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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知-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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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红憋着笑,一手拿着皂荚,趁秦远坐于身后不注意,悄悄点了点他脑袋。十五窘迫不堪,整个人往里边缩,下巴以下都埋在水里,热汽蒸得他耳尖都是红的。一双水汽中的眼睛转了转,转向秦远,露出些许求饶的神色。
  秦远似笑非笑,坐于一旁,却发觉只有朱红在浇水,而另一个小丫头唯唯诺诺地站在一旁。她始终垂着眼睛,似是不敢看,又或是羞于看。只不过刚刚瞥了一眼十五瘦削而白皙的肩膀,她便面颊微红,受惊了般地扭过头去。迫不得已,才舀一盆水,小心地浇上。
  秦远的眼神一动,安静地看了半晌。
  朱红:“都打上皂了,你起来点,给你冲水。”
  十五抿着唇半蹲起来,稀里哗啦的一通水声接连不断。突然,他惊叫一声。
  雪青将瓢摔在了地上,哐当一响,慌道:“没事罢?我、我忘了兑凉的……”
  秦远皱起眉头,噌地站起来,大步向前。朱红呼了一声,利落地舀了瓢凉水往十五背上浇,雪青手抖着跟着浇上去。幸而那热水放了许久,不算滚水,又有长发遮挡,但十五的背上还是烫红了。他的脊背单薄,腰身瘦窄,原本苍白的肌肤变得通红,显得十分吓人。
  秦远淡淡地瞥了雪青一眼,这一眼平淡而重若千钧,隐隐透出他平时未显出的暴戾来。雪青腿一软,立马跪下,慌着求饶。
  “没大碍的。”十五小声说,侧头看了眼雪青,“一点也不痛……”
  秦远伸手轻轻碰了碰十五的背,那块刚烫着,只觉得麻,人一点反应也没有。秦远沉声吩咐:“朱红,你去拿冰。雪青,再去打井水来。”
  两人立马退去。秦远亲自拿瓢舀水,一手将湿了的墨发撩在一边,一手将冰凉的井水浇上。
  十五突然说:“是我的错。”
  秦远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来:“你错哪儿了?”
  十五:“我本该提醒雪青的。少爷,罚我吧。”
  “唔,”秦远快速地舀水,十五想拿了那瓢自己浇,却被秦远点了点肩膀,示意让他再坐起点。十五便伸手扒住对面的桶边沿,半蹲半弯腰,将赤裸的背脊从水中抬起,有些困难地侧头看秦远,只见他施施然开口,“是该罚你,先欠在账上,日后施行。”
  十五一动不动,只有眼睛眨了眨。
  堂少爷吩咐小厮干活不能累了自己伤了自己,结果小厮上树捉蝉做得挺好,转头却因为堂少爷的吩咐去洗澡而受了小伤。秦远自己有些愧疚,却不敢说出来,省的那小子敏感生事。只怪他没想到,十五的俊秀是每人都能看得到的,而并没有被他秦远拿袍子遮了盖了。人好美色,情理之中,何况十五好的不止有皮囊。只是他记忆中的秦十五太过洁身自好、与人生疏,以至于他都忘了十五身边,是否有那么几个小娘子惦记着。
  十五的背由凉水浇了好一会,再出去穿上亵裤、外裤,上身由一小褂遮着,回了房让冰敷。敷完了冰,药膏也已送上,由丫鬟仔仔细细地涂了。虽是小伤,秦远却怕他出去被太阳晒了怎样,以少爷的名义勒令他不准出门。十五不出门,秦远亦不出门。十五从生下来开始,就没有这么闲过,每日趴在那小榻上要么睡,要么等换药,百无聊赖。雪青哭着与他道了回歉,十五不知该回什么,只说自己没事,雪青反而哭得更凶。没有几日,十五就很少见到她了。他问朱红,朱红只说表少爷嫌她年纪小不懂事,让她少出来。知道她没被罚去东厨,十五松了口气,不再挂心。
  连躺了五日,十五快受不了了。秦家二兄弟也快受不了了。他们受爹妈的吩咐,要带表兄多多结交,然而自秦远来京,还未见过外人呢。秦远被秦夫人叫去聊了一次,回来便对十五说:“闷得慌么?”
  十五小幅度地点了点头。
  秦远笑起来:“明儿带你出去玩。”


第07章 
  十五很少出府。
  他印象中,还小的时候,他总想往外边跑。门房管得严,时刻守着大门,他跑出去一回,就逮住他一回。之后真有次被他给逃出去了,是他钻了后院的狗洞,得亏他人小身子瘦弱。出府了,他也不知道该去哪儿,便随意走,走至市井繁华地,满心茫然,险被人贩子抱了去。那次他懵懵懂懂地回了府,被主子们知道了,狠狠打了一回。之后他再有念头,便再打上几次,也懂了,再也不乱跑。如此数来,他出府的次数一个手都数不满。少有的几次出去,也是迫不得已少了人手,跟着府里人出去了,又很快就回来。
  他对外边不是不好奇,但也没那么重,主要是小时候被打怕了。由此,当十五虽挺想在外抬轿、看看沿街景象,却被秦远叫进轿中的时候,尽管他有一点点失望,但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秦远交代他:“过会儿得见好几个人,你少言语,跟在我身后就是了。”
  十五应了。
  “钱家公子应当在,他嘴巴厉害,你也不要怕,笑一笑就成了。其他几个,暂时应不会说什么。”秦远顿了顿,再重复一遍,“不怕吧?”
  十五有些莫名其妙:“不怕。”
  秦远忧心忡忡地看了他一眼:“怕便跟我说。”
  好婆婆妈妈。十五心想,表少爷总是这么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吗?怪不得在南边受欺负。
  婆婆妈妈的表少爷果然想多了。秦家两兄弟寻了几位好友来聚,皆是身家相当的公子少爷们。这几人家中各个显赫,平日斗鸡走狗游手好闲,都是拿银子丢水里听响的主。显然,这一群人为首的便是秦远所说的那“钱家公子”,他家排老二,被人钱二来钱二去的唤。钱二确实看起来便是个左右逢源、能说会道的模样,见了秦远与十五等,哟了好几声,转头看秦家两兄弟:“好啊,都给比下去了!”
  秦家老大招呼众人落座,哈哈大笑:“我这堂兄一表人才,被他比下,一点也不冤。”
  “呆子,”钱二附耳低声道:“怎会是说你堂兄?说那跟来的小厮呢。”
  秦林愣了愣,掩唇回道:“那就是我家的。”
  钱二重重拍了下他的肩膀,笑道:“怎么从没见过?这样小气。”
  秦远不动声色地坐下,十五跪坐于他身后。那钱家公子的目光在十五脸上停留了一会,嘴角含着笑。十五有些不舒服,明明同样是盯着看,秦远看他只是太过灼烫了些,而这人看他却极其富有攻击性,仿佛下一刻便要将他拆了入腹一般。他将头低下,再抬头时,那钱二已经没在看他了。
  数位纨绔子弟聚在一堂,免不得喝酒逗乐。奈何秦家教子严格,只能叫几位清倌弹弹琴唱唱曲儿。金珠帘绿蝉纱,香帏风动花入楼。炉烟袅袅,香风馥郁。那些玉指纤纤奏曲的女孩儿,看起来顶大不超过十五岁,张口奉承迎笑却极其自然。十五从来只听人简单说几句,从未亲眼见过这等场景,他跪于秦远身后,不自然间已经微微张开了唇,满是讶异。
  “你俩,”一稍胖的青年抬下巴向秦二兄弟道,“今儿还是不能碰人?”
  秦林唉声叹气,抬手唤酒。他弟弟秦川揉着额头,骂道:“哪壶不开提哪壶!”
  众人哄笑,唯独秦远不动声色。钱二笑完了,还清了清嗓子斥了一声:“今儿是给你堂兄办的接风宴,怎么就想着姑娘?”
  秦林哎哎对对几声,几人一齐举杯敬秦远,秦远回敬,笑着寒暄几句。他在其中不算年纪最长的,但他谈吐有趣,又风度从容。原本来的几位,都想着这从南边来的小子恐怕融不入京中的圈儿,谁料不过一顿饭间,几人都已称兄道弟。那钱二特地与秦二少爷秦川换了座,与秦远坐得更近,方便谈天论地。钱二问:“你打南边来,可有好玩的?”
  “十里秦淮金粉地,”秦远微微一笑,“好玩得多了。”
  钱二嚯了一声,以为碰上知己,不料秦远却补充道:“家父管得严,我还未曾去过。”
  “好嘛!你们秦家的人都这模样!”
  一群人笑得东倒西歪,十五跪着发呆,不明白有什么好笑的。
  别的公子少爷的小厮们,都忙着跑腿倒茶讨喜说笑话。得主子欢喜的,身边甚至有歌妓作陪。唯有秦远带来的那小厮,长了副好皮囊,人却像是个傻的,一声不吭地跪在一边。秦远却没半点不快,因身边没有姑娘,他夹菜饮酒都是自己来,倒挺自得其乐。到了酒酣之时,十五才慢慢意识到,那些给众人逗乐说笑话的似乎是与他同样的小厮。他看着秦远的酒杯空了,想了想,小心翼翼地倒了些许酒。
  秦远有些诧异地侧头看他,小声问:“无聊了?”
  十五摇了摇头。
  “再过会便好,”秦远想安抚下少年的手背,犹豫下,还是没有动作,“听曲子吧。”
  钱二看了他俩一眼,面上没什么奇异的表情,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回头揽住身边的姑娘,贴面便是一个亲嘴儿。十五看得目瞪口呆,他虽耳濡目染,听过不少情事,但自幼与人疏远,从未当面见过有人如此亲密。
  怎么能这样?十五想。那在钱二怀里的姑娘,面上脂粉将褪、醉意上头,此时伏在钱二肩上,正好与他对视。十五不知怎的突然有些窘迫,那女子却大大方方地上下量了他一眼,没什么趣味地挪开了视线。她将十五视作了同类人,十五却见她眼睛通红,想必是未好好休息过的,觉得她有些可怜。
  一场接风宴热热闹闹,直到唱曲的姑娘嗓子都在颤了,一席方方散去,却连明日后日都约好了。
  归去的轿上,十五犹豫地问秦远:“那些姑娘……”
  秦远仿佛知道他会问这句,还没听他说完,便笑了起来。他自己将轿的小窗推开,免得轿内那么闷热。再回头看那小厮,温和道:“就知道你要问这个。她们年纪小,被家里卖进去,是可怜人。”
  十五抿了抿唇。
  “你想帮帮她们?”
  十五缓慢地点了点头。
  “帮是帮不过来的,”秦远温声说,“赎了一个,还有成千上万的女孩儿被卖进去。就像我说的,十里秦淮河那地界,无数女儿就靠此为生,帮得来吗?人各有命,若是她们碰上有心人,能出去寻个家,也算圆满了。”
  十五不说话了,他心里觉得滑稽。秦远却以为他听明白了,毕竟记忆中的十五,当初听这番话,同样认同。他有些疲了,撑住下颚,闭目养神。
  回了秦府,秦远有些醉了。朱红备好了醒酒汤,秦远喝了后小睡了一会。起来正是下午,正要闷雨,阴云沉沉,空气燥热。十五换了身短褂,独自将摆在外边的花盆给一一收了进来,再将房里的冰给搬走了。待秦远换完衣服见他,十五又是额头满是汗的模样。
  秦远无可奈何:“过来过来。”
  十五吸了吸鼻子,在他面前站停。秦远亲手拿了绸制的小帕子,抬手想将少年额头的热汗一一拭去,十五却头一偏,正好躲过。十五:“少爷,我自己来。”
  他将腰间的汗巾子抽出,往面上额头上随意一抹,再接着收好。
  秦远愣愣地看了他一眼,将帕子放下,没有多说什么。
  十五在他一旁,替他磨了砚、端了茶,着实无事可做了,他就又拿了一扇子,与朱红一同为表少爷扇风。他搬走冰是对的,雷霆大雨轰隆隆降下,哪怕将窗户都关了,水汽还能从窗纱中浸入。闷热很快一扫而尽,甚至有点儿阴凉。南边来的家书已经到了,秦远读了一遍,便放在案上,抬眼看那小厮,站在一旁,安静地发着呆。
  十五在躲着他。秦远想,这又是为什么?
  他想过,贸贸然对他太好,会让这小子怕了。所以他尽量慢慢来、一点点来,他不急不躁,想让十五慢慢能够适应。他以为这不算困难,曾经的十五比现在还要清冷孤僻,只有对他有些许温情。现在的十五尚且像个孩子,谁对他好一点,他就对谁好一点。秦远曾在病榻前亲眼看着那个平日冷淡自若的青年以疾逝去。那人离开前形容枯槁、以手指心,委婉而隐秘地述说另一人未曾察觉的爱意。他痛苦不已,一觉醒来,发觉自己回到了十七岁,赶至京城,见到了十六岁的十五。他也不贪求重活一趟能荣华富贵还是翻手改命,只望自己这一世能给秦十五一个庇护,护他安安稳稳、快快活活地过日子,还他一份情意。
  可事实上,十五不知怎的,越躲越远。


第08章 
  可事实上,十五不知怎的,越躲越远。
  阵雨急急,将盛夏的酷热卷成一地泥泞。秦府的池里蛙声片片,荷叶都被压低了头。暴雨阻了出行,只有在府里呆着,听雷霆震震。秦府的屋子有些年头了,砖瓦在一年复一年的夏雨中润满了水意,有那么些许江南梅雨的味道。今年制秋衣的师傅提前来了府里,冒着雨,先为堂少爷量体裁衣。秦远量完了,回头唤十五过来,再转头道:“为这小厮也制几套衣。”
  师傅愣了下,笑脸解释:“堂少爷有所不知,下人们的衣裳,都是最后一块量的。”
  “就在这量吧。”秦远低手拢了拢袖口,漫不经心道,“拿我带来的那云锦,也给他作几套。”
  师傅怎敢忤逆,依言将这清瘦少年各处量了,打着招呼便退下了。
  十五站在原地,颇有些手足无措,僵硬地说:“谢少爷恩赏。”
  秦远看了看他,笑着说:“不用谢我。”
  秦远跟十五说了无数遍,比如见了他不用跪、比如不用唤他为少爷,但十五听的时候应了,到头来还是按照原样做。秦远拿他无可奈何,又觉得十五越来越疏远,更不敢硬逼,只好随他去了。
  雨方停了没几日,晚上又是狂风骤雨。电闪雷鸣,打在窗纱上,是一道道裂纹般飞速闪现又消逝的影子。木窗架微微颤动,隐有风声。十五睡不着,他趴在宽了不少的床榻上,听表少爷在内间平稳的呼吸声,一双黑眼睛安静地在昏暗中慢慢眨着眼。
  那呼吸声突然停顿了一下,十五微微侧过头去,听那边细细索索,秦远坐起来了,并没穿鞋,而是赤着脚缓慢地朝外走。
  “少爷,”十五也坐起来,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起夜么?”
  秦远吓了一跳,扶着雕花门站直了,透着些许窗外的光亮看十五,沙沙雨声与昏暗的白光里,那少年孤零零的坐在榻上,一双黑亮如黑曜石的眸子与他对视。
  “被我吵起来了?”秦远问,“还不睡,怎么长个。”
  十五含糊地唔了一声,下榻端了夜壶来。
  秦远:“又不是大冬天的……哎哎哎!!”
  十五在黑暗中跪下,将秦远的腰带已解了一半,冰凉凉的手已探入裤中。秦远强硬地将小厮拉起来,怒道:“作什么呢!”
  十五的手腕在秦远温热的掌心里是极纤瘦的冰凉凉一圈,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秦远。
  秦远尽力温柔道:“不是跟你说过了,不要随便就跪么?有些事用不着你做。”
  十五静了一会,他下意识地想跪下,又忍住了。他低声说:“我知错了,求少爷责罚。”
  秦远在昏暗与雨声中看着眼前的少年,感觉心脏都被人用力攥紧了。他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他没道理怨人,又不甘心怨己。他最终叹了口气:“你不该是这样的……”
  十五的眼睛垂下去,他的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秦远将十五的手放开,提起腰带便摸着黑往外走。十五站在原地,听见雨声渐缓,但因屋顶铺的新瓦,仍发出清脆的滴滴答答声。又听见秦远惊动了朱红,朱红起来的声音,秦远赤着脚出去,又赤着脚回来的声音。这些声音在困倦的水汽中慢慢晕染开来,细细碎碎。十五慢慢爬上榻,趴下身。
  秦远缓慢地走来,他身上尚有雨水的湿气。他将薄被给十五拉上边点,十五一动也不敢动,只闭着眼感到那人给自己提了提被子,便往内间睡去了。
  待连绵夏雨彻底褪下,天还是热着的,但又没前段日子那么热了。十五早就重新开始干活,但仍然没多少人理他。府里多年的人,全是人精。他们看十五再干活了,心里不知窜出什么猜测,只想着静观其变。倒是之前的旺儿反而来带着十五,有什么活,便将他叫上。有次旺儿语焉不详地安慰他:“主子么,他们想着什么便是什么。你我都是受人吩咐的,莫要难过了。”
  十五茫茫然:“难过什么?”
  “至少堂少爷还是对你好的。”旺儿说,“从没骂你一句呢。”
  十五想,可他一点都不需要别人对他好。
  给他一口饭吃,他便能活。于他而言,像堂少爷那样对他格外优待,还不如像太太嬷嬷那样不是打便是骂,反而能让他明白自己到底该干什么。秦远的脾性太让人难以捉摸,他的喜怒毫无常理。秦远赐予的一些暂且的令人无处安放的温存,让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个偷了东西的贼,赃物放在身上,烫得他兜不住。近日来秦远慢慢不再像从前那样,他干个活都管东管西了,正让他心里松了口气。他一无所有,那便干脆多干点活,当做给表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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