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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修罗道-第1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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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行,平民草根即便葬身运河船难,也只换得旁人几句心酸遗憾而已。
  他知道,这城内也有人与他抱着相似的决志。和他一脉相承、如今苦苦支撑起这烂摊子的景言,早在身为皇太子时已改革了官评考核、提拔寒士入朝,撤去许多王侯的利益特权,但就算挖去多少烂肉腐骨,也始终不能将南楚从朽败中救活过来——
  他四百年前大行贵族分封所种下的因,终招来后代的果。既然如此,现在便到了他收拾恶果,决断地毁去这个国家的时候。
  “陛下﹗”
  阿那环侧过身。
  “五万西燕城援兵越过长城南下,在秦岭以东被郑夏两国的人马截著——”连隆双手把军函举过头顶:
  “两支人马的主帅,分別便是长孙凯和明怀玉。”
  ——那是一则数日前轰动北方的消息,然而平京城外风起云湧,如此份量投在目下的战场,也就是一颗激荡起涟漪又归于无声的石子而已。
  阿那环把信瞥了一眼又递回去,连隆接过军信,担忧而凝重的道:
  “陛下,长孙晟、安若然明显知情,平京一破,难保他俩在入城时不会联手夹击我军,陛下如要进攻江南也必然势弱。何况幽云十六州与两国毗邻,只隔了一条阴山山脉,漠北全境现在兵力空虚,如果郑夏两方乘人之危,北汉恐遭祸矣。”
  “长孙凯和明怀玉起兵围截我西燕军,也并非没有想过会被乘人之危……毕竟在九原郡,尚有一支柔然族压箱底的精兵。”
  “自昊天之变中土分裂为三,各国间势成水火,长孙兄弟和南楚帝帅二人有血海深仇,明怀玉与景言亦无深交。这次两人冒此奇险也要亲征,无形助了南楚一把,必有所图谋,说不定正是觊觎幽云——”
  “他俩是不敢越过阴山的。”
  连隆为之大讶。
  阿那环微微一笑。
  “不能坐看长城之内被外族掠夺,和跨过长城做吃力不讨好的所谓志士,是彻底不同的两回事。”他目现嘲讽,眸色也重新变得冰冷起来:
  “如果中土能有人怀此胆识、抱此壮志,幽云之地也不致落於柔然之手,数十年来亦无法并归原主。”
  连隆心有所感,远眺永嘉门上被联军凿破一角的墙垣。
  安庆王自回城后也未再出现,想来是负伤太重——受过塞北的敕那用全套御剑七式所重创,又怎可能再指挥扬州军﹖恐怕是连再上马拉弓,也是此生无望的了。
  洪达领中野军投向了虎口,在已被攻破的西城墙,始终和玄锋、源涛坚守着内城郭的防线。这道直面联军主力的永嘉门,现在仅剩白灵飞和景焕康站在墙垣上抵抗。
  兴许是力竭气尽,九玄的剑芒迅速黯淡下来,有些时候出手竟不能一招毙敌。从云梯攻上的士兵源源不绝,眼见这修罗失却昔日的气势,兵刃便全都往他身上招呼过去。景焕康自身难保,无暇再兼顾他,白灵飞便如陷狼群虎堆,溅了满身的血,好几次都脱力从廿丈城墙堕下,却总是撑着一口气,在半空足踏云梯再杀回墙垣上。
  ——草原上都是崇仰大自然的马上儿女。他自幼在草原见惯雨雪风沙,会对横扫大漠的龙卷风遥望而跪拜,也会在沙尘暴前觉悟自身有多渺小。
  然而,这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凡人的力量,那股力量甚至强大到一个地步,就连他这个征服者也要望而生畏。
  那便是继承了九玄的当代剑客,大草原那位亘古宿敌的传人。
  “陛下,现如今我们该如何应对﹖”
  “继续攻城。”
  “长孙晟已著力将夏军部队调往后方,我们仍要如此急进么﹖”
  “急进的只是草原各族的部队而已,不是我柔然一族的人。”
  连隆知道阿那环笑容的深意。
  某些部族作为统治草原的工具,刃锋利则利矣,却用得并不称心。例如乞四比羽便非满足於作一族之长的人,哈勃儿心机之深、亦是日后柔然族之大患,与其再在塞北清剿一次异己,倒不如借刀杀人来得更省力。
  只是他们柔然最应该提防的人,除了数场和锋狼军的交战,却几乎在这两年的战争中毫发无损。
  “那么敕那——”他知四周无人敢上前接近,却不禁下意识压低声线,“陛下打算让他如此安稳下去吗﹖”
  “你从小生活在呼/伦贝尔,记得狼群首领中了猎人埋伏、在死前一刻的情景吗﹖”
  狼是草原上最骄傲且好斗的族群。中了埋伏的狼负伤悲鸣,却会暗中积存力量,直到生命最后一刻,都不会放过任何反咬猎人、逃出陷阱的机会。
  “牠会激烈反击,和前来收猎物的猎人拼到两败俱伤,就看是谁先血尽力竭。”
  他一脸瞭然,蓦然醒悟主君的意思。
  白灵飞在城破后必会冒死反击,那时便是最适合借刀杀人的机会——让黑玄军打头阵入城,恰恰可令柔然王军保持实力,更是一石二鸟之计。
  阿那环再次瞥向城墙上的银甲主帅,神情深沉而不见底。
  “记住,那头狼是我唯一要得到的战利品——”
  “朕只要他血尽力竭、俯首臣服,在此之前,他不能死在任何人手上。”
  十一月廿四日晚,中土域外无数对眼睛,都将目光投向了汉南平原上,那座在历史上镀过荣光、而又即将走向消亡的宏伟都城。
  离此千里之遥,西燕军正在和中原两位皇者陷於交战。等到日出之后,此战成败已不足以影响南楚覆灭的命运,但正是长孙凯和明怀玉/洞悉关键、断然披甲远征,最终阻截住外族图谋钉入汉统腹地,使漠北不再贸然派铁骑南下瓜分中土。
  当夜,楚都内外皆息止了烽火。
  来自秦岭的军报,盖上了两国君皇的漆印,不约而同放于两位主帅的案桌上。
  安若然读毕明怀玉的亲笔,忽然疲惫的重叹一声。
  许多零碎的片段在他脑海浮掠过,有离谷下山时与白灵飞击掌为誓的一瞬,也有少年时豪言要将明怀玉捧上帝位的时刻。
  最后,他怀念起当初洛阳流霜,那人媚眼情深,和他耳鬓厮磨时的低语:
  人是不可以偏离正道的……
  我们伐遍郑境,也是为了看到山河重合的一天。
  记忆突然有些模糊起来。
  ——他记得起那年艳如繁花的明怀玉,却再看不清当初的自己。
  桌上还同样放着烟岚的密函。应龙军大败于洞庭湖,春日楼右护法栎木叛变,左护法聂靖川当场战死,青原带着残军遁逃,暂时在运河失去踪影。若非湘州驻军也同样元气大伤,无力乘胜追击拿下琼州及其余四镇,现在江南应有大半版图收入他囊中。
  这是南楚水军最为耻辱的败仗,而一切都在他意料之内。
  他虽未在洞庭湖上指挥此场战事,但这将是他功勋册上又一笔荣耀,百年之后,亦会随安若然这个名字被人铭记。
  他拈起两张信函,把它们焚於烛火里,连同往昔作为“安若然”的、尚且留有温度的部分,都在纸堆里成了灰烬。
  火光在夜里跳跃,映著长孙晟铁青带寒的俊脸。
  “火翅凤凰,非在勇战之魂,而贵在护世之魄。”——他死死盯着信上最后一句燃於火里,忽尔又想起那双既酷似自己、而又比自己更深邃的纯黑重瞳。
  他没料到多年静养於长安皇宫里、一直受他箝制的人,竟能夺回秦川兵马的主控权,突然作了带军出关的决定。
  ——举国之内,一直最反对他结盟伐楚的便是长孙凯。只是当年景言已攻陷大半关中,一个被架空实权的皇帝并不能抗衡满朝的结盟呼声,在朝堂上,他向长孙凯以兵权作胁,这才得以如愿与阿那环合作。只是万没想过,长孙凯那时坚持要出席明怀玉在洛阳的大典,而且竟暗中相助景言和白灵飞,先是通风报信,后来又在洛水救走两人,最终使景言能逃过死劫重回平京。
  那个隆冬,长孙凯回到长安,曾有一段日子缺席早朝。群臣以为是体弱的国君因跋涉而受了寒,而真正的原因,却是他将长孙凯禁锢於寝宫,每天凌/辱这具承受不起残虐的肉体,直至长孙凯最后奄奄一息,他这才从愤怒中制止自己,免致出了皇帝在宫闱被亲弟强/暴至死的丑闻。
  他后来在长孙凯榻旁守了整个冬季。带兵离开秦川那日,他忽然想再望那双重瞳一眼,但榻上的人仍然没有醒。
  他怀着仇恨和野心转战了两个春秋,始终不敢去想当时守在宫里的自己,为何会如此慌张失措,仿佛在害怕会永远失去这个人。他不知道自己对长孙凯抱着什么样的感情,只知道到春暖花开,当麾下将士禀报君皇在长安临朝的消息,那一剎竟比所有的军情都重要,他胸口剧烈绞动起来,真正感受到一种撕裂心肺的痛。
  他好像重新得到了那个人,却又真正的失去了他。
  这场乱世战争,他渴求已久,但随着联军每场胜利,南下追击的他就似在逃离。
  逃到平京城墙下,再看到那个人工整而纤瘦的字迹,他终于明白自己在逃什么——
  他原来,害怕在那双重瞳下被看透一切的自己。
  “来人,把廖奎叫来﹗”
  门外的守兵马上退去,不消片刻,彻夜待命的将领匆匆而入。
  “明天破城的时候,务必做到一件事。”
  “殿下请吩咐﹗”
  “把景言和白灵飞的首级都割下来。”他望着悬在墙上的马刀,冷冷地道:“我要拿他们南楚的亡国帝帅,助我扫遍整个江南。”
  平京全城乌灯黑火,哀鸿之声却在暗夜连绵不绝。
  应龙军大败的恶秏,在联军驱使下迅速传回了平京,全城军民都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连最后的希望也已经失去了。
  在守城军猛烈反扑的这段日子内,景言并没有在城郭上出现,也没有半刻钟留在皇宫。
  他将前线交给白灵飞,与欧阳少名、仪雅和小天一起合力,将一件不可能完成的艰巨之任,在几日内不眠不休地做成了——
  全城幸存的平民都被分批集中起来,先是塞满集贤巷,再然后是东、西两市,甚至是昔日只作达官贵族居住之地的九华坊。皇城三卫全被调离宫城,携著安庆王冒死带回的火器,於城里每个要点布下防御。
  最后,他撤出了皇宫里的每一个人。
  偌大的楚国皇城,竟然安静得落针可闻,完全没有任何活人再出入殿院——
  彷似一座千百载后,埋葬了远古英灵而又被挖掘出来的地宫。
  到这座宫殿被挖出来之后,他们这个群雄竞逐的时代将成传说,被许多人耳目相传的议论,然后一笑置之,就像听到一则遥不可信的神话一样。
  但若当有那个年代,他希望那时的人们将会活在和平盛世里,融洽喜乐,再无征战。
  他相信天下终将会有这么的一天,无论他或他的子民能否活到那一刻来临。
  他的脚步最终停在皇城的宗庙前。
  最后一个留下的人,也默默站在宗庙门前。仿佛是早料到他会来到,那人的一身银甲换成白衣,就这么站在这里等着他。
  他停下来的瞬间,那人闻声回头,对他浅淡的笑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由南楚到联军,每个征战者都有他们的故事——这是这篇文最初想要写到的,也是作者君希望能够让大家感受到的~

  ☆、海誓山盟

  “你来了。”
  那人白衣似雪,眉眼笑得微微弯起,就如他们最初相识的模样。
  岁月似箭,前事如烟。然而就在对望之间,他还是记忆中清澈明净的江南少年,他仍是一身血气不畏天命的皇太子。
  他们尚且年轻,却又已不再年轻。
  他挽起了白灵飞的手,那只手陪他闯过风雨,曾在沙场挡在他面前、也曾在温存间抚遍了自己,如今安稳躺在他手心内,骨节分明而充满力度,仿佛是在淡然等待着他们的结局。
  “我带你进去。”
  “嗯。”
  他推开大门,牵着白灵飞一步步走过青石砖地。
  景氏王朝每个帝皇都曾走过这段路,一次是在登基当天,另一次是将皇后迎入宫中,最后一次是灵柩在往皇陵下葬前被抬进来的时候。
  他走过第一次,今晚也将走过最后一次。
  庙内没有风灯火烛,只得冷月作光斜照入内。供品桌前摆了两个蒲团,南楚历代君主的灵位,分作四列排在龛前,居中最大的一块神主牌上,所刻的正是怀阳帝景浦之名。
  他扯唇苦笑。
  “我在想,我一个亡国之君的灵牌,应该没有资格和列祖列宗并排在这里。”
  白灵飞望着怀阳帝的灵位,沉默半晌,蓦然摇了摇头。
  “你比怀阳帝更有资格为王——”
  “至少,当他用阿那环的身份在城外涂炭生灵的时候,是你拖住了他的屠刀。”
  景言愣住,神色又再渐渐转柔。
  “我原本是要来对祖宗请罪忏悔的,你这么一说,我这罪怎忏下去﹖”
  白灵飞侧过身去看,却见景言眼里有种沉稳而平和的光。
  ——自从重获精元甦醒过来后,他容貌便回复了以前的俊逸伟岸,然而经过峥嵘年月打磨,他又与曾经的皇太子相当不同。
  那时候的景言铮铮铁骨,奈何刚极易折;现在的他敛於内在,却使人更无法忽视他的锋芒、藏在骨子里那睥睨天下的气魄。
  自己见证著这个男人逐渐强大,他们彼此成了对方的软肋,却也铸就了对方的盔甲。
  “再等我片刻。”景言低道:“把这件事做好了,我再和你一起去城墙。”
  眼前的君皇敛去所有笑意,缓缓向下跪去。
  那张俊容冷凝如斯、毫无波澜,就一如少年跟随御林军入京受封,在太清真人面前下跪辞行一样平静,平静得就像一个早料到结果、所以守约走上刑场的殉道人。
  剎那间,白灵飞的心针扎一般刺痛起来。
  ——他上过战场,明白不是所有生灵的殒逝,都能换回和牺牲对等的价值。
  走上这条路的人都不怕残酷,倘若他怕,当年便不会跟随景言走,同行过如此多年的雨雪风霜。只是这生未圆那八千里河山的梦,他也会气忿、也会遗憾,做不到透彻放下。
  他太了解景言。若不是和他一般强装平静,那便是已经心如死灰——
  他大约知道天明以后,景言会做什么了。
  “你没有错,不要在这里忏悔。”
  景言讶然抬眸,一边的臂膀忽然被手掌覆上。
  庙里漆黑一片,只有他眼里映著冬月的银华,让景言觉得份外温暖明亮。
  白灵飞深吸一口气,忽然低说:“我想你现在为我做一件事。”
  ——相识半生,这是白灵飞第一次有求於自己。
  景言不疑不问,没有一丝犹豫便应诺:“你说,我一定答应你。”
  白灵飞展颜笑了。
  “你曾经在这个地方加冕为皇,但还没有行过国典婚礼,迎娶你自己的皇后。”
  他跪在蒲团上,眼底忽然酸得发涩,涩意一路蔓延到胸口,堵得说不出半个字来。
  “景言。”
  他爱得重于生命的人,给了他一个有如夕霞暮华的笑容,温柔得连整个江南的寒冬都在瞬间暖融。
  “现在我站在这里,你愿意在祖宗面前,和我共拜天地、结为连理么﹖”
  苦涩逐丝钻进心房,终于碰触到最绵软的那个角落,搅动着积藏多年的柔情蜜意。
  他当然愿意。若是白灵飞,即使让他在天下人面前下跪求婚,他都愿意——那其实是他除了河清海晏之外,平生唯二执著的心愿。
  只是一直以来,自己从没能给过什么,哪怕是半天的安稳清静,他都未曾让白灵飞享过。他总会在睡梦中幻想,在将来的某一日,要光明正大给爱人一个婚礼,给他所有亏欠过的、承诺过的,不论什么,他都会给,他要把他宠成世间最幸福的人——
  而不是像现在,在国破家亡的前一夜,反而要白灵飞先开口问他要一个名份。
  “怎么﹖你嫌我没穿大红婚服,还是嫌我杀气过重、非是良人﹖”白灵飞调侃:“还没拜堂,陛下这刻想要退婚,还是来得及的。”
  “不。”
  他猛然起身,将两个蒲团拉近,起身扶著白灵飞再次跪下,却仍是克制不住脸上的表情,嘴角上扬,只懂呆笑,整个人傻傻愣愣的,全没有一国之君的风范。
  白灵飞看得心有不忍,忽然迟疑的道:
  “……我是不是做错了﹖”
  “﹖﹖﹖”
  “诸位先皇看到我把他们的子孙弄成傻子,还怎肯让我和你拜堂﹖”
  “你才傻。”景言用手描画过他的眉眼,轻轻的说:“你肯定是历代以来,最让我祖宗满意的过门媳妇。”
  “可惜师父不在这里……他一定很想亲眼看着我们成婚。”
  “师父会看到的。”白灵飞道:“你是他一生最得意疼爱的弟子,他肯定会在九泉下注视著你最重要的时刻,用他自己的方式去守望你。”
  景言宽慰的收回了手。
  皇城冷清廖落,除他俩外再无一人。他们没有帝皇大婚时的盛大庆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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