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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丹心-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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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喻炎不同……他竟想将往后的每一世,统统换成今生筹码。


竟想拼至一无所有,押上一切命数,一切机缘,同这世道议价还价。


他还这般年少,就显出颠倒狂态,疯似赌徒,痴如醉客,叫人观之心悸。


但喻炎自己浑然未觉,求得极是认真,哀哀泣道:“神仙老爷爷,我把来世给你,可好?”


于他而言,那锦绣来世,怎比得上今生的一日一时、一刻一瞬?


来世那人与他相貌两异,身世不同;并不知自己家乡何处,哪日应与高堂做寿;并不知他今日饥寒孤苦,曾为何物争得双眼猩红。


那人并不叫喻炎。


他若是不争不搏,世间便再没有喻炎了。


然而无论喻炎如何强打精神,天色每暗淡一分,他就跟着气短声促一分。


人受恶阵熬煎至此,勉力哭求两声,也是句句破碎,字字囫囵。


就在喻炎气若游丝之际,仿佛有神开目、佛侧耳,终于应了喻炎所求,叫他心口多出一口热气,身上重新有细碎流光注入大阵。


只是那阵法仅运转了数个时辰,刚到第五日清晨,又将点点微光吞噬一空。


喻炎茫然之中,不由得暗暗回想自己还有何物……他已无姻缘福寿,今生来世,他还有何物可押,何物可赊呢?


那灵兽到底何时肯来?


如果它肯来,自己还有什么不能予它?


就在喻炎胡思乱想时,天上云霞忽然变了颜色。


原本是朝阳初升,漫天的赤红余辉,灿金霞光,不知为何,远处无端端显出一线湛湛青色。


而后每过一瞬,那缕青色都多蔓延一寸。


极像是一点颜色入水,化开十里非翠非缥的碧水;极像是一阵暖风入林,吹绿千重如青如黛的春山。


等那清清碧色彻底染透了天幕,喻炎总算在云遮雾绕中,窥见了一羽半爪。


那庞然巨物硕如鲲鹏,正如鸑鹑缁朔铮笕琨g鶵,游走云中,直可蔽日遮天。


待它羽翼一展,振散岚雾云霭,华美长尾缓缓抖开,便像是苍茫青天换了清丽新妆。


喻炎一时失了神,良久才想起天罗诛神极意宝阵的口诀。


他慌忙念咒,但阵法之力如何能延伸九重天幕,去擒云上仙禽。


喻炎不由得愣在原处,看着灵鸟驾瑞气霞光,掠过长空,即将要从他头顶飞过,人忍不住轻轻求了一句:“别走……”


话音落时,那灵鸟当真朝喻炎的方向望了一眼。


喻炎被这变故弄得惊疑不定,眼前已然一片模糊,用力一眨,便掉了泪,跃跃心跳犹胜鼓擂。


他当时只是稍一试探……只是试探着朝天上一问:“别走……”


那鸟儿不知受了何方仙境熏陶,竟养出一副叫人瞠目结舌的慈悲心肠,稍一踟蹰,就缓缓停了下来,将身形蜷缩,落在此山头,于一片青光中,幻化出无俦人身。


雪肤朱唇,玉冠青袍。


神气高朗,月韵霞姿。


眼前便是他此生见过最好看的人了。


眼前便是他今生来世、所有的功名利禄、亲缘姻缘、寿数福祉换回的一切。


那便是他的一切了。


喻炎忍不住笑了,也忍不住落了泪。


他换回的未免太多,叫他难眠难安;未免太过称心如意,令他乍惊乍喜。


他谁也不会让的,谁也不会给的。


那灵禽所化的仙人涉世未深,万般的善良心软,就这样毫不设防,径自走入地网天罗。


仙人轻声问他:“吾名飞光,何事唤我?”


恩师不知何时来了。


此时悄悄藏在一边,借着阵法遮蔽之力,抬手一指,朝喻炎使出傀儡牵丝之术。


喻炎被人驱使着,一点点伸出手去,他原本想同仙人说:救救我。


一时又想说:快逃吧。


念头转了数转,牵住仙人如玉手指时,不知为何,说出口却是:“抓到你了。”


在这短短一瞬间,他与恩师一般的执着,他如恩师一般的欢喜。


唉,难怪飞光恨他。

13
飞光立在陡崖上,足足候了半盏茶之久。


依常理推断,喻炎筑基数年,这么久的工夫,理应破阵而出了。偏偏此人还双目无神,在石梁上左摇右晃,困在蹿腾白雾间,不像有心破阵,反倒像要坠入岩浆赴死一般,令他偶然瞥上一两眼,就觉冷汗涔涔,心烦意乱至极——


如此胸闷气促,定然是此处地火吞吐,格外炎热的缘故。


飞光这样一想,人便勉力按捺心性,口中诵起凝神静气的法诀,在原处多等了一刻。待一刻弹指即过,他又忙不迭望向喻炎,想看一看这人如今醒了不曾。


这般三番两次,来回几遍,飞光不知不觉已行至崖边,与万丈深渊仅隔一线,脚下稍稍使力,就将崖边一块碎石踏得跌落。


待裂石崩落之声传来,碎石烧作青烟,飞光这才陡然惊醒,回想方才大失方寸之处,越想越是惊怒悔恨,恨不得即刻遁出千里。


可等他愤愤然踏出数步,心神不宁之兆却有增无减;回头一望,种种心悸反倒勾销。


也不知是何方邪术,何等顽疾,叫他如今非候在这一处,非守着这一人。


一炷香过后,飞光终于忍不住纵身一掠,再度跃上石梁。


他负着手,广袖当风,神色局促古怪,目光一个劲地望着别处,人隔着老远,低低唤了一句:“喻炎,醒来。”


那声音有万般悦耳,清贵矜高之处又胜过鸣珂锵玉。不过是这般蜻蜓点水地一唤,飞光就飞快噤了声,人从颈项到双颊,都泛起一层红粉之色,仿佛这短短几字出口,人便输了一局;轻轻话音落地,已泄露他许多天机。


飞光说完良久,脸上仍有懊恼之色,定了定神,才敢望向喻炎。


然而喻仙长不堪造就,被如玉仙人开口唤过,还神色木然,浑浑不醒。


飞光目光越发迟疑,许久之后,方沿着石梁多走了十余步,就这样顶着热浪,一步步挪到喻炎身旁,脸上薄红犹在,双目看着另一处,嘴里又唤了一声:“喻炎,醒来!”


他声音已然高了些许,于横流炎气中,周身青袍玉带随风而动,衬得人乘风欲去一般。


但喻炎依旧困在原地,困在幼时飞雪扑面的幻象里。


飞光忍了又忍,总算伸手一抓,狠狠探入魑魅织就的幻境,脚下再踏上一步,只身入了迷阵。


那千百魑魅被他惊起,齐齐吞吐蜃气,四周景象来回撕扯,虚实交替而变,幻阵光芒最炽时,竟连飞光周身幻象也剥落了一瞬,照出他落魄煎熬的原身。


那瞬息之中,飞光未着无垢法衣,未簪明玉宝冠,并非清凉无汗。


他仍像过去数十年那样,散着长发,湿着青衫,红着眼,空着手,遗落了喻炎相赠的杂花,热得上气不接下气。


昔日些许烈日酷暑,一丝灼灼热意,已叫飞光如沸油浸身,烈火煅烧,更何况是在这等炎海火窟。


可此处既是沸釜,他为何想来此处?


此人既是仇雠,他为何要等此人?


飞光脸上忽青忽红,猛一闭眼,人便重新乔装成出尘谪仙,掌中青光一闪,与他抗衡的幻阵华光已散似流萤。


等眼前终于露出喻炎幻梦一隅,飞光眼睫扇动良久,竟然不肯四下张望。


他怕自己贸贸然闯入,怕与喻炎四目相对;怕喻炎安然无恙,笑自己多管闲事;他也怕自己来得太迟,也怕看见喻炎啼哭丑态。


诸般念头如电闪过,飞光只觉有无名之火在心头一蹿万丈,叫他更热了几分,实是热昏了头。


当幻象一一落定,幻化成极逼真的一方天地,飞光这才抬起头来,准备看看喻炎窥见了何事。


但这一看,他身上挥之不去的热意却顷刻间冷了下来。


眼前幻象所化,竟然是飞光毁去多年的无霞山化妖池。


举目所见,当真是好一番猩红惨状——满壁符咒,腥臭血池,纵横铁链,锁着半身化骨的一只落魄青鸾。


那鸾鸟好生悲凄可欺,身形大小,尚不足全盛时的十之一二,所余的腐羽残躯,仍将血池占得满满当当,终日终夜不得稍稍转身,只睁着一双通红血目,不住的厉声悲鸣。


飞光久久回不过神来,震怒之下,人反倒轻轻一笑。


他几乎想当着喻仙长,轻声问上一问,仙长怎么敢梦见此处,居然敢梦见此处?


他挥挥手,指间青光一转,已将眼前鸾鸟幻象狠狠斩落,叫化妖池中倏地一空。但这等滔滔盛怒,岂能用青光斩断,杯酒浇熄?


飞光气得浑身微颤,极认真地看了那血池片刻,一双秋水乌瞳泛起丝丝血色。


他刚要负气离去,叫人觉察不出他曾入过一人的梦,唤过一人的名字。


可就这一刻,身后遥遥传来了那人的脚步声。


飞光脸色变了数变,正想从幻境中急急抽身,目光突然扫见空无一物的化妖池。


那假鸟儿已被他斩了,那人偏偏冲着池中鸾鸟而来……要、要往池中装入何物,才能瞒天过海,不被那人拆穿?


喻炎提着沉重食桶,一步步走到池边。


那血池中涟漪荡开,锁着双眼发红、气喘吁吁的一只青鸾,与他去时一般模样。

14
喻炎已然在迷心阵中困了许久,早把前尘旧事都当成眼前境遇,一幕幕地挣扎煎熬。


幻阵中有冬春夏秋,他就按四季穿衣增寿;阵中有日夜流转,他便按晨昏打坐修行。


在喻炎踏进无霞山后山前,还不知道今日与先前的许多日都不相同。


他脸上挂满了笑,双手使足了力气,将食桶慢慢搁到地上,歪头看了巨鸾一阵,脆生生问:“飞光,你不疼吗?”


池中青鸾原本垂着头,听见这一声问,忽然动了一动,只是它体态庞然,伏在池中,便叫半池血水满溢,稍事动弹,就惹得化妖池里哗哗作响。


青鸾似是被自己搅出的声响吓了一大跳,慌忙在水波遮掩下蹲了回去,仍将长腿……长爪收紧在腹下。


喻炎难得见它这般活泼泼的样子,几乎想朝它伸出手,去摸一摸它冠上垂旒,全力按捺之下,才红着眼睛,蹩脚地扬起声调,高声道:“你……为什么不肯服软呢?”


那青鸾显是心神不稳,被喻炎这般声声追问,眼珠子滴溜溜转动起来。


它自然记得喻炎曾站在池边,问过它这两句话。


当日痛得神智不稳,堪堪记得那人得逞后快意十足,嘴上一张一合,无事人一般看着它受此苦楚;翌日疼痛稍解,不住咀嚼回味,终是将这寥寥十余字回想清楚。


而后数十年中,自己每一回重提往事,便率先记起这样一幕;每一回困于噩梦,便听见梦魇这样一问。


它本以为自己记起来了,并无遗漏之处。


可如今重回此处,满池血水已非刮骨钢刀,浸着一池梦幻泡影,便如同浸着一池不痛不痒的温水。


它此时精气完足,正将全副心神放在喻炎身上,那人刚一开口,登时让它听清了许多不同。


若只是语气虚张声势,小心翼翼,倒也罢了……


青鸾按捺许久,终于忍不住扬起头颅,暗红色眼瞳一转,飞快地朝池边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眼中血色几乎散了七八分,显出原本青湛湛的温柔瞳色。


它短喙微张,尾羽于惊慌中一晃,搅起三尺高的波澜。


那喻炎被它溅了半身的水,以为它要发作,人猛地一抖,拿双手死死护住头颅,嘴里唤了一声:“飞光……”


喻炎等了好一会,发现飞光一动未动,这才将双手挪开。


他嘴里的飞光仍呆呆望着他。


它其实不大记得喻炎那时形貌,不大记得喻炎那时年岁,此时定睛一看,才知道喻炎还这般小,最多不过六七岁年纪。


这般稚弱瘦小,却不见有谁为他梳拢乱发,裁量新衣,人哆哆嗦嗦立在池边,十指俱是发红发肿,脸上赫然留有未愈的冻伤。


飞光还想从喻炎身上,寻那意气风发神态、佯狂颠倒形状,好叫它与梦魇印证。然而看了好一会,却只见喻炎似惊似喜,拿左右袖口‘交替擦了擦脸上土灰,朝飞光强撑起一个笑来。


飞光过去看见那人,时常会心生无名怒火,偶尔也会心跳。


但看着喻炎这样一笑,一双笑眼变得弯弯如月,终于有了一分旧时模样,飞光竟只觉心软,不知不觉已蜷起指爪。

15
喻炎许久不曾得飞光青眼,狂喜之余,便只顾着正衣整冠,人手足无措地忙了好一会,心中仍是一片欢喜,朝飞光殷殷道:“飞光,我给你带吃的来了。”


他兴冲冲提起食桶,往池边挪了半步,极想要招呼飞光细看。


只是激动心悸之下,短手舞过,嘴唇张开,还不曾招徕出声,就忘了该如何是好。


喻炎便这样看着池中青鸾,急得喃喃唤道:“飞、飞光,我……”


他眼中几乎有眼泪氲开,绞尽脑汁才想出两句好话:“你看一眼,就一眼,我刷了好几遍木桶,都是干净的。我在山腰打的溪水,采的冬菌,你多少润一润喉,尝一尝味道?”


飞光一颗心跳得厉害,仿佛是头一回听见喻炎自剖艰辛,软语哀求。


有一瞬间,它当真打算低了头,矜持地抿一口清水。


可喻炎就在一旁眼巴巴看着,它稍稍低头,喻炎便露出一副天塌地陷、喜不自胜的模样,叫飞光羞恼万分,迟迟下不了嘴。


喻炎候了一阵,眸中星子就一点点黯了下来,气得背过身去,低低骂道:“什么鸾凤非梧桐不栖,非练实不食,非澧泉不饮……山上又没有,哪来这么多讲究?”


飞光骤然挨了一通抱怨,不免身形凝滞,颈上逆翎炸起。


它这些年中,何曾尝过练实澧泉滋味?


喻炎平日拿残羹温过喂它,它也吃了。


拿雪水煮开灌它,它也喝了。


拿一颗滚烫逼仄的心叫它栖,它也勉强栖了三十载年光。这世间哪还有它这般通情达理的青鸾?


它这头多思善感,愤然不平,喻炎那头却不知道,嘴里脆声骂个不停:“我瞒着师傅,好不容易凑了一点吃的,你一次都不肯吃,瘦成这副模样,我心里……”


他发了半天的脾气,无意间瞥过食桶,忽觉口舌生津,喉咙里重重吞咽了一声,而后忙不迭挪开目光,还气得狠狠踹了食桶一脚,见桶身摇晃,溅出清水,又忙不迭把木桶扶正了。


飞光看喻炎这般折腾,再如何心绪起伏,目光也不免跟着他打转;方才再如何生气,喻炎两三句话过后,他已忘记要生气。


它只当喻炎身上无病,心上无事,生来便是混不吝。却忘了他也气过,也皱过眉,在它面前将艰难世道好一顿数落。


它一度忍不住想,是不是喻炎这些牢骚,无人听,才不再说了;这些郁气,无人哄,才不再恼了。


可即便飞光消了气,想退让几分,勉为其难地一尝,令那人冁然而笑,已失了下嘴的良机。


飞光只得闷闷看着他,盼喻炎何时回过身来,再说几句温柔的软话。


喻炎还不知他负着气,在猩红符箓下来回踱步时,每走上两步,飞光也跟着偏一偏脑袋。


他自己生了半天闷气,然后才转过身,一张瘦削小脸气得通红,深吸了一大口气,总算缓过劲来,冲着青鸾道:“你真的瘦了,你看你的现在……”


他一面说,一面踮起脚,凑近了想看青鸾。


那鸟儿似乎极怕与他对望,刚刚靠近些许,被他气息一呼,鸾身就微微发抖,猛地侧过头去,血池里涟漪荡开,一时都是粼粼水光。


喻炎看得眼角红了红,睛里水气氤氲,差一点便落下泪来,小声问起它来:“你这般怪我吗?飞光,你不要怪我,成不成?”


飞光自然怪他,但这话与三十年后的喻炎说也就罢了,却不愿为难手短脚短、泪盈于睫的他,沉默片刻,终是将头勉强正了回来。


喻炎哄了好一阵,与青鸾翠色双眸对上,耳边只听见自己鼓擂一般的雀跃心跳,一时不慎,就将局促心事全盘托出:“飞光,我师傅仍想炼化你,他这次准备了足有一年,跟前几回都不相同,你受不住的。你、你要不要跟着我呢?”



————————————
成年喻炎:……(随便攻略算了,反正一开始就玩崩了,这辈子是不可楞刷够好感度的)
老年啾啾:……(好感值+999 +999 +999)

16
他这一句话问得好生狂妄,仿佛自己已然成仙得道,可以欣欣然庇佑仇雠,挥手将干戈化作玉帛。


这等大话方一出口,喻炎就想起自己饥寒交迫的窘况,一张脸因羞愧烧得通红。他只觉自己多此一问,飞光又哪里会答应他?


然而隔了数十载似箭韶光,飞光却听不出这一问有何不妥之处。


前路是铺锦红尘也罢,是翻滚血海也罢,它只走过那一条路,它必然会跟着他,它自然要跟着他。


唯一要斧正之处,便是喻炎未免太小看了自己。自己乃是九天青鸾,骨似金石,任水火难侵;翼如钢羽,可搏击风云。当年虽是难熬,却万万没有受不住的道理。


可看见喻炎满脸懊悔之色,飞光脸皮极薄,又哪里肯挑在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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