “因为,”苏微认真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如果我的手好了,我就可以治好你的手,让你恢复以前的技艺!”
  一语出,原重楼不由得震了一下。
  “你难道不想重新成为‘原大师’吗?”她看着他点了点头,语气凝重,“你难道愿意一辈子雕这些木头,做一个木匠?”
  “木匠……哈,木匠!”他忽然一震,抬起那只残废的右手放在眼前,定定地看着——翡翠又被缅人称为“金刚玉”,是天下玉石之中极坚硬的一种,所以,也是极难雕刻的一种,下刀不易,对工匠的目力、腕力要求自然更高。
  这样一只伶仃残废的手,的确是再也无法雕刻出翡翠绝品了。
  “我是说真的。”苏微看着他,眼神严肃,“你手上挨的这一刀,只是伤及经络,让手指不能灵便而已——我若恢复了武功,便可以用内力将你的阳明、少阳和三焦经脉打通。辅以药物,你的手定然能恢复至少八成,雕刻玉石应该再无问题。”
  “……”原重楼看着自己的手,默然无语。
  ——是的,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可以打动一个万念俱灰的人,那就是把他失去的东西再度放到他面前触手可及的地方!
  苏微眼神灼灼地看着他,心里想着如果他再不答应,说不定就只能拿刀硬逼着他带路了——然而停顿了片刻,他终于开口了。
  “如果我带你找到了解药,”原重楼涩声道,“你就真的可以……”
  然而,就在那一瞬间,窗外的鸟啼停止了,竹林里似乎有微风吹过。放在床边的茶盏无声无息地震了一下,水面一荡,映照出一掠而过的影子。
  “小心!”苏微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呼,毫不犹豫地踢翻了他榻前的案子,飞身扑了过去,将他死死地按向地面!——那一张小案子被她踢起,在半空里旋转着飞出窗外,只听噗噗几声,等落到地上时,案上已经插上了一排细细的针!
  “怎么了?”他被按倒在地,女子明亮的翡翠耳坠在眼前晃动。
  “闭嘴,快躲好!竹林里有刺客!”苏微失声喊,一边将他往榻后推去,一边俯身握起了散落地上的刻刀,纵身飞出了窗外,“该死,从洛阳到这里,终于还是跟来了吗?”
  原重楼被她狠狠推倒在地,手肘磕到了榻角,额头也渗出了血,手里却还死死握着那个雕了一半的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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