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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手青-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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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说我不会死,说我还有很长的一生。
  我有点吃惊。
  我明明是朵蘑菇,是个短命鬼,是条糊涂虫。
  他高中那会儿就会念,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
  但他却以为我不会死。
  还需要我教他。
  他在一个靠窗的位置,倒坍的座位间,发现了一个蜷缩的人形,大致能看到头抵着窗户,脖子上扎了几片碎玻璃。
  那个人披了一件有点眼熟的睡衣,不算太凄惨。
  他还是在不该流泪的地方哭了。


第52章 
  虽然有点难以启齿,但把那具身体抱出来,显然不容易。
  就像在密封塑料袋里解冻已久的虾滑,它的手是软的,黏在窗框上,一根安全带深深切进了它胸肋间。
  只要用力拉扯,它就会像一滩热蜡那样,瞬间解体。
  我看得心惊肉跳。
  他穿过冰冷的水流,握住了一只无知无觉的手。
  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的心绪似乎处在一片波谲云诡的波动中,乃至于我能感觉到他的心脏正顶着胸肋,尖锐地弹动着。
  强悍的水压作用下,他握着钛合金潜水刀,艰难地切割那截安全带。但那玩意儿已经深深嵌进了那具变形的身体中,稍有不慎,脏腑就会像黄油那样漏得到处都是。
  他也有不敢动手的时候。
  因为他不敢,所以他只能斜侧着刀身,一点一点去磨。
  面对这样一具死尸,其实根本没有瞻前顾后的必要。
  巨大的耗氧量令他握着窗框,晃动了几下。
  他让我等着他。
  我看到了气泡。
  开始是孤零零的一个,在水里刺目地亮了一下。
  我愣了一下,他支撑不住,几乎是栽在窗框上,连接气瓶的一级头密封圈肉眼可见地飙出一串气泡,随即像大规模聚生的藤壶那样,密密麻麻地吸附在他身周。
  气瓶的密封圈破损了,那些赖以维生的氧气急速流失。
  缺氧和高压的双重作用下,他的双目开始充血通红。
  我听到他模糊的声音:“谢辜……”
  余压报警器发出刺耳的啸叫声。
  他只剩下了八分钟时间。
  他像一条自投罗网的鱼那样,握着窗框,逆流漂进了车厢里。
  他把自己固定在座位上,半环抱着那具尸首,解开了那条将它困死的安全带。
  这姿势我也有点眼熟,从前我上课时睡着的时候,他就是这样越过我,抽出我压在手肘底下的书,替我抄笔记。
  那具尸体漂起来了,周身着一层蜉蝣般的白光,人死之后,开始如垃圾一般降解。
  那场面诡异而又恶心,哪怕我身为分解者,依旧不免心有戚戚焉。
  他解下手腕上的引导绳,系在了尸体肿胀的腰上。
  他系得很慢,很艰难,缺氧带来的濒死感中,他应该已经感觉不到自己麻痹的指尖。
  引导绳带着这迷途的死尸往上浮。
  过度的体力消耗,让他没有余力再去替换备用一级头。
  他已经神智不清了,不知在喃喃说些什么胡话,那声音几乎是从肺叶里漏出来的,带着湿漉漉的血沫。
  他用最后的力气抚摸了一下尸体的脸颊。
  难为他还能分得清正反面。
  “谢辜,回家了。”他道,“这次我不会再拦着你了。”
  我还是忍不住,低着头,流了一会儿眼泪。
  他是豺狼心性,会说毒蕈那样曼妙的谎话。
  我再也回不了家,我知道。
  他明明也知道。
  我化作人形,坐在椅背上,双腿悬空,微微晃荡。照明手电蓬散的白光下,我裸露的皮肤在微微发亮。
  我的手指还是粉白色的,指甲里藏着清亮无边的小月牙。
  我咦了一声,有点惊慌地从椅背上跳下来。
  他微弱地抽搐了一下,口鼻间溢出的血沫很快消散在水里。
  我还是有点于心不忍,用手掌捂住他的口鼻。
  我像水一样穿过了他。


第53章 
  剧烈的失重感。
  我差点迷失在他胸肋之间,无数肉红色的人体横截面像手风琴那样延展开,还在微弱地起搏。我一棱棱地穿过他,穿过这具曾经吸引我的鲜活肉体。
  他的心是一扇扇切开的西红柿,半生不熟,果肉是生涩的浅红色,子房已经是熟红流浆的胶质。
  难怪我一口咬下去,只能尝出酸和苦,它成熟得太慢了,除非长命百岁,否则熬不到回甘。
  我一直觉得他心思很深,眼神里藏着沉甸甸的东西。
  走起来果然很长。
  他压抑的少年时期,沦为阶下囚的父亲,和在昏迷中生满褥疮的母亲。
  我的出镜率还挺高的,我有点纳闷。
  我十三四岁那时候什么样,我自己毫无印象。
  不料在他心里撞了个正着。
  我脸上还有点没褪干净的婴儿肥,小白枣似的,还有一双漆黑的眼睛。
  我把车窗降下来,穿着那种很乖的校服。
  大概我那时候就是朵色中饿菇,看起人来一瞬不瞬。
  我点点头,他就是我可有可无的玩伴,徒有虚名的兄长。
  那会儿我脑子还行,学东西一点就通。我众星拱月,他沉默而阴郁,对一切充满敌意,还有一双不堪掩饰的,幼狼一样的眼睛。
  我爹很讨厌他那双带刺的眼睛,还讨厌他颈上微微凸起的骨骼,说那是妨主的反骨。
  他对我寄予厚望,最恨人妨我。
  没有人待见他,他只是个磕碜的小玩意儿,他爹又惯会结梁子,因此他隔三岔五地饿肚子。
  他妈背后的褥疮,跟硬币上发出来的霉花似的,一层压着一层。他想方设法溜过去,悄悄掀开被子,为她活动肢体,把温毛巾压在那结成片的瘢痕上。
  我把护工支开,跟他一起换纱布。
  他忍不住,抱着我流了几滴眼泪。
  我安抚他,我有最好的药,她会醒过来的。
  也许是今天,也许是明天,她会醒过来的。
  我从花圃里,剪了一支向日葵,娇嫩的,金灿灿的花瓣,压在她垢腻的长发边。他果然不再难过。
  我慢慢学坏了,在他的某个生日时,坐在他腿上,任性地亲吻他。
  乱七八糟,小狗舔人那样热烘烘的吻。
  他撇过脸,我就摇他的胳膊。
  我那时候还在抽条,锁骨有很纤长的沟,薄棉的运动背心在肩峰上虚虚地覆着,始终和皮肤间隔了一线薄薄的光。他的视线被夹在那一片局促的光斑中,停在那一条偏白的皮肤上,窘迫不安地晃动。我脸颊上还有一点细腻的绒毛,迎着光看,剧烈运动后的淡红色一直沁到耳后。
  他是掉进蜜罐子里的蜂,视线游移又胶着。
  他黏稠不堪的春梦,他的自我犹疑与厌恶,他的狼狈与臣服,我尽收眼底。
  假如我还参与过他的情窦初开,那真是罪过。
  因为我突然失踪了,把他打落回了尘埃中。
  我爹那时候焦头烂额,只是截断了他的生活费,让他自生自灭。
  所幸他成绩优异,脑子灵便,也一直没停过自食其力,哪怕高额医药费让他一度陷入了以血换血的窘境,但还是撑过了那段充斥着霉腥味的时间。
  高中开学的第一天,我坐在他身边,又开始一瞬不瞬地看着他,故技重施。
  我又是一张无辜的白纸,背面写过他的名字。我是年少时的空头支票,和无用的许诺。
  他怕我。
  这世上能践踏他的人有很多,无非一拳一脚,伤及皮肉,但只有我能盘剥他。
  他已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不怕无所得,只怕无所有。
  我穿过他的身体和记忆。
  他还在用胸腔的震鸣,叫我的名字。
  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哎了一声,他剧烈抖动了一下,我旋即滑溜溜地从他后背挤了出来。
  我吓了一跳,抬起手来看。
  我的指尖竟然沾了一层淡淡的血沫。
  不知道是从他身体的哪个部位沾来的。
  我碰到他了。
  我又试着摸了摸他的脸颊。
  冰冷而坚硬的呼吸器。
  我吃力地把他拖了出来,变形的大巴车被手电筒照出一片蓝幽幽的晕光。
  歪倒的椅背形成了铁夹子那样险恶的夹角,几具败絮般的尸体,也被安全带牢牢卡在座位上。
  我被挡住了路,谢翊宁的头磕在了椅子上,我有点心虚。
  我低头看了一眼,旋即发现,这几具尸体的手,是被拉长的安全带反绑在椅子背上的,已经烂进了手腕骨里。
  他们在落水的瞬间,根本就没有挣扎的余地。
  我心里微微一动。
  我拖着谢翊宁,找到了一个空腔,连着某条干涸的地下河。
  暴露在空气中的瞬间,他毫不动弹,但还有微弱的心跳。
  我用拙劣的手法为他做心肺复苏,拨开他的眼皮,看了看充血的瞳孔。
  他突然挣扎起来,嘴唇翕张。
  移植到了空气里,成活率应该不低。
  “谢辜……谢辜……”他用受损的声带,嘶哑地叫我。
  我吓了一跳,唯恐他来一出海的女儿。
  他曾经交出一份答卷,来批我的命,我命也交了,时间也用尽了,那些曲曲折折,恩恩怨怨的答题过程,已经和我无关。


第54章 
  我在水里游。
  我的身体很轻,因此浑不受力。那辆大巴车的骨架嵌在很远的地方,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它竟然泛着一团淡淡的青金石色。
  它以无形的磁力摄引着我,不知不觉往它的方向游去。
  等靠近了,我才发现,那其实是从车窗里逸散出来的。
  那些剥离下来的人体组织,被水流稀释了无数倍,依旧透着生物涂料特有的荧光感,仿佛一味深入血液循环的奇毒。
  可见人类从生到死,都逃不开深入骨血的污染性。
  我有点纳闷,扒着车窗去看。
  车身突然剧烈抖动了一下。卡在车轱辘里的起吊带骤然绷紧,甚至让我错觉那是引擎的轰鸣。
  葬身水底的大巴,开始了它的返程。
  吊车缓缓运作,这带饵的巨钩,钓了足足一车挥发恶臭的尸首,还拐带了我这只小虾米,逆水压而行。
  医生说得不错,它果然解体了。
  流水如刀,它一身并不脆弱的钢骨,在漫长的上浮过程中,被刨削,被切割,被凌迟,近乎无声地分崩离析。
  捞出水的,差不多只有半截残破的车体。零部件跟下饺子似的,咕嘟嘟地往水底下沉。
  我茫然地把两条腿蜷在座位上。
  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打了个激灵。
  他几乎是不管不顾地冲进了车厢里。身上带着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
  “辜辜!”
  擦肩而过的瞬间,他的病号服荡开了一点儿。我发现他也有一双机器猫那样的圆球手,两条胳膊被石膏固定得严严实实,露出来的几根手指头肿得跟野栗子似的。
  他拖着两条长长的镣铐,一路刮着车厢的铁皮,发出令人齿寒的哐当声。微弱的光线下,他的表情像乱石上波荡的水流,无数癫狂与悲痛冲刷着这张并不坦诚的脸,以至于我只能看出深深的阴沉。
  青面獠牙,身负镣铐。
  我吓了一跳。
  哪怕他长了一张傻逼弟弟的脸,也必然是索命的无常。
  他在倒塌的座位间逡巡,小心翼翼地叫我的名字。
  他几乎用气音在喊我,像是哄我入睡那样柔和。
  我知道这都是假的。
  他有太多美妙的套索和假象。
  一旦我回应了他,他就会把我拴在镣铐中。
  可惜他才跑了几步,就被人一把摁住了。
  来的是鳄鱼眼的黑无常,面沉如铁,双目赤红。迎面一拳把他失魂落魄的同僚打翻在坐椅上。
  “清醒了吗?”他暴喝道,“你已经疯得够久了!”
  “夏煜”很迟缓地歪了一下脖子,唇角肿起了鹌鹑蛋大小的一块青紫瘀血。
  他似乎被揍得清醒了一点,眼睛发亮,竟然开始疯疯癫癫地微笑。
  任何人看到这笑,都会忍不住心里发寒。甜蜜,无辜,又恍惚,仿佛在严寒中濒死的人类,因为低体温综合症而露出幻觉般的笑容。
  他的肉身在崩毁,但他的心脏不甘不愿地燃烧。
  “我知道了,”他笑着说,“他没有死。”
  周飙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咬肌突兀地隆起:“你疯够了?他的尸体已经被提前打捞出水了,根本不在这里!”
  他更胜券在握了:“你上当了,尸检结果还没出来,他说这是谢辜,你就信?”
  逻辑清晰,有理有据。
  他自己显然是深信不疑,眼睛里光芒闪烁。
  “更何况……”他平静道,“他的个子没这么大,皮肤虽然软但是有弹性,不会一按下去就成了一个坑,他的眼睛是亮的,耳朵会发红,脖子后面还有颗痣……”
  他的语速越来越快,眼睛里浸着一层亮光光的水汽。
  “我什么都没找到,什么都没有。你凭什么让我相信,这一团烂肉是……”
  他没来得及说完。
  “够了!”暴怒的周飙一手扼着他的脖子,近乎粗暴地把他拖了起来,“你要看什么?你要看,我带你一具具翻过去,看看哪张尸体还长了谢辜的脸!”
  周飙一手拧开手电。
  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俯在椅背上,看不清脸。他用力一扯。
  ——撕拉。
  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撕扯声,它的脸像融化的蜜蜡那样,黏在了前座上。
  手电筒抖出一束笔直的光,照在那些腥臭的皮肤组织上。
  周飙冷笑着问:“你认出来了吗?它是谢辜吗?”


第55章 
  夏煜抿紧了嘴唇。我第一次看到他露出这么怨毒的表情,仿佛他一颗连血带筋的心脏,也被这么爽爽利利地撕下。
  周飙拖着他,这一对黑白无常,在座椅间跌跌撞撞。每路过一具尸体,他都会拽着夏煜,用力把他掼到那一片败絮般的血肉上。
  “是他吗?”
  “这具呢,是他吗?”
  “他有没有这么高?”
  “脖子烂没了,没关系,你认得出他的手吗?”
  “这具肠子都漏光了,你要不要去翻翻,看看能不能掏出一颗他的心?”
  “你告诉我,你认出他了吗?”
  “是不是他!”
  最后一具尸体,就在我的旁边。
  周飙状如癫狂,也不知是在质问傻逼弟弟,还是在冲着自己狺狺狂吠。他手上的力气失控了,手背上的青筋暴起,到处都是毛细血管爆出的血雾。
  这出戏既不叫好,也不叫座,戏台凄凄惨惨地半浸在水里。登台亮相的只有他们两个,恍惚生狂痴,颠来倒去,哀恸绝伦。奈何满堂看客都被浸得发了花,长了霉,静静悄悄,连零星的掌声都不曾有过。
  他们又能演给谁看呢?
  周飙显然恨毒了这出烂戏。
  夏煜被他脱手而出,像一颗骂座的烂番茄那样,撞在椅背上,血糊满了眼睑,看起来狰狞如恶鬼。
  一头撞在了椅背上,和我的邻座亲昵会晤。
  它烂得很有技巧,牙齿拖着一缕灰白色的败絮,是藕断丝连的嘴唇。
  那也曾是个温柔的,属于情人的吻。
  落在傻逼弟弟的脸颊上。
  他一个踉跄,突然抱着头,惨叫起来。
  可惜双手打着石膏,举止实在不灵便。重心失衡之下,他竟然阴差阳错地倒在了我的腿上。
  我犹豫片刻,移开手,轻轻搭在椅子边上。
  他抽搐了一下,像是当胸中了一箭。
  他不敢抬头,只敢用余光看我的手指头。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会儿,粉白色的指尖,手背上圆圆的小窝。应该不可怕。
  他哭了。
  “辜辜,”他道,“你没死,对不对?”
  他头发上的血都糊到我手背上了,被那些温热的眼泪冲成一缕缕血水。
  他像个绝望哀嚎的小孩子那样,以惊人的执拗,死死抱住我的双膝。
  我有点不太自在,看了一眼窗户。
  明亮的倒影里,我的脸和过去没什么分别,甚至还有些鲜活的血色。
  我问:“你为什么不敢看我?”
  他又开始神经质地抽搐。
  我恍然大悟,他估计是被那些狼藉的尸体吓出了心理阴影,唯恐我来个贴脸杀。
  我抓着他肿胀的指尖,摸了摸我的脸颊。
  他冷汗涔涔地抬起头来,眼神是虚的,显然打算一触即收,但旋即胶着在我的脸上。
  他不敢置信,甚至连眼珠子都不敢转动一下。
  “是你,”他喃喃道,“你是真的,对吗?”
  我朝他点点头。
  他抱住了我,小心翼翼地来亲吻我的脸。我的脸颊是柔软的,嘴唇应该还是热的,软绵绵地吸附着他的舌尖。
  “你愿意见我了,对吗?”
  我还是不说话,他的问题太多了。
  我推开了他。
  “我给你看一样东西。”我道。
  我慢吞吞地解开了外套,把里头的衬衣推到了胸口上。
  露出鲜活的皮肤,和四个深浅不一的弹孔。
  它们环绕着我的心房。
  像四枚金属钉书针,洞穿肺腑,把我的心脏装订成了平直的标本,再也没有跳动的可能。
  它们还在汩汩地往外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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