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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梅坡下-第3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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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漾半天没听到回应,抬眼时看到他一声不响地望着自己,眼里含着盈盈的水光。

  秦漾用手背触碰他的面颊,疑惑道:“热?”

  秦漾心想他昨晚还喊冷呢,脸红成这样没准是发烧了,于是问道:“头晕吗?”

  他摇摇头。

  秦漾用手背探他额头,没感觉出什么,又弯身捧过他的头,用自己额头碰他的。秦漾静静感受了一会儿,起身喃喃道:“没烧。”

  那可能是热的。

  秦漾屈膝压上床榻,用木棍将窗扇撑起,让凉风吹进。

  糖儿抽开有些紧的腰带,又结上,红着脸结结巴巴地问道:“你真是我的爱侣么,你莫要诓我。”

  “不是诓你。”秦漾利落地从床上下来,抓过放在床边木箱上的布巾擦手,认真道,“你是我心尖上的人。”

  糖儿低下头避开他的目光,没再说话了。

  秦漾道:“去洗漱,早膳要冷了。”

  “爱侣”这个词秦漾本也就是随口一说,他以为糖儿很快就会不记得,不想糖儿偏偏记住了,且安稳了很长一段日子。

  先前糖儿知道他是自己的哥哥,与他相处时总带着些生疏拘谨。这一回糖儿亲近放开了许多,会偷看他,也会跟他笑闹。除了少几分亲昵和任性,一切都像是回到了从前。

  他说:“我虽不记得你,可不知怎么的,觉得心好似是记得你的,不自觉地就想同你亲近。”

  午后秦漾靠在床榻上看书,糖儿睡过一觉,醒来迷迷糊糊地就会靠过来,偷瞄几眼。他偷瞄到后来,便将下颔搁在秦漾的肩上,歪着脑袋光明正大地看。

  屋里能找到的书都是明国公府的下人随意买来,供秦漾打发时间的,故杂书和话本居多。

  秦漾翻《笑林广记》,有些故事是不愿给糖儿看到的,若是翻到那几页,便会面不改色地用手蒙住他的眼睛。

  糖儿哪儿肯,不满地掰他的手指,说他想看。秦漾在他挣开前,一把合起书丢下床,随手抓过另一本。

  糖儿惦记地上那本,想翻下床去捡,嘴里说道:“你看你的,我看我的,我们一人一本。”

  秦漾翻开书,迅速曲起长腿,将糖儿拦在了里边。他举起手中的书道:“就这本。”

  糖儿叹了口气,心不甘情不愿地倒回了床上,翻滚来翻滚去,又泄气似的翻到秦漾身边跟他一起看。

  秦漾翻到后来觉得有点不对劲,没隔几页都是露骨的香艳描写。秦漾读不下那些淫言浪语,翻书翻得有些迟疑,而糖儿看得津津有味,趴在他的肩头,催促他快点翻下一页。

  秦漾看到那几个人名,忽然想起来,这本就是那出了名的《猎情记》。他当即想换书,糖儿抓着他的手臂不让他动。

  糖儿看得兴起,笑道:“我以为照着这发展,王生该去立德书院见柳生了,两人互诉离别之苦,然后再趁夜恩爱一番。”

  “确是如此。”

  糖儿愣了:“念竹不是不爱看这种书么。”

  “我没看过全本,从前你自己看过,非说想练这一段戏,要同我磨。”

  “那时念竹从了?”

  “不从你哪里让我安睡。”

  “后来呢?”

  “……后半夜才睡。”

  糖儿翻看了后来的故事,红着脸不说话了。

  那时夏日倦长,长久被锁在院里,没有别的好去处。年轻的糖儿尚有情致,不反感秦漾的触碰,是肯依的。有时是在粗糙的草席上纠缠,有时是在桌旁。赤身的糖儿屈膝半跪在长凳上,雪白的双臂撑在方桌上。

  秦漾掐着他的软腰,带着薄茧的手反顺着他的手臂抚下去,覆上他稍显纤细的十指。他忽而仰高柔腻的颈子,温软而沙哑地呢喃几句,一垂头,鼻尖上的一点汗珠就落下来。

  他常喊的是“哥哥”还是“念竹”,秦漾记不清了。糖儿身上一直有股淡淡的奶香味,尽管他已及弱冠,这种气味依旧没有散去。

  秦漾凑近他的脖颈轻嗅,道了句“乳臭未干”。

  糖儿全副身心都沉浸在感官里,没有听清,迷迷蒙蒙道:“嗯?”

  秦漾咬了一口他的脖颈,道:“没什么。像缪琳糖,甜的。”

  秦漾只吃过几颗缪琳糖,成人后就不爱吃糖,小时候是为了留给糖儿吃,那么几颗糖对于当时年幼的他们而言弥足珍贵。秦漾至今还记得那个味道,很清淡的甜。

  秦漾贴近他耳边轻道了句什么。糖儿像是被灼烫到了,微怔着颤了一下,眼里像是有盛着碎亮星屑的酒水,倏忽垂眸轻笑开来。

  ……

  暮夏的一夜,明国公命侍人邀秦漾过去一叙。

  秦漾顺着九曲桥,走进凉亭。四面皆是接天莲叶,微凉的夜风拂莲而来。明国公让他坐下,一旁的丫鬟奉上银耳汤。

  老狐狸找他向来不会说多少正经事,多是问他在院中吃住如何,是否舒心,这回先问的也是他和糖儿的近况。

  邢兆铭道:“睦云县闹饥荒的事到底是传入了你的耳里。宇明同本公说他将你弟弟带过来时,本公还有些许意外。本公本是不想让闲杂人再来干扰你,可宇明竭力劝了本公。本公心想,将你弟弟留在你身边也好,如此这般,你也能够安心如日。”

  “宇明”是孙冶亮的表字。秦漾听罢淡声道:“谢国公肯收容舍弟,秦漾感激不尽。”

  “不必言谢,念竹若心悦畅快,便是本公心中所愿。”邢兆铭喝了口银耳汤,慵然抬眼道:“不过听说你家中除了秦谧,人都没了?”

  “……是。”

  “逝者如斯,不必过于伤怀。”邢兆铭放下瓷碗,碗底与光滑的石桌面碰撞,发出钝响。他轻敲额头,作出忽然想到的模样,道:“哦,本公忘了,念竹还有个表兄叫蔺寒,他还好好的。他是好能耐,如今领着百姓折木揭竿了,一路北上,都打下平德了。”

  秦漾心里一惊,面上却是不动声色,喝下几口银耳汤,道:“这一仗,国公想要蔺寒赢么?”

  邢兆铭铿锵道:“赢,怎么不想他赢,铁定要赢。他不赢,华族如何翻身,何来社稷太平?即便是要踩如川白骨,渡如海血水,他也是得打赢的。”

  秦漾放下瓷碗时,手有些发颤。

  “念竹且安心,路阻且长,万事漂浮未定。”老狐狸意味深长,眼里有暗光流动。



56 验明

  秦漾回到院里,见糖儿坐在屋门口看星星。他伸直双腿交叠在一起,身子后倾,出神地仰望夜空。

  秦漾走向他:“怎么不去亭子里?”

  糖儿直起身,弯眼笑道:“亭子里蚊子很多。”

  他搬了两条竹椅出来,秦漾在他身边的空椅上坐下,问道:“你在等我?”

  糖儿大方承认:“是啊,平日里你我寸步不离,你忽然在夜里出去,我稍有些不适应,心里没个着落似的。我还觉得纳闷,方才就在想,我从前应是很依赖你的。”

  秦漾的手自然下垂,碰到竹椅粗糙的截面上,拇指抚了半圈。他目光低垂,微微颔首:“你是挺依赖我的。在我心里,你就是个孩子,但我又未将你当做真正的孩子。”

  “阿爹去得早。人说长兄如父,我长你六年,一心一意要将你带大。你也确实懂事,未尝给我添麻烦。只一件事教我头疼,那便是你的心意。”

  “最初我觉得你不过是孩子心性,或许还辨不清什么是情爱。即便你所言所想确如是,那点朦胧的情意也会随年岁消磨。你的来途可期,不必拘限困囿。作为兄长,我只想你走好眼下的路,别再胡思乱想。”

  “可你着实太过执着,所有情意清楚剖白,年岁逾久,愈是炽灼,教我无法不去想,不去在意。这般纯粹的情意令我不得不动容。后来我想,糖儿的心意,我也该珍重对待。”

  糖儿望着他,眼中有光色流转。他轻声道:“谢谢阿哥。” 

  秦漾转过头看他。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每回听你叫‘糖儿’,我的心里都像揣了一只兔子。明明我什么都不记得,听到你这番话却莫名欣喜。” 糖儿有些羞涩,眼睛却很明亮,“我想阿爹应该是很温柔的人,因为哥哥就很温柔。”

  “阿爹是很温柔。”秦漾叹息,揉了揉他的发道,“早点好起来吧,糖儿。世事太多太杂,不容你什么都不记得。天明之前,就算暂留庇身之所也无法全然释心放怀。前路是平阔是波折,还未有个准数。”

  糖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

  夜间落了场雨,屋里有些闷热。

  秦漾在夜半醒来时,窗外的雨还未停,噼噼啪啪打着窗,雷声轰鸣,闪光偶尔照亮屋子。

  他正寻思着要将木窗支开一条缝,糖儿忽然挣扎起来,像是喘不过气似的,张开嘴大口呼吸。秦漾喊他,他不回应。秦漾立马翻下床将蜡烛点上。

  糖儿平躺在床上,痛苦地将头往后仰,身躯微微弓起,眼睛睁得很大,眼角含着泪。秦漾把他抱进怀里,问他怎么了。

  他将自己绷得很紧,断断续续地说身上很痛。

  秦漾往他身上看去,问道:“哪里痛?”

  糖儿将手搭在肚子上:“肚子疼。”

  “肚子怎么会疼?”秦漾伸手为他揉肚子,轻柔道,“是吃坏东西了吗?”

  “青膏泥,肚子里有青膏泥。”

  秦漾惊愕:“你吃了青膏泥?”

  “到处都找不到吃的,没有野菜,也没有树皮,只有青膏泥。琬姐姐吃了青膏泥。”糖儿抓着秦漾的手臂,重复道,“琬姐姐吃了青膏泥,她吃了好多,阿娘还以为她偷吃野味不饿的……哥哥,我好疼啊……我快疼死了。”

  “哪里还疼?”

  糖儿握着秦漾的手,放到自己的心口说:“肚子疼。”

  “是肚子疼?”

  秦漾的手欲往肚子处探,而糖儿抓住他的手,固定在原来的心口处不让他动,道:“这里疼,疼得要裂开了。”

  秦漾只好在他的心口处轻揉,问道:“是这里疼?”

  糖儿闭着眼,用鼻音“嗯”了声,泪珠子顺着面庞滑下去。他还是喘息着,但呼吸逐渐平稳下来。

  屋外的雷鸣声亦小下去,雷鸣和光亮渐去后,雨声便不再那样的骇人,显得萧索凄清起来,沙沙沙地像是在低吟。

  许久以后,秦漾以为糖儿是睡着了,将他放平在床上,盖上薄褥子,最后吹熄了蜡烛。糖儿压抑着哭腔说:“哥哥,我没有心跳了,我快要死了。”

  “别胡说。”

  糖儿拽他的手臂:“哥哥,你听听我的心跳。”

  秦漾在黑暗中看着他,他执着地不肯松手。秦漾缓缓俯身下去,隔着层亵衣,侧耳听他的心跳声。

  他的身上是温热的,心“咚咚咚”地跳。秦漾道:“瞎说,心跳得好好的。”

  糖儿没有睁开眼,眼眶已是湿润。他伸出手臂环住秦漾,唤了声“哥哥”。

  “嗯?”

  他又唤“哥哥”,却是什么话也没有说。秦漾没有等到他后面的话,他像个得不到心爱东西的孩子,带着未干的泪痕睡去了。

  这一晚之后,糖儿又不记得秦漾了。

  即便秦漾早有预料,在知道糖儿不记得他之后,心还是凉了半截。

  这回糖儿没有像从前那样缠着他问什么,像是累极了,连着几天都在恹恹睡中度过,被秦漾催得多了,才勉强下床来吃几口东西。整个人苍白得像是又大病了一场。

  秦漾让人请国公府的大夫来为糖儿看病。大夫说他身上无疾,疾在心上,只开了几副补身的药。

  糖儿是不肯吃药的,嫌苦。秦漾托人买了些糖酥,天天哄着他喝下去,却不见他有多少起色。

  那厢的老狐狸邢兆铭又派人来找秦漾,说有要事。

  老狐狸曾说,当年为祁王妃接生的稳婆已经过世了,迟迟未再找到能为秦漾验明正身的人。而下人们在不久前找到了祁王妃身边的婢女,这日终是将她带到了国公府。

  那老婢女在祁王被害后,被贬作官妓,被放行回乡后,日子也过得很悲惨,大半辈子茕茕孑立,贫困潦倒。

  秦漾到堂间时,明国公还未到,只见到了她和府中的几个下人。她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麻衣,满脸都是皱痕,盘起的发上多见银丝。她佝偻着身子,双手不安地搅在一起,有些唯诺的模样。

  她见到秦漾的那一刻,眼睛倏然亮了。她颤巍巍地走到秦漾跟前,手搭上秦漾的手臂,抿着干薄的嘴唇,几番欲言又止。

  她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今岁多大了?”

  秦漾怔愣:“二十有八了。”

“二十八了?”老婢女的眼睛湿润了,她用枯瘦的手指抹去眼泪,点点头喃喃道,“二十八了。”

  她小声道:“你小时候我还抱过你哩,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真好,真好,你还活着。”

  话说至尾,她已哽咽。

  她忍不住啜泣起来:“你出生的时候,王妃还亲手为你做了小衣裳,还说要亲自教你念书识字,再请大将军教你骑马射箭,结果还没等到你长大,人就先去了……”

  她悲恸不已,抬头望着秦漾,似乎还有什么话想说的。是时外面传来脚步声,门也被人推开了,她赶紧用衣袖抹了把脸。

  来的是明国公,他身后跟随着几人。其中有两个作的是内侍打扮,年纪尚小,面庞还很青涩稚气,皆是低眉顺眼的。

  秦漾本是不解邢兆铭为何要带内侍过来,接着便明白了。

  那婢女说,她听王妃说,世子身上有一颗小红痣,但她已记不清在哪里。

  邢兆铭让两名小太监带秦漾进屋去,为他检查身体。秦漾顺从地跟着进去。他们要他脱下衣裳,他也照做了。

  约半炷香后,他们掀帘出来,细声细气地唤了声“国公”,说没有见到秦漾身上有任何的红痣。

  这全然出乎明国公的意料,他拧着眉头道:“怎会如此,你们可看仔细了?”

  一个小太监摇摇头道:“看仔细了,没有红痣。”

  老婢女道:“都过去二十多年了,可能是我记错了,记错了也说不定。没准不是小红痣,是黑痣。”

  邢兆铭瞧出来她是在打圆场,从鼻子里冷“哼”一声道:“如若是黑痣,未免也太寻常了些,不必你言说。”

  邢兆铭冷着张脸不说话了,他心烦意乱地招手,让内侍和下人都退下。这时秦漾也穿好衣物,走进堂间来。

  邢兆铭瞧着秦漾那张脸,觉着说他不是祁王世子,自己都心有所疑,难不成是因为自己最初就认定了这是汪璟,所以才觉得他像极了祁王,可钱丰渝也在书信中道,乍见便觉秦漾与祁王有几分相似,难不成皆是错觉?

  天下竟真有如此相似之人,而秦漾还恰巧被秦雪文收养。世上果真有如此巧合之事?

  邢兆铭心乱了。他问道:“可还有其他法子能验明世子正身?”

  老婢女思索一番,恍然道:“奴婢记得王妃曾将自己出嫁时得到的一块宝玉,系在了小世子身上,上边刻有麒麟。”

  邢兆铭看向秦漾:“念竹,你养父秦雪文在世时可否跟你提起,他初见你时你身上可有带何信物?”

  秦漾摇摇头,道:“家父从未提及。”

  邢兆铭沉默了。

  邢兆铭又问那老婢女:“可还有其余法子?”

  老婢女垂眉低眼:“奴婢不知。”

  邢兆铭怒得一捶桌案,震得茶盏都在颤。他低骂了句“废物”,不知是在骂那婢女,还是在骂手下人。他让老婢女也退下。

  待那婢女离去后,堂间只剩下了他与秦漾。

  秦漾坦然道:“我身上确实没什么红痣,也从未见过什么麒麟玉,兴许最初是弄错了,秦漾本不是祁王世子,就是一介凡夫。还请国公放秦漾与舍弟回乡。”

  邢兆铭冷静地望着他道:“你身上确有红痣,国公府已为你验明正身。你幼时身上携着麒麟玉,那块玉在你流离时丢失了,或是因家境贫困,被养父秦雪文当钱补济家用,已无法寻回。”

  秦漾震惊:“可……”

  邢兆铭生冷地打断他:“不必再胡乱言说,你就是本公命人寻回的祁王世子,乃前朝皇族汪家的血脉。”

  “国公是想要秦漾将来欺天下人?”秦漾不可置信。

  “老婢女已迟暮,常有疯癫之举,神志不清醒。她之言尚不可信,念竹何必自疑,又何故不信本公?”

  邢兆铭转弄着茶盏:“念竹的家中人虽在饥荒中不幸罹难了,所幸尚有亲人安然。本公记得,你与静况的姥姥姥爷乃睦云县人,此外,睦云县的傅知县与其夫人,似乎将念竹视作外甥?还有便是领百姓起义的蔺副将军,如今还在跟朝廷抗衡。再是,静况不止是念竹之弟罢?”

  老狐狸什么都知道,早将他的家底摸得一清二楚,明摆着是在威胁他。

  他还不知作何回应,就听明国公道:“只要念竹安心留在国公府,配合本公大计,与念竹有干系的人,本公绝不会亏待。”

  秦漾大彻大悟,他没有余力反抗,他的命途就是被捏在老狐狸手里的。除了认命他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57 未卜  

  得知自己身份存疑后,秦漾心中五味纷杂。若他并非祁王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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