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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恨刀-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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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夜,传志躺在床上,胳膊和腿酸疼难忍,忽想到那只松鼠,不晓得陈爷爷有没有治好。迷迷糊糊睡了两三个时辰,便给付九从被窝里拽起。传志不肯,蜷起来哭着喊疼,付九气极,一掌掴去,怒道:“这才头一天,你就这样偷懒,以后怎么给你爹娘报仇!”
传志给他打蒙了,哭着穿好衣服,到院里站桩。
付九提了根竹篾,哪里力道不足、姿势不对,便一篾子打下去给他纠正姿势,待满意了方道:“属下到山上打柴,回来后再吃饭,这之前,不许松懈,将气息稳下来。”
传志咬着嘴唇,喉间应了一声。付九不再多说,提起斧头出门。传志不敢偷懒,乖乖站好,眼皮却直打架。他到底是个孩子,又累又倦,不过一刻钟便双腿发抖,几要跪倒,只能咬紧牙关,生生忍着。
旭日初升,林间鸟鸣啾啾,清风阵阵,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传志心想,山尖的雪要化了,在林子里汇成一条小溪,要是能跳进去洗个澡,就太好了;去年还看到过积聚的水潭,水里有许多比指头还小的鱼,可爱极了。很快的,他又想到,九叔说方家的仇人,一个比一个厉害,比九叔还厉害,想要杀掉他们,他一定要练更厉害的武功才行,以后都要练武,肯定不能再到山里玩耍了。他想着想着,便哭了起来,为什么要报仇呢,如果不报仇,就可以一直无忧无虑地过下去。
安静的院子里,只有这孩子的哭声,一开始还是低低的呜咽,到后来,声音越来越大,他也不站桩了,坐在地上,仰着头,闭着眼睛,张着嘴,扯着喉咙放声大哭。
等他哭累了,付九还没有回来。传志摸摸高高肿起的脸,抱起膝盖蜷坐在墙角,一下一下地抽鼻子,又一下一下地打嗝。这时候,他感到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从领口一猛子扎进了他的衣服,凉飕飕的小爪子踩在他背上,柔软的尾巴扫在他脖颈,痒得很。传志一愣,忙伸手去掏,他从小在山里长大,常有这样的事,一下子便抓住了那小东西。他小心翼翼地收回手,先看到的,便是一双黑珠子般的圆眼睛。
“是你啊……”传志笑着松手。
小东西得到自由,吱吱一叫,倏地一下跳到他头上,又顺着耳朵爬下来。
“陈爷爷把你治好了,他真厉害。”传志喃喃道,他看到这只松鼠,一时心神放松,倦意袭来,闭上眼睛歪在墙角,很快便睡着了。
再醒来时,他缩成一团躺在地上,身上盖了件灰色衣裳,小松鼠也不知到哪去了。传志坐起,揉揉眼睛,忽听墙头有人道:“死小子,还不赶快起来,你叔叔就要回来了。”
传志一听,慌忙起身,端端正正摆好姿势,方想起看向说话那人。陈叔平曲起一条腿坐在墙上,懒洋洋靠着身后房檐,骂道:“笨蛋小子,脸都给人打肿了,还敢偷懒。”
传志笑道:“爷爷好,谢谢你救了小松鼠。”
陈叔平掏掏耳朵,闭上眼睛晒太阳,淡淡道:“那东西自己跑去我窗台上叫个不停,聒噪得很。”传志微微一笑,不再说话。平日里两人也是这样相处,他知道陈叔平不爱理人,脾气又怪,便很少缠着。不想这天,陈叔平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瞥一眼他,道:“你再睡片刻也没什么,你九叔叔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传志好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陈叔平一愣,咂咂嘴,弯腰将地上衣服捡起,向墙外一跃,高声道:“也不想想你爷爷是谁!”言罢已然远去。这日清早,他跟在付九身后,待走得远了,撸袖子将人一通好打,扬长而去,委实有失宗师风度,自不屑跟小娃娃说,料想付九也不好意思开口。
传志当然猜不到,也忘了猜:他怔怔望着那堵墙,虽然不算很高,陈叔平却只是略一俯身,动作快得看不清楚,便将衣服捞了起来,如同胳膊突然长了数尺,传志想了许久,也没明白那是怎样做到的。
这日付九黑着脸空手而归,并不知传志偷了懒。
之后几天,付九不再出门,坐在院中看管传志练功,稍有不足便厉声呵斥,打断了两条竹篾。付九少时,方老爷事务繁忙,专门聘武师教他们几个下人功夫,那武师拿钱办事,又是粗人,哪里知道循循善诱、因材施教的道理,对徒弟们非打即骂,苛刻之极,付九对老爷唯命是从,学武时更是全心全意,并不觉师父有错,眼下教导传志也是如此,生怕打得轻了,传志记不住教训。
好在传志身子骨不弱,虽疼些累些,倒没有生病。他睡得不足,白日里精神不济,功夫也练不好,付九当他故意敷衍,又下狠心责骂,如此循环往复,半个多月下来,马步仍扎得摇摇晃晃,全无丝毫进境。
又一日练习时,传志眼前发黑,头晕得很,松松垮垮摆好架势,一个劲打哈欠,付九一把拍他背上,怒道:“昨天怎么教你的,睡一觉便全忘了吗!你爹你爷爷都是了不得的高手,你这幅样子,哪有脸见他们!”
力道太大,传志一个踉跄,扑倒在地。
付九抱手,冷声道:“站起来。”
传志咬牙,抹去脸上泥土,一手撑地想要爬起,掌心一滑,又跌了回去,摔得满嘴尘土,口中苦涩之极。
付九又道:“这点苦都吃不得,你怎么给爹娘报仇。快起来。”
自从被告知身世,没有哪天不听到“报仇”、“方家血脉”之类言语,传志缓缓爬起,看着眼前付九的一双黑靴,又听到这话,突然胸中满是委屈,眼泪一个打滚,夺眶而出。他双手撑地,跪倒在付九面前,深深低着头,哭道:“九叔,我不想学武,也不要报仇,我不要姓方了,好不好?”
付九似是没听清楚,轻声问:“你说什么?”
传志一抖,佝偻着身体,额头贴向地面,继续说:“我不要姓方,我不想报仇了,我不要报仇了,九叔,求求你,求求你。”
他不敢抬头,不敢动,全身战栗不止。
过了好久,付九都没有反应。
又过了好久,他忽听铿的一声,顿觉后颈一寒。他知道,那是一把刀,寒气逼人,削铁如泥,刀鞘上有一支梅花,血红的花瓣似乎永远不会褪色,那是方家的标记。
传志听到头顶传来淡漠的声音,似乎距离很远:“少爷今天累了,明日再练。”
传志稍稍抬头,看到那双靴子大步远去,直到消失在视野里,登时身体一软,瘫倒在地。
这一躺,直躺到夕阳西沉,夜幕低垂。传志摊开四肢,仰着头,看到满天星辰,镶在漆黑的夜空中。山林中虫鸣阵阵,也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似的。传志躺在院子里,天为盖,地为庐,恍然发觉自己真小。他在山里玩的时候,只看着眼前的路,尚不以为意,一旦抬起头来,才发现上头遮天蔽日的树冠,人像是被树林吞掉了一样,他常常想,自己是不是走在树林的肚子里。眼下,天和地连在一起,他在中间,不也是给天地吞掉了吗?
那把刀,稍进一寸,便能要了他性命;然而,就算没了性命,又如何呢?这么大的山,这么大的天地,一个人的性命,实在算不了什么。
他躺在地上胡思乱想,忽听耳边吱吱两声,懒洋洋转过头,小松鼠抱着一粒松子,站在他面前,不禁笑道:“你怎么又来啦。”
松鼠甩甩尾巴,将松子在他鼻尖一磕,又捧到嘴边,快速咬开果壳,碎渣掉在胸口的茸毛上。传志抬起食指,轻轻摸它脑袋,它也不躲,专注地吃东西。
“你有没有爹娘?”传志问。
它很快便吃完了,脑袋凑过来嗅嗅传志鼻尖,又爬上他胸口,吱吱直叫。
“快回去吧,天已经黑了。”传志慢慢坐起,将它捧在手里说。
小东西听不懂,抱起大尾巴,在他手心里缩成一团,又软又暖。
传志低头看它,心想:你比我开心多了。正想将它放在地上,小家伙忽急促一叫,猛地跃起,钻进了他衣裳里,瑟瑟发抖。传志愣了一瞬,立刻便明白过来:不知何时,他面前又站了那双黑靴子。
付九道:“你这几日不好好练功,敷衍了事,就是因为有了这玩意儿?”
传志惊恐难当,双手护在胸口,哀求道:“不是,真的不是。”
付九垂下眼睛,伸出手来:“给我。少爷,你是方家的人,切莫玩物丧志。”
传志连连摇头,语无伦次道:“九叔,我答应你,我好好练武,你放了它吧,我一定会好好练武的,我会给爹娘报仇,给方家报仇,我会报仇,我练武,真的,我一定……求求你。”
付九收回手道:“当真?”
传志见状,忙道:“当真,九叔教过我的,说过的话,一定要做到,我一定……”
夜色太黑,不知付九是何表情,只听他一声叹息道:“少爷快去睡吧。”
传志眼睛一亮,匆忙爬起,快步跑到院子门口,将松鼠从怀中掏出,轻轻放在地上。小家伙抬头,清澈的眼睛里,映出他还挂着眼泪的脸。
传志直起腰,正要说话,眼前忽白光一闪,有什么液体霎时溅了他满脸。
在传志背后,付九收刀入鞘,搀住几要摔倒的他,淡淡道:“少爷,玩物丧志。”
小孩子神色木然,看向地面。
“少爷,六年前我落梅庄也是这样任人宰割,你娘便是这样惨死。”付九漠然道,“你打不过他们,便只能被他们打、被他们杀。所以才要练武,才要报仇。”
传志靠在他怀里,轻声道:“我知道了。”
那之后,传志便不再哭了,不喊累,不喊疼,付九教什么,便学什么,乖巧温顺更甚往日。他本就不笨,颇有根骨,很快便有模有样。
☆、宣父犹能畏后生
付九少时学拳,不过一两年时间,方老爷便送了他那把刀,毕竟他为庄里办事,使刀要便宜得多,是以他刀上功夫远胜拳脚。待传志习武半年,根基稍稳,付九便要他学刀。他只余一臂,教授起来未免有所不便,传志又是初学,花费不少时间却停滞不前。他复仇心切,进境稍慢便急躁难安,整日黑着脸,对传志要求益发严苛。学了月余,传志不过会些劈、刺动作,亦毫无威势。
这日,传志一招跳转抹刀练了数十次,不是步法慌乱,便是腕上无力,自午后练到日落,累得汗水淋漓,衣衫湿透,偷偷瞥一眼付九,见他脸色愈发阴沉,更不敢偷懒,咬牙继续。只是他手臂酸疼,哪有力气,越练越糟。付九见状,怒道:“停下!”
传志一招未尽,胳膊一软,未来得及收刀,打了个踉跄才低头站好。
付九长叹一声道:“少爷,属下知道你不肯学。”
传志小声道:“我没有。”
他并没有听到回答,只是低着头,看到那双黑靴子走开。但听房门一响,周遭重归静谧,漆黑夜空中只有一弯新月,再有半个时辰便是子时。传志用手背擦擦脸,深吸一口气,攥紧刀柄,右脚向后横跨一步,大喝一声,跃起身来。
还是不对。
他牙关紧咬,一遍又一遍挥刀,一刻不停地跃起再落下,到后来更是喉咙发紧,喊不出声音,心中却喊道:不对,不对,力道不对,动作不对,步法不对……不对!统统不对!
不知练到第几次,忽头上吃痛,抬眼望去,只见陈叔平躺在屋顶上。那人顺手一掷,手里什么东西砸过来,传志来不及躲,胸口又是一疼,低头看去,方发觉那是两枚石子,不仅恼道:“你打我做什么!”他过去脾气甚好,对陈叔平很是敬爱,这次语带埋怨,口吻恶劣,全是连日来疲惫不堪又遭遇瓶颈所致。话说出口便觉不对,却是来不及收回了,空空张着嘴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陈叔平望着夜空,嘟囔道:“笨小子,吵吵嚷嚷的,搅得老头子心烦。”传志当他有意消遣自己,并不作声,提刀正要开始,又听他道:“亏了这么好的月亮,这么好的山林,非要你两个木头疙瘩给我做邻居。”
传志听他话中有话,停下道:“你要说什么?”不等说完,又给一枚石子打在额头,头上立刻青了一片。陈叔平站起身来,双手叉腰骂道:“小兔崽子这才学了多久功夫,就不把你爷爷放在眼里了?!”见传志低头不语,陈叔平又高声道:“姓付的真他娘混蛋,好端端一个娃娃,硬生生给教成了傻子,哼,做人都没学好,还学个屁功夫!日后兔崽子出山,让人家听见是我陈叔平的邻居,不给人笑掉大牙。”
传志面上一红,喃喃道:“是我错了,不该对您无礼。”
陈叔平眉毛一挑,跃下屋顶,一步跨至他面前,见他羞得面红耳赤,一捋胡须道:“还有的救。”传志不解,仰头看来。他瞥一眼紧闭的房门,不屑道:“要都给教成一副苦大仇深、仿佛天下人都欠他命似的蠢模样,就是找天下最好的大夫也治不好他!”他扯着嗓门喊话,想来屋里人听得一清二楚。
传志明白过来,低声道:“九叔是为了我好。”
陈叔平垂眸将他大略一扫,忽伸出手指在他腕上一拍,传志吃痛,松开刀柄,陈叔平两指向下一探,已将下坠的刀刃夹在指间。传志讶然,尚未开口,见他手腕微抬,指间长刀便给甩上半空,打了个旋落下,他反手一抹,握紧刀柄。“笨小子看着!”陈叔平高声道,说罢脚尖一点,轻轻一跃,在空中回身出刀,使的正是那招跳转抹刀,落地后也不停下,再接一招横刀在胸,腕上一震,长刀破空甩出,这招未尽,又是一个回身。他招招绵延不绝,气势雄健剽悍,步法却甚是轻巧,身形飘逸,长刀舞出煞是好看。
传志看了两招,说道:“这里不对,下一招要劈,怎么用挑?”
陈叔平笑道:“傻小子,亏你学的还是杀人的刀法!学功夫要是都拘泥于招数,人家一剑刺你眼睛,你下一招是迎面冲上去,还是将他兵器格开?”
传志想了想,乖乖点头,又道:“爷爷,同样的招数,你使出来,比我好看多了。”
陈叔平向下横扫一刀,放缓动作以便他瞧清楚,冷哼道:“你爷爷打架,图屁好看!你就只瞧出好看了?”
传志摇头:“爷爷使刀轻便得很,自然好看了。身法看起来飘忽,刀上威力却不小,我就做不到,九叔的刀只有五六斤,我还是觉得重,腕上怎么也不能这样轻松。”
陈叔平哈哈大笑,收刀站定,又问:“要你说,我用刀轻巧,是因这刀本就轻了?”
传志忙摆手道:“怎会怎会!爷爷功夫好,只怕几十斤重的刀,也不觉得什么。爷爷这样使……”他到底年纪小,见识不足,想了许久才道,“爷爷使这把刀,大概就像我使树枝吧?我使树枝倒可以轻巧些,却不能有恁大威力。”
陈叔平将刀递回,笑道:“既能举重若轻,又可举轻若重,这才是功夫。你习武未久,能有这番见识已经难得,眼下可知那招为何练不好了?”
传志略一思忖,迟疑道:“是我太用力了吗。”
陈叔平摸摸他头,赞许道:“正是。传志,你这把刀自然是好刀,但刀法不当,唬唬三脚猫的小贼还成,遇到好手还有屁用?此刀刀身狭长,分量不重,身法若能与之相融,圆转灵动,迅捷多变,不拘泥于一招半式,才能有最大的威力。高手对招,切忌力道过猛,你俩旗鼓相当,你招招用尽全力,不如人家有所保留,恰到好处,你若先他一步力竭,这还打个什么!”说到这里,他脸色一沉,又道,“你使不好刀,岂会只是力道的问题?根基不牢,气息不稳,腰腹胳膊都无力得很,又一门心思想着杀人,尽是煞气,这样心浮气躁,哪能练好功夫!”
传志默然,垂下头去,双手紧握。
陈叔平扫一眼他右手,见虎口已然撕裂,鲜血直流,冷哼道:“笨小子,才学了几天功夫,就想着能一日千里了?这样不要命的练法,是想把自己累死?”
传志咬唇,鼻子酸涩,许久方低声道:“我不喜欢练武。”
陈叔平一声冷笑,忽拎起传志腰带,向后一纵,踩着墙壁跃上屋顶,不待传志站稳便松开五指,又躺回原处。传志战战兢兢立在瓦片上,伸直双臂不敢动弹。陈叔平望着天上新月,悠悠道:“练了大半年功夫,这都站不好?”
传志本想说平地和屋顶哪能一样,但听他语带嘲讽,便不作声,沉下气来,缓缓收回双臂弯至腰间,双膝稍弯,待脚下站稳,心中一喜,陈叔平却看也不看,只是望着夜空。传志暗道,他不理我,自是要我过去,陈爷爷轻功那么好,定不会眼睁睁看我摔下屋顶,那还有什么好怕的?他想通此节,放松双腿,走得两步,竟是稳稳当当,越走越快。待他走到陈叔平身边,也仰躺下来,那人方道:“心中坦荡,毫无畏惧,脚下方才平稳。”
传志喜道:“正是,传志懂了。谢谢爷爷指点。”
“你懂个屁,你日后闯荡江湖,再想老头子这话,那时候懂了,才是真懂。”传志看向他,虽不知其意,仍乖乖点头。陈叔平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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