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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你看着我-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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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于深深的恐惧中。这恐惧和元一智离世之后他对死亡的恐惧如出一辙。他害怕失去。
“对不起,”元一平看着陈朔,认真地说:“我一直……太自我了,我总觉得你不可理喻,其实是我从来没有想要站在你的角度考虑。”
“……”
陈朔抬眼看看元一平,说:“不说这些,先吃饭吧。”
于是元一平只好强压下心中的忐忑,默不作声地吃饭。
两个大男人闷着头吃,没多久就把桌上的菜一扫而光。
陈朔去结了账,又点了一支烟,靠在他刚刚坐过的堤坝的石头围栏上。他面向着夜色下起起伏伏的海面,问元一平:“你不是说找我有话说吗?除了刚才说的,还有什么?”
“你……”元一平暗自攥了攥拳:“我去你家找你的时候,阿姨告诉我她很担心你,她说你写过……遗书。”
吐出“遗书”两个字,像从柔软的口腔里吐出一张刀片,艰涩痛苦得超出元一平的想象。他几乎想现在就死死抱住陈朔,他害怕了,他怕某一天陈朔忽然永远地离开他,留下他早早拟好的遗书。
“哦,你说那个,”陈朔却十分轻描淡写:“怪我没放好,被我妈看见,吓着她了——其实没什么,就是想起来了,就写了。也不算遗书吧,我可没想自杀,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提前准备着也好,万一就碰上了什么意外呢?”
“你是这样想的?!”元一平忍不住攥紧陈朔的手腕:“陈朔,其实你也害怕,是吗?因为我哥……你也害怕是不是?前一天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就查出来得了病……”
陈朔扭过头来一动不动地看着元一平,半晌,他指间那一点香烟的火光忽然狠狠抖了一下。下一秒陈朔用力甩开元一平的手,厉声道:“你他妈——你有什么资格问我?我为什么不害怕?!我可能不害怕吗?!那个时候元一智是我男朋友,他很好,我也很喜欢他,然后他一下子就病了,并且是救不回来的病——我能不害怕吗?!”他一口气吼了这么一连串话,愤怒的声音在波涛声中显得尤为尖锐。
元一平感觉像被当头砸了一棒,他终于明白,因为对陈朔的憎恶和偏见,所以他一并否认了陈朔对元一智的感情。可事实是陈朔和元一智曾是恋人,他们是彼此喜欢的。
朝夕相处的恋人毫无征兆地患上重病,陈朔怎么会不害怕。
元一平说不出话来,他误解了陈朔太多、太久,一时间竟连抱歉都无法说出口。
“我那个时候也就二十三岁,”陈朔稍微收敛了情绪,继续说道:“如果是现在的我,再面对那样的事情,大概会从容很多吧,但我那会儿也就刚毕业,刚上班,刚谈恋爱没多久,一智走了,我根本、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件事。元一平,你以为只有你接受不了吗?“
“反正你一直觉得我就是个烂人,你不会相信我的。但既然说到这儿了我就告诉你,我在和一智认识之前确实已经……记住你了,就在那个篮球场……我确实有些喜欢你。但后来我喜欢一智也是真的。在深圳,我说我喜欢你,我也没撒谎,我确实是移情别恋——已经十年了,我不能喜欢上别人吗?我移情别恋就这么不可原谅吗?”
元一平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不知道他一次次拒绝陈朔的时候陈朔该有多难受,那个时候陈朔一定是鼓足了所有勇气,才向他表白心意的吧。
“你写那个……遗书,是二零一零年,”元一平自虐般地问:“是不是因为我?是不是因为那年冬天,我看到了你的短信,然后……”他说不下去了,如果确实是这样,那当时陈朔究竟该有多痛苦和绝望?
陈朔没回答,他把胳膊肘撑在围栏上,低着头。
海风穿过他的头发,把他的发丝掀起来,轻轻翻飞。元一平看着陈朔的侧脸,他在陈朔的瞳孔里看见远处灯塔的反光。他不知道陈朔是不是哭了。
良久,陈朔低声说:“我确实很喜欢你,不然你去深圳上学的前一天,我为什么要亲你。但那个时候我不能向你表白……确实是挺难受的,元一平,我那么喜欢你,你要跟我绝交。”
元一平愣了一下,然后敏锐地捕捉到陈朔话里的奇怪之处:“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能向我表白?”
第五十七章
陈朔偏过头看了看元一平,没说话。
为什么那个时候不能向他表白?因为元一智刚去世两年么?元一平仔细想想,觉得陈朔这话真是奇怪至极。他如果说“不敢”“不想”,都很合理,可他说“不能”——就像有谁禁止他表白似的。
就像有谁禁止他表白似的。
元一平猛地想起老妈的话,老妈说元一智病重的时候曾把陈朔单独留在病房,和他说了些什么。后来陈朔走出病房的时候脸色十分不好。
这时一阵剧烈的海风刮过来,直直透进元一平的外套,他打了个哆嗦,背后发凉。
“为什么?”元一平紧张得难受,心里仿佛堵着一口不上不下的气:“陈朔,什么叫‘不能’?”
“一智去世之前——大概是半个月之前吧,单独给我说过几句话,”陈朔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轻得缥缈,几乎像要消散在波浪声中:“他看出来了。”
果然是那个时候!
元一平颤抖着问:“他看出来……什么?”
“看出来我对你……有心思,他还跟我说,你也喜欢我。我当时都懵了,你怎么会喜欢我呢?可我也来不及问了,因为紧接着他又说,”陈朔一字一字说得无比清晰:“他又说,陈朔,你答应我,别和一平在一起,我不行了,我妈就剩一平了,我不想再让我妈难受了。”
“我对不起一智,”陈朔极轻地笑了一下:“我忍了这么多年,我以为能忍住,不过……”
“他为什么要这样?!”元一平崩溃地质问:“他这么能这么要求你,他——他竟然看出来了。”
“一智说得有道理,我们在一起,你妈早晚会知道,她会伤心。元一平,我……那个时候,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你去深圳的前一天晚上,亲了你。我该忍住的。”
“陈朔,我,”元一平鼻子发酸,胸口仿佛塞了一团棉花,让他喘不过气来:“对不起。”
“不用道歉,这些事你不知道,”陈朔低叹:“而且那些让你恨我的事情,我也的的确确做了,我确实约。炮,这些年都过得很……混乱。”
元一平低哑地问:“能告诉我为什么吗?”
“为什么?”陈朔仿佛自言自语:“我为什么?因为那时候我以为我永远不能和你在一起,而且我也害怕——元一智去世之后我一直、一直接受不了,他好好的,怎么说得病就得病呢?那种感觉就好像,我以为我抓住了,但其实什么都抓不住,我和‘命’这个东西周旋了一番,最终还是得认命,什么都是抓不住的,你也永远不会和我在一起,那我干脆就什么都不要了。”
“我这么说就太无耻了,”陈朔看向元一平,目光坦然:“所以不只是因为这些,也因为,醉生梦死的确很爽,什么都不想,就好像也没什么烦恼。我的确做了错的事,这样不对,但是我没克制住自己,就这样。”
亲耳听陈朔说出这些话,元一平却再不像之前那样愤怒,此刻他满心痛苦,他想起刚刚陈朔说的,元一智去世时他二十三岁,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而“做了错的事”的陈朔,那时候也只是二十多岁,他为什么不能犯错呢,他为什么不能被原谅呢。
“现在再想想,也不一定真的多爽,只是什么都不想罢了,脑子像不转了一样。”陈朔说。
元一平凝视陈朔撑在围栏上的的手臂,几秒后,他伸出手,轻轻攥住了陈朔的手。陈朔的手心很温暖。
“我一直以为,我哥不在了,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有我接受不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承受着这些,”元一平顿了顿,把陈朔的手攥得更紧:“我不仅对你有偏见,我还……害怕,我怕我如果爱上一个人,我就满心都是这个人,总是牵挂着这个人……然后有一天,这个人像我哥一样,忽然就要永远地离开我,我怎么办?我真的怕了。”
可就算他害怕——之前害怕,现在也仍然害怕——他必须承认,他已经完全爱上了陈朔。在理解了陈朔的痛苦、挣扎、隐忍之后,从前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一刻,更爱陈朔。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陈朔这样的人,带着痛苦恋慕他,带着挣扎接近他,带着隐忍宽容他。再也不会有陈朔这样的人,把扎在他血肉里的刺狠狠拔出来,却又用最温柔的嘴唇亲吻他的伤口。
元一平张开手臂,抱住了陈朔:“但是就算我害怕,我要对不起我哥和我妈,陈朔,我还是……一定要和你在一起。行吗?”
话音刚落,不待陈朔回答,元一平的手机却响起来。
是王渊。
“你联系得上陈朔吗?我打他手机,他关机了,”王渊说:“后天唐庆宇下葬,在他湖南永州老家,你们想来的话,就来吧。”
第五十八章
元一平和陈朔从威海坐动车到济南,济南到永州有一趟高铁。
沿途的风景渐渐变化,他们由一望无际的平原到达高低起伏的山区,虽然已近初冬,但高铁进入湖北之后,车窗外的草木便都是葱郁的碧色。
经过十个多小时,高铁驶进永州站。
王渊已经在车站外等他们,此时已是晚上六点多,天黑得早,夜空中有几颗隐约的星星。王渊联系好出租车,直接将三人从火车站送到了双牌县。
元一平在高铁上提前查过,永州市双牌县,山脉绵延,境内有数条河流,属于湘江水系。出租车最终在一个路口停下,司机用元一平听不懂的方言说了句什么,王渊点点头,付了钱。
这地方应当是很偏僻了,不远处听得见河水的声音,但路灯黯淡,周围黑黢黢的,只能隐隐看见远处的一两点灯火。
元一平嗅到草木的清新味道,一抬头,忽而看见满天星光。
他从没见过这么多星星。
“走吧,”一路沉默的王渊开口道:“你们今晚住我家,明天就给他举行下葬仪式。”
进了村就连没有路灯都没有了,也可能是这时候路灯已经熄了,元一平和陈朔用手机照亮,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王渊往村里走。
四下里安静至极,只有鸟鸣声偶尔从路两旁的田地里传出来。元一平轻声问王渊:“你和宋然怎么样了?”直到现在他仍觉得王渊这个人实在城府太深,宋然一心爱他,不知有没有好结果。
王渊的语气挺温和:“我们今年元旦结婚,如果那时候你们在深圳,欢迎来参加婚礼。”
“元旦?”元一平应道:“好。”
日子定了,看来是真的要结婚了。元一平清楚,王渊是直男,所以他即便洞察了唐庆宇的感情却也没有说破,王渊一定也明白,如果说破了,他和唐庆宇连朋友都做不成。那王渊落在唐庆宇遗照上的那个吻又算什么呢?如果放到以前,元一平大概会认为王渊虚伪或者滥情,而现在他却不再那么钻牛角尖,感情这东西实在太复杂太微妙,唐庆宇喜欢了王渊那么多年,王渊对他就算没有恋人之间的情愫,但也多少有些不一样的感觉吧。王渊回应不了唐庆宇,也回馈不了唐庆宇,他们今生的缘分就到此为止,结束得太早,所以千言万语说不出口,王渊也只能在告别时,落下一个含义幽微的吻。
冥冥之中注定了,人和人之间要相互亏欠。
元一平知道陈朔一直觉得他自己愧对元一智,和元一智相爱的时候他已经对元一平心怀异样的感情,元一智去世之后他忍不住亲了元一平,现在又违背了对元一智的许诺。元一平曾因为陈朔的示爱而憎恶陈朔,现在却释然地了悟,这世界上不是所有感情都能理得清头绪,分得清先后,更别说干脆理智地控制住。人多么复杂,又多么无力,能保住真心的真,已经太不容易。
昨天在威海,陈朔没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推开了元一平。
第二天一大早,下葬仪式开始。
两个看着也就七八岁的小男孩披麻戴孝,一个捧着唐庆宇的骨灰盒,一个捧着唐庆宇的遗像。另有十来个人站成两队,身披白麻,其中年轻的也有五六十岁了,年老的拄着拐杖,步履蹒跚。他们是唐庆宇的家人亲戚,全都或高声或低哑地抽噎着。队伍的最前面,有个穿着一身黑的中年男人长声吟唱,元一平听不懂当地方言,但听得出曲调极哀戚。
王渊和元一平陈朔走在一起,跟在队伍最后,他不是唐庆宇的亲人,所以并不披白麻。
一行人哭哭唱唱,穿行在茂密的林间,大约半个多小时后,到了坟地所在的山上。这山并不高,但清晨的寒气又冷又湿,山坡南面,满是大大小小的坟堆。
为首的男人声调一转,变得凄厉欲绝。
这时起了些风,早晨的太阳从低低的云团后露出来,温暖的阳光落在元一平身上。阳光下,黑土纷纷扬扬,哀声四起。唐庆宇的骨灰被埋入地下。
仪式完成后,王渊带着元一平和陈朔在村子附近走了走。他穿一件工整考究的黑色大衣,站在碧绿的河边,多少有些格格不入。元一平想,如果是唐庆宇站在这里,倒是不违和。
王渊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哭,只是指了指河岸:“我和唐庆宇小时候就总在这里玩儿,现在这个季节水量小,夏天的时候钓鱼凫水都很好。”他说完,凝视着脚下的河水,不知道在想什么。
天气格外好,刚才的一阵大风把云吹散了,阳光充足,天色碧蓝,空气中有植物的清香。
陈朔忽然开口道:“他能回到这里,大概也挺满足的。很久之前他和我说过,想回家。”
王渊看看陈朔,又转身望向不远处葬了唐庆宇的山,轻声说:“我站在这条河边,总觉得他还在,时间好像倒回去了。”
离开双牌县,王渊回深圳,元一平和陈朔不急着走,留在永州。从寂静的山间回到人来人往的城市,元一平才猛地反应过来,唐庆宇已经不在了,他的亲人将他下葬,无论是生理意义上还是社会意义上,唐庆宇都不在了。
这好山好水好天好景,他再也看不见,更别提他爱着的王渊。
元一平感到恐慌,人死没有回头路,死了就是死了。可活着真好。
未来的某一天,他和陈朔都会死,不知道谁先死,不知道怎么死,也许是突然告别,也许是慢慢离开。元一智去世了,唐庆宇去世了——爱扭转不了死亡,陪伴扭转不了死亡。唐山大地震,汶川大地震,动车事故,癌症——死亡面前无奇迹。
而此时此刻在他身边的陈朔,将会成为他的牵挂和羁绊,他为他痛苦,为他快乐,为他更加畏惧死亡和离别。爱一个人,就注定会受苦。
可他还是要爱他,还是要和他在一起,哪怕是一起等待死亡降临,一起向命运引颈受戮。为了他,他愿意背上这恐惧的枷锁。因为当他看着他,命运这无底谜题,也倏然轻薄。他恐惧,他怯懦,但他要爱。
“陈朔,”元一平抓住陈朔的手,郑重而坚定地问:“你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陈朔:“我犯过很多错。”
元一平:“我也犯过很多错。”
陈朔:“我们在一起了,你要面临很多很多问题。”
元一平:“和你在一起,我连死都可以面对。”
陈朔看着元一平,良久,他回握住元一平的手。
“那我们就在一起。”
从今以后,只有死别,没有生离。
作者有话说
1。正文完。2。“只有死别,没有生离”化用钱钟书句。3。明天起会有番外掉落。4。感谢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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