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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君终有迹-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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响。
思安虚弱地趟在榻上将各人的情形都看得明白。他心里有计较,并不怀疑阿禄在药里动手脚。一则苏永吉或想赶在温行回来之前接他回东都,而崔瑾呈一直拿他伤势未愈当借口,但借口只是借口,温行也属意送他回东都,若他这时伤得重拖延回东都的时间,于温行一方并无利好。再则温行现在手上只有他这么一个圣人,再加上玉玺,有他在温行拿着玉玺才算名正言顺,若他有个三长两短,玉玺反成了拿着烫手山芋,人人可以说温行窃玉玺怀不轨之心,也许正因如此,温行一直护他护得很好,他这个身子骨,贸然用药多冒险,崔瑾呈是知道的,不会舍本逐末。三则只算思安自己的判断,觉得温行不会用这样的法子使人害他。
怕这样下去真给阿禄治出罪名,他将想了想,道:“内侍阿禄……杖责……不用。”
崔瑾呈得了这一句,马上叫人将阿禄拉下去。苏永吉转头看着思安,话却是对崔瑾呈说:“先生处事不公。”
崔瑾呈大概懒得与苏永吉纠缠,先向思安请罪,言一定查个水落石出云云,再向苏永吉道:“非为不公,事有疑惑不能轻处之,况且既然圣人发话,暂且按圣人的意思行事又有何不妥。”说着目光飘到立在一旁的阿竹身上,又道,“苏阿监忧心圣人,在下亦同心。且莫着急,成郡王不日将归栗阳,到时候再请郡王主持彻查,阿监以为如何。”
苏永吉冷哼一声。崔瑾呈也不多言,不一会儿外面又有人传报有要事需崔瑾呈处理,崔瑾呈不好再待,只得告退。
如此思安身边只剩下苏永吉的人随侍,外面还有宣武军护卫,但并不能入室内。
阿竹端来汤药,苏永吉接在手上,将所有人都遣出去,自己搬来交椅坐到思安榻边。
“圣人为何放过阿禄那小子?”他碰了碰碗壁试温度,用银勺轻轻拨弄。
思安小声道:“好歹侍奉我一场。”
苏永吉叹了一声。
“圣人慈和。”
他小心舀起汤药,递到思安嘴边。
思安并不张嘴,低垂眉眼,道:“药苦。”
苏永吉道:“药是苦,可是苦口为良药呀。”说着他也未坚持。
“圣人年岁小,不喜苦药,就好似听不惯奴的逆耳之言。自打从宫中逃离,奉内相兢兢业业守护先帝,先帝崩,扶持太子登基,又扶持圣人,一路艰辛。先时奉公还有奴等或对圣人有所疏忽,未能亲力亲为侍奉左右,奉公思前想后深感愧疚,临行前嘱咐,一定要奴妥当将圣人接回。”
苏永吉用勺子在药汤里搅了几圈,最终将碗放在一旁,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叛军之乱山河动荡,勾起贼人狼子野心,圣人一定要早日归东都,才能稳住社稷。圣人或许未能识得奉公的苦心,却万不能受旁人蛊惑。先祖披荆斩棘才有如今江山,现皇位传于圣人,圣人若是行差踏错,那损的可是祖宗基业。”
直到苏永吉离开思安都没有声响。只有他自己知道,被子里双手早已握成拳头,只是他没有力气,拳头也握不紧,胸口被一座看不见的石山压住,连口气都吐不出来。
阿竹进来端起苏永吉放在旁边的碗。
“圣人用药了,不然药就要凉了。”
思安闭起眼睛,忍着疼侧了侧身,把背留给阿竹。阿竹在榻边空站许久,最后还是出去了。
因侦查到附近有叛军出没,崔瑾呈十分紧张,忙碌得一连两日未能向思安问安,思安也没什么精神,只闷在床上养伤,风小的时候被扶着在外面走两步,整日昏昏沉沉。
又一场大雨下来,晨间飘起如絮浓雾,正是怕什么来什么,游走在城外的叛军趁着大雾集结攻城,栗阳城日前曾接收流民,不想竟有叛军混入其中,从里打开城门,叛军涌入城中。
守城军士与叛军在城中激战,百姓要么躲于家中,要么就是在四处逃跑寻找躲避之处。雾气如此重,城中还弥漫了一股烧焦的味道,不知哪处起火,浓烟和水雾混在一起。
思安匆匆裹了件斗篷出了屋子,眼前尽是白茫茫一片,不一会头发就沾了一层水珠。
苏永吉带着内侍和禁军将思安拥在中间,急切道:“城中混进叛军,府衙太过明显,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奴先护圣人离开。叛军已经攻陷北门,眼下只能从南门走,圣人小心脚下。”
不远处似乎有护卫正与什么人杀斗,模糊里只见几条黑黢黢的身影,不一会儿被开道的禁军杀下去。
府衙后门外的小巷子,来回都有人忙慌慌逃跑。
思安被拥着走了一程,脚下虚浮,几乎是被半拖半扶着走,苏永吉似乎很着急,时时警惕在雾中望着四周。
思安脚下绊了一下,众人搀扶不及,摔了一手湿泥。
“阿苏……”他喘着气道:“朕实在跑不动,且先就近找一处躲避吧。”
苏永吉眼神变冷,定定看着思安。
“情况危急,请圣人忍耐。”
他们在府衙虽听得响动,却并不知哪处城门被攻,苏永吉径直要往南门去,就算事先有人来报,此刻却只见内侍和禁军的人,完全不见宣武军护卫,而苏永吉明明到栗阳时间不长,却似乎对栗阳已经很熟悉,一路皆寻小道,像事先已探好要走的路线,遇到拐弯岔路,想也不多想就走。
思安怎能没有怀疑,甚至有个猜想。
“是你安排叛军混入流民?或是……根本就是你让人假扮叛军开门,引人攻打城门?”
苏永吉忽然转过身,几乎咬牙道:“圣人,奴与圣人说的话,圣人怎么就听不进去呢。您现在之身不是您一人之身,而是系于祖宗社稷之身,您要将祖宗留下的江山至于何地呢?”
仿佛真有一股寒意落在身上,思安扯紧披风。苏永吉挥挥手,两边立刻有人上来左右扣住思安的胳膊,拖夹着他继续在雾中行走。
思安如何肯依,生怕就此离了栗阳,他用自己能发出最大的声音道:“你为何要这样做,城中还有其他百姓……咳咳。”背上疼得发痒,裹在披风里的衣服又湿又冷,不知是汗是血。
苏永吉道:“圣人保重,若非圣人不肯听奴的劝诫远离小人早日归东都,又何须出此下策,圣人要记住,您的一举一动都关乎重大,您稍有行差踏错,于您自己,于俞氏江山都是万丈深渊”
“你、咳咳咳……”雾气混合刺鼻的烟味刀子一样割入喉咙,思安喘不上气,话也说不出来,如溺于水,如何挣扎也摆脱不了双臂的桎梏,越挣扎越失了力气。
眼看就要到城门,高耸的城墙近在在眼前,苏永吉忽然在前方停住脚步,众人也不得不停下。思安喘着粗气,靠两边架着勉强站住。
头眼发昏,只能从昏花的视线里稍分辨,浓稠化不开的白雾中,好像有什么挡在了城门前,类似起伏群山一样的重重叠叠的黑障。
不知何处吹来一缕晨风。
白雾里,那群影子中有一个动了动,比人还高,走近才发现,是人骑在马上。
“臣正欲前往拜见圣人,没想到苏阿监正好带圣人到这里。”
温行控着马,从雾里显出身形,他身上穿着簇新的翻领袍,腰上系着玉带,头发梳得平整,玉簪紧束,脸上笑容淡淡,好似京中那些总是兴致勃勃打马游玩的贵家郎君,趁兴而来,一派潇洒,望着面色铁青的苏永吉,一抬腿从马上下来,朝思安一礼,动作行云流水,目光掠过思安因气急憋得发红的面庞和毫无血色的嘴唇。
在他身后却是另一番景象,宣武军甲士整齐列队于城门前,铁衣生寒。
第十三章
晨风如丝缕交织而后愈聚愈强,抖落着将雾气荡开,不过片刻云消雾散,秋日爽朗的阳光透射而下,温行身后一片甲光金鳞。
苏永吉身边内侍禁军加起来不过数十人,或许城外还有接应,但现在城门紧闭不知外面什么情形。温行身后的甲士粗算也有数百之众。整齐的脚步声响起,回过头去,原来还有百十人在后,列纵压来,将靠近堪堪停住,将苏永吉的人包围其中。
苏永吉鬓边湿汗,皮笑肉不笑道:“成郡王果然好手段,叛军攻城了还有这等兴致。”
温行向后招了招手,列队甲士两边分开,赫然十几个人被押跪在地上,其中有人衣衫褴褛,有人竟是禁军将士的打扮,押人的士兵将他们的头都抬起,脸向着苏永吉。
苏永吉胸膛起伏不定
“成郡王意欲何为?”
温行道:“苏阿监不必忧心,叛军已被击退,混入流民的奸细也已被找出,稍后便行刑处死。只是,”他顿了顿,“不知为何早上南门外竟有可疑之人聚集,一时难辨,守城士兵怕中了敌人声东击西之计,只好开门迎击,活捉其首领,未想竟是阿监所率禁军。因此特向苏阿监讨教。”
未等接话,他又道:“禁军集结城下,于叛军攻城之际扰乱栗阳布防,罔顾军纪按律当诛,苏阿监,你说呢?”
苏永吉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温行,你敢动天子近卫,对天子不敬!”
温行沉声道:“苏永吉,私自调动禁军可是杀头的罪名。”
“温行尔敢!”苏永吉侧身拱手道:“禁军乃奉圣人之命在外守候,何来私调一说。”
“哦,果真是圣人的命令?”
“当然。”
宣武军队形变换齐齐围近,铁通一样将苏永吉等人团团圈在一个圆里。
温行近前一步,又问:“是圣人的命令?”
“是、当然是。温行,你可别胡来。”
苏永吉额角青筋曝露,豆大的汗珠滑下去。
温行一字字慢慢地问:“你再说一次,是不是圣人的命令?”
宣武军甲士以铁盾立地,乍惊雷霆,亮出刀戟兵器,在深秋凛冽的空气里,刀刃凌空之声清越震耳。
思安闭上眼睛,禁军设立原为护卫天子,只是早已掌握于宦官之手,上数到他爷爷那辈也未必能越过宦官调动,到他这里,更没有什么早先旧例。
苏永吉满头大汗,似被声响震慑,只向后退身,忽而神色一凛,拉过思安挡在身前。
“圣人在此,你休要胡来。”
思安被他们拖了一路已是没什么力气,哪里禁得住这样拽,七倒八歪直要往边上斜。苏永吉许是慌了神,钳着思安胳膊双手力气很大。
“请圣人为奴正言。”
思安喉咙发疼说不出话,苏永吉越着急,越把他晃得喘不上气。
“请圣人正言。”
“你别……咳咳咳咳……”
温行眉间微蹙,不知什么动作,一晃卸去苏永吉手上的力道。骤然失去支撑使思安向前倾倒,被温行错步上前拦住,天旋地转的完全没个着落,再站定时,一条铁臂横于他后腰稳住他的身形。
听得温行道:“若是圣人之命当然没有什么不妥当,不过圣人看着似乎欠安,龙体要紧,不如先为圣人诊治再请定夺,苏阿监以为如何?”
宣武军围得连只苍蝇都跑步不出去,原先布置的禁军想来已经不中用,他苏永吉又能如何。
然而城门就在眼前,功败垂成,不知多早晚就被温行算计去,到底咽不而下一口气,苏永吉道:“温行,你别太得意。”
温行慢言道:“这是哪里话,苏阿监是内侍,一切赏罚理应由圣人来定,阿监最好祈求圣人大安,莫再出一丝一毫岔子,若圣人有万一,又是阿监带着圣人出来,到时候说不清楚,谁能替阿监开脱。唯有圣人安,才是吾等臣子之安。”
。
思安被温行用抱小孩一样的姿势抱着回屋里。他背上疼,八成九又扯了伤口,计较不了什么丢不丢人。
靠在温行肩膀上,冷汗一滴一滴往下掉。
还是府衙后院的大房子,苏永吉的人早撤得没影,大夫候在里面,见人就迎上来。
温行使人准备热水和换洗衣服。
脱掉披风和外衣,思安背后果然又一片血色。
大夫处理惯了,迅速剥光他上身,将粘着血的绷带剪掉,利索地清洗伤口撒上药粉。
温行净了手换了衣裳,回来瞧见榻上的人疼得肩膀一抽一抽的,为了不妨碍大夫施展,也没有凑得太近。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发现……嘶……他们……”思安疼着,一边还眼巴巴的望温行。
“一早才到的,这不,才更衣要来见圣人。至于苏阿监,栗阳城里的人不聋不瞎,他能有多隐秘。”
如此应当是早有防备了。
处理好伤口,温行脱靴躺到榻上,将人抱在胸前。
思安此刻正冷得发虚,得了火炉一样的热源自觉就要挤上去。温行勾起他的手,从手背摩挲滑向白皙纤瘦的指节。
“圣人都瞧得明白么?”他问。似乎意指不明,却使原本有些昏昏欲睡的思安梗住了身子。
“内侍需仰仗圣恩,东都还有其他皇嗣宗亲在,奉内相稳坐东都号令天下,若有万一,圣人觉得他会怎么做?”
思安一愣,心和身体都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良久良久,眼里淌出泪来,道:“我……我不能,真的……”
他怎么不知这些宦官对他的轻视和背后的算计,不管愿不愿意,当了皇帝就背负社稷,苏永吉句句诱他与温行离心,但并非句句假话。他不愿去东都,何尝不是抱着不愿认命的幻想。
思安胆子很小,动不动就要吓破了,尤其怕丢命,但真哭起来却少,至少温行没见过,被吓得狠的时候犹如惊弓之鸟,畏畏缩缩也好,或者受伤去了半条命也好,他也没有轻易流过泪。
可见是遭了大委屈。温行心里想。
思安哽咽道:“我的命你拿去罢。”
温行反而有点哭笑不得:“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思唇齿翕动,大滴大滴的热泪滴入温行衣襟敞开的胸膛,好像心都要跟着泪流掉了。他害怕即将到来的命数,不仅是不能逃避的枷锁,这两日夜里他总是梦见自己一个人坐在冰冷的王座上,下面有人用带血的剑指着自己,有时候指着他的人会变成温行。
屋里一时只剩下他啜泣的声音。
“和我回东都,乖乖听话。不妨先把话与你说明,今日就算奉成一亲自来也不过如此,有些事早晚而已。”温行怜惜地抚过他的面颊,眼底又升起思安第一次见到他时那种锐利难挡的光芒,从容笃定,逼得人不敢多看。
苏永吉被他耍猴儿一样,到头来还要用自己这个空有名头的皇帝保命,内侍掌控禁军再加上自己这个皇帝,难道就能与温行乃至天下乱世抗衡?思安很明白,自己没有什么胆量手段。
他哑着声音道:“我得守着的。”
有一句话苏永吉没说错,他不能行差踏错,事实是维谷之间他根本无处进退,也不能逃。
温行道:“好。”
重重地垂下眼,细密的睫毛沾湿了泪水,思安哭了了一会儿,忽然扭了扭身子泥鳅似缩回被子里,沿着温行的胸膛和腹部爬下去,挑起一侧裤带子。他太过紧张不得要领,温行立刻知道他要干什么,伸手要去阻,他怕真被阻了,干脆不管解不开不解开,掏准了位置,隔着裤子就含上去。
他能感到那双结实的腿绷紧,但没等他再有其他动作,就被擎着下颚退开,被子掀翻,温行轻斥道:“胡闹,不要命了。”
思安又落下泪来,连串珠子一样落入温行的手掌,眼眸被泪水浸润,瘦小的脸颊空挂两道泪痕。
“有句话我想问你。”他泣着说。
“有话躺好了说,别再乱动。”
“你不辞而别去了方洛,是因为那日生我的气么?”
此次援兵方洛虽为临时起意,温行却也有诸多考虑,与昭义节度使联络,扫除栗阳附近隐患,甚至故意避开锋芒看苏永吉能如何施展。要说动气当然不至于,或许离去时曾有一丝冷待两日的念头,也不过倏忽闪念转眼就忘,他向来少计较这些,没想到思安倒惦在心上。
“你怕我生气?”
“怕的。”思安湿着面庞点头。
其实有些荒唐,温行少时也曾有过风流债,后来凭借军功一步步到如今的位置,过了气血方刚的年纪,情爱之念早已淡薄,又因战事辗转等种种原因,至今连正妻都未娶,肉欲欢爱不为传宗接代就只为一晌欢愉,更烦于应付他人小性缠磨,此刻摸着思安濡湿脸蛋的薄皮却却有些不忍。
擦了又擦,最终还是把泪止住了。思安一早上奔波又是伤又是哭的,早把力气透光了,被窝里温暖的热气烘上来,酸涩的眼睛等不住要眯起。温行忽然把手伸进他衣襟里,他以为他要做什么,然而实在太困,撑着眼睛也睁不开,那手掌摸索难免擦刮,思安“嗯嗯”含糊两声,温行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只低声道:“别乱叫。”最后从他怀里掏出个东西,正是那枚嵌宝镯子。
他皱着鼻子红了脸,也没力气害羞,反而不满地在温行胸膛上蹭了一下,算是掩饰。
“怪说一直磕着,原来藏了东西。是谁给你的?”
明晃晃的金光落眼里更犯困。
“我阿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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